蒋麓看向空棺材, 不远能看见镜头对着自己,黑洞洞地如同一只眼睛。他要融入角色,如姬龄看见元锦复生的那一刻, 露出庆幸又释然的神情。他应是姬龄。是在青瘟之祸爆发之后, 像是从人世间突然蒸发的一个人。妻儿困守京城内, 挚友息于棺中,他要逆着逃难的灾民潮往西南走, 一路跋涉着去找能救回国运的人。数十集的跋涉辛苦,已经准备赴死的心意,最终都凝聚在开棺迎帝的这一刻。蒋麓看着空棺材, 闭眼再睁眼,注意力却仍是涣散。他没有办法进入角色。他的大脑像是被曲别针卡住,有个无形的声音在提醒他。站在导演位置的那个人, 本该是舅舅。好像只要一抬头, 一犯错,舅舅又会叉着腰笑骂两句,催他别浪费时间, 快点演完回去吃饭。江隼终于开了口。“要不要下场调整状态。”老人的声线更低沉平缓,是理智斯文的另一种风格。蒋麓回过神来, 看向陌生的导演, 怔怔松开扶着棺门的手。太难了。他做不到。能留到第四部的演员, 对这部剧都有远过常人的执着和责任感, 此刻绝不会轻易放弃。蒋麓努力回忆着快乐的事,象征性笑了一下。“这样可以吗?”江隼摇摇头。这是收尾的最后一幕戏。观众都不是傻子。看见死人复生的那一刻,情绪应该饱满到要溢出来。不一定是大笑, 不一定是狂喜, 但一定会真切到能隔着电视屏幕感染所有的看客, 让局外人都忍不住落下泪来。蒋麓现在在硬撑着演高兴,过不了这一关。就在这时,苏沉往前走了一步。“皇袍还在吗。”“我来吧。”他走到镜头前,站在江隼和蒋麓的中间,状态平静:“我简单换个衣服,躺进棺材里,帮麓哥入戏。”江隼露出略惊讶的眼光,清楚这不是什么吉利的事情。“那我回头给你封个红包冲冲喜。”“服装造型!快来帮忙!”蒋麓没想到苏沉决定出面帮忙,犹有逞强。“我自己可以。”“你当然可以。”苏沉张开双臂,任由左右助理帮忙牵系袍带,平稳道:“我躺在里面,只是自己好奇罢了。”蒋麓皱眉看他,最终收了他的这份心意。苏沉原本只是想换件衣服就躺进去,但服装师索性帮忙做了个全套,银发也帮忙合拢扣好,简单打了个粉底。江隼前几日都是循规蹈矩地拍戏,拍到这一刻才发觉哪里有些不同。如果说旁的演员是半真半假地入了戏,那些都是寻常情况。可是这个叫苏沉的小孩走到镜头前时,许多昏昏欲睡的旁观者都打起了精神来。那个个子更高挑的年轻人,在舅舅丧后气质一直是压抑沉闷的。可苏沉靠近他的时候,像是磁石和火种出现了一样,双方的精气神都变了。江隼不清楚其中的化学反应,但本能地预感到什么。“等下我不喊卡,你们就顺着感觉演,不用顾虑剧本。”他调准焦距,快速搓了搓手,示意道具师过来放东西。“棺材里铺锦缎,要那种深金或者深紫色一看就高级的织银缎子,铺好了让苏沉躺进去!”“对,那边加个机位,把苏沉长发弄开点,珍珠玛瑙金器都往里头摆——翡翠有没有?快过来,再补点!”“来了来了,机位架好没有,等下拍的素材好,我这剪个开头就行,多的你们拿去第五部用,别乱扔记得吧?”苏沉第一次躺进真棺材里。他还不满十五岁,第一次睡进这样深暗狭窄的地方。为表哀容,他手上戴着六个不同的名贵戒指,长发被金玉压着,颈项前挂满珠串,好挤。他的腿微微曲起,肩膀胳膊都框死在固定的位置,硬木头硌得后背发疼。蒋麓坐在棺材一侧,看着道具师手忙脚乱地布置棺材里的陪葬品,终于露出葬礼结束后几十天里第一个真笑。“你怎么瘪了。”苏沉被挤得像在睡四分之一的单人床,满脸愁容地看着他:“你还有心思开我玩笑。”“什么东西压着我,好重啊……”“还没玩,”道具师又不知道从哪翻来个冬枣大的明珠,拿酒精喷着消毒好了递给他:“来吧,含着。”苏沉:“……!”蒋麓闷笑:“哀荣,都是哀荣。”苏沉瞪他一眼,听话张嘴把那明珠含着。等会演戏到一半我被噎着就是现场事故了,你信不信?一切确认无误,眼看着要合上棺木了,苏沉临时抬袖把棺木挡住,吐了含珠喊他名字:“蒋麓。”“你说。”“等会,你就当我真的死了。”