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拍当天, 苏沉同严前辈过了一遍戏路。即便是彩排,情绪也铺垫地很稳,台词从头到尾抛接有力, 场外人都能看出其中压着爆发点。几个机位相继安排好, 要正式来了, 严思举手示意等一下。他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口含用血包,还摸索着把藏在假皮肤下的血包拿了出来。“拿热水烫一下。”旁人虽是不解, 但也飞快照办了。老爷爷把微烫的血包含好,口齿仍然清晰。“一遍过。”苏沉凝神提气,点头应允。国暂无君, 朝会常开。自青瘟爆发之后,文寻敬眼看着又年老几岁。数月前,人们还曾蠢蠢欲动, 意图以各种法子谋得最高处的位置。可当下民不聊生, 饿殍无数,南北皆有上万人逃荒躲灾。再这样下去,不等青蛇绿虫噬人, 旁国来犯便可以轻易攻下数郡,国土都恐难保住!谁这个时候出头做这个皇帝, 便是做明晃晃的靶子, 要迎万难而上。文寻敬主谋了一切, 甚至不惜自污有花柳顽疾, 原本赢了满盘即将高胜,被天意摆了一道。他再主持朝会时,满脸疲态。像是整个人的精气神被抽了大半, 自己都觉得讥讽。这些日子, 友党和外臣都上言数日, 无一不是簇拥他称帝登基。与之同时潮水般涌来的,还有各地哭穷哭惨的奏折。“当下该怎么办?”有人老家妻儿都死在了青瘟里,如今真是急了眼了。“现下祸乱无数,朝廷又群龙无首,文首辅,你——”“休得胡言!文首辅不是救世的菩萨,你再说岂不是要逼死他!”又有亲信怒斥道:“三军无用,累死一将,各部各军全都是死了吗,自己不去赈灾救人,全都在这眼巴巴伸手要钱?”“若是砸钱能救青瘟,早有人抄了你的家!”两党人正要吵起来,殿外有人清朗一笑。“这样的热闹,怎么不叫上我?”少年英气飒爽,走路带风。文武群臣闻声转身,看见消失近一年的姬龄快步而来,逆着晨晖目光如炬。他的身后,有个更熟悉的身影缓步慢行,衣袍冠冕皆令人瞳眸一震。怎么是——不,不可能!姬龄他再大的本事,也绝不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我亲眼送葬过,绝不可能!!龙袍曳地,冠旒微垂。元锦一步一步走回殿前,浓眸如化不开的寒冰。满朝文武在看清他的那一刻,无一不是心悸背凉,好似白日见鬼。陛下——陛下他难道没有死?!不,不,他早已葬入皇陵里,这是死而复生,死而复生啊!!有人在簌簌发抖,已站不住。有人以为自己在做梦,惊慌地左右看顾,不敢高声言语,又想仓皇大叫。老天爷,天下竟真有死而复生的道理!!元锦站在殿堂里的那一刻,想到的仍是死在青瘟里的那个小女孩。他看着老老少少心怀鬼胎的样子,像是在笑,眼里却悲凉。该拿你们所有人的命,换她多活哪怕一刻。群臣里文韬武略的人才虽是不少,此刻看见他重返人间,都如牲畜般战战兢兢,好似掉魂。姬龄厉喝一声:“还不跪下!”此刻才有人如梦初醒,纳头便跪!登时殿外堂内,如浪潮席卷般上千人跪拜山呼,声音都在发抖。“吾皇洪福齐天,万岁万岁万万岁!!”“恭迎陛下回宫,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元锦并未说话。他回头望向殿外蝼蚁般密密麻麻般俯身拜倒的人群,有一瞬的错觉。那个救他一命的女孩像往日般在逗着麻雀,回头朝他一笑。姬龄提着剑,凝视殿前时目光轻蔑。“文寻敬。”他直接念出首辅名讳:“事已至此……”老人仍站在原地,在俯身跪倒的人群里独自站着。三朝老臣终已迟暮,所有野心都成了泡影。再如何乞怜,都只有一死,不如站直些。文寻敬三个字一出,许多文党的士子打了个寒蝉,脊梁都塌了下去。他们是知道的。他们都知道,陛下他死在……他死在文首辅的算计里。