苏沉盯着他,眼神认真:“试下体验派,好么?”蒋麓原本习惯了自己的那套戏路,本想一笑了之,被他凝视时念头微转,点头答应。他俯身帮他把含珠重新放好,又拾了一缕银发,理顺放置苏沉颈侧。“我明白你的用心。”蒋麓低眸看他,已有几分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气质,敛气轻声:“我们一遍过。”苏沉微微点头,闭了眼睛。厚重棺门吱呀一声,遮蔽他面前最后一缕亮光。空气被骤然压缩,再仰下头鼻尖便会碰到障碍。“来各部门准备——”“Action!”苏沉并非戏中人,此刻仍是闭上眼,让时间和记忆都回溯到心脏被刀刃穿透的那一刻。蒋麓屏声静气沉默一会儿,再睁开眼时,已处身皇陵之中。他面前便是故人的棺椁,此刻一片死寂,毫无声息。少年抬手轻抚,像在重新熟悉从前的故友安寝之地。吉时已到,该开棺了。他历时数月,置生死于不顾,只为了救元锦还魂。一向放浪形骸的小将军,半跪在烛火昏黄的宫陵里,双指按住棺门边缘。玉锁被内里震得砰然一声,在黑暗里滚落而下,摔得叮当乱响。天幸师会不会骗他?死去的人……真的会活过来吗。姬龄面无表情地起开棺木边缘,手臂肌肉绷得很紧。元锦,你最好不要同他一起骗我。他是玩世不恭的性子,此刻却皱眉肃容,一点点推开了棺木。棺木里,原本该腐朽枯烂的尸身竟真的在如蛛丝缝补般复原。元锦睡在皇棺里,眉心仍微皱着,面色苍白,嘴唇没有血色。他自白骨回复了血肉,连腐朽的皮肉都如时光回溯般逐寸变化,嘴唇的光泽都在不断回来。姬龄怔怔跪在原地,还绷着先前的状态,撑着棺门愣愣看他。“你醒醒。”他突然像少时一样唤他。“元锦,你醒醒。”沉睡的人似若未闻,但很轻微地动了一下。姬龄从未这样忐忑过,轻轻拿手背碰了碰少年的脸。暖的。真是暖的。姬龄本想笑起来,又怕打断他恢复返生的过程,半抚着他的脸不敢松手。“醒了没有,”他笑骂道:“快点,我撑得胳膊都酸了。”银发少年睡在棺里,此刻才睁眼笑看,把口中南珠呸了出来。“还以为你会落几滴泪。”“偏要看我落泪了才肯醒?”姬龄作势要把棺木合上:“那重来一次。”元锦拿手撑着棺材,又挠他的手。“快拽我起来!”这一回镜头里的笑,两人皆像是顾盼生光般,在昏暗幽宁的陵寝里泛出春日的朝气。拍得时候,根本不用单独等他一个笑。蒋麓自开镜起,浑然融进角色里,连环反应真切炽烈,又很透着清爽气。抛去将军皇帝的身份,反而只拍摄他们的少年之情,效果非同寻常。江隼等他们演尽兴了才喊停,笑着拍拍监视屏。“成了。”他这次来救火,只取最前头的几秒即可。后头几分钟却可以拿到第五部里,算是他江某人给后来者的礼物。这一段有许多剧本之外的天然反应,连台词也是两个孩子信手拈来,亲稔地真实明白。葛导演守在旁边辅助着调度,跟在江总导演身后看了这一段,跟着连连赞叹。“麓麓长进很大,这么难的戏都能驾驭了。”葛叔看着蒋麓长大,此刻是真心地夸:“他一向武戏得心应手,文戏以前差点火候。”“不光是他演得好。”江隼吩咐化妆师帮他们卸妆去了,转头对葛叔认真道:“但我跟你说,这一次最好的,得是棺材里头那位。”“沉沉?”葛叔正接过大红包往里头塞八百块的喜钱,听得好奇:“沉沉不是躺里头吗,原本一句台词都没有。”“你看出他们这都是即兴了吧。”江隼看得通透:“这戏,是沉沉给他带出来的。”没有纸面的台词,甚至演之前都没商量过接下来的剧情,全凭两个人对对方角色的打磨体悟,把戏一口气给捂出来。苏沉没躺进去之前,蒋麓的心还沉不下来。可两人咫尺间对着面了,像是一切都水到渠成。葛叔听得半明白半不明白,跟着点点头。“外人都议论,说你们的第五部最是难拍,怕要砸在手里。”江隼收了工,从容笑道:“我倒是觉得,要爆个大彩出来。”这两个孩子,眼见着是要开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