可是,可是陛下他是被重光夜选中的人!文首辅,你真是疯了,谁也万万没有想到会有今天!!元锦收回目光,往前几步,接过姬龄手里的剑。乌金淬出的利刃,沉腕厚重,吹毛立断。他却能单手持握,走得毫不费力。在元锦走向文寻敬的那一刻,许多人这才从沉梦里惊醒一般,匆匆抬头。陛下——他,他腿疾都好了?!他怎么死而复生之后,像是脱胎换骨般,能单手拎起这样厚重的长剑,行走也与常人无疑?!方才目睹帝王重临时,胆小的太监都当场昏过去了一个。哪想到真如仙人托生一般,那十来岁的年轻帝王不仅重还世间,还如此身强体健,看不出半点病弱多年的痕迹。竟能如此!竟会如此!众人惊慌恐惧之际,元锦已走到文寻敬面前,单手把冰冷的剑刃搁在他的脖颈旁。像是随手放下一盏茶,落下一枚云子般轻巧。“文首辅苦心算计,弑君逆反,没想过会有今日吧。”老人淡笑抬头:“你杀了我便是。”“杀了你?”少年跟着笑了一声。下一秒,不及所有人反应过来,他竟一手掐住文寻敬的喉咙,直接把人掼在地上!白皙修长的手一寸寸收紧,直接逼得人呼吸不能。文寻敬眼珠一突,腮帮子里已经存不住气,不受控制地蹬腿挣扎出来。再儒雅从容的老臣,此刻在众目睽睽下丑态毕露,竭力想要掰开那一只手。他压制过三朝帝王,书画流芳百世,被无数举子敬仰推尊。可这一刻他变回绝望又丑陋的老人。不住地蹬着腿,剧烈喘气着,发出老物濒死前支离破碎的尖锐呼吸声。那年轻人怎会给他一剑穿心的痛快死法。一只手间或松开,间或收紧,把他掼在地上,匍匐着痛呼着,呼吸一寸一寸枯竭,绝望都在不住放大。文寻敬青筋暴起,两眼已是血红,被掐到只能发出尖锐气音。“你……杀了我,”他终于开始哀求:“杀了我,杀了我!!”他变得扭曲而渺小,像只被按住的虫。“求求你,求求你!!”所有记忆都在破碎。此刻金銮殿里寂静无声,人们甚至藏住了自己的呼吸声。最角落里捂住口鼻的小官,都能亲眼听见看见那个重返于世的帝王,如捻死一只蚂蚁般轻描淡写的复仇。元锦骤然松开了手。文寻敬猛抽一口气,所有伪装都破碎地一干二净,在苟活的片刻剧烈喘息,生理性的泪水不住地往下流。他不想死,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痛苦悔意被放大到顶点的那一刻,长剑猛刺而下,血溅满地!犹如血雨乍崩,瀑布喷涌,猩红的滚烫的无尽的血疯狂飞溅,淋得人半身金玉半身黑!苏沉在一秒里瞳眸收缩,被热感激得脱了戏。太真了。血是热的。血落在他的脖颈上,他的胳膊上,他的手里。泥泞地掺进握剑的指缝里,腥味在鼻间漫开,真实到让人恐惧。不,不……“卡!”颜电吹了声哨:“拍得很好,过了!”导演一发话,旁人才跟着猛冲过来,检查严思老爷子的身体状态。刚才掐的太真了,特别是老人竭力蹬腿挣扎的时候,有人都绷不住了生怕真的出事。严思被扶着坐起来,压根没什么感觉。“演的,别怕。”“真没被掐着?!”他女儿也在现场,看得眼泪都快压不住了:“爸,我刚才真的要吓死了,你,你这演的——”“所以是演的。”严老爷子擦了把脸上的血,哭笑不得道:“基本功而已,你怕什么。”苏沉确实没有下力气。他的手同样弓到青筋突出,但指缘和喉咙其实一直保持着距离,大部分是表演对象太配合了以假乱真。但他还跪坐在血泊里,灵魂抽离般一时间缓不过来。血是烫的。刚才溅在他的脸上,真实到完全没法说服自己……蒋麓皱着眉正要搀扶,苏沉伸手挡了一下。“导演,”他看向场外:“这场戏能过吗?”“能过。”严思已被扶起来,颔首道:“你演得很好。”“可是——可是我刚才怕了。”苏沉骤然提高声音:“我刚才有几秒中直接脱戏了,我惊慌的样子被拍到了。”不行……刚才那一层情绪混进去了,不该这样!拍砸了,拍毁了,他必须重新再来一次。老人的话随之响起。“这才是我要他们加热血包的原因。”严思凝视着他的眼睛,不疾不徐道:“我确认过。”“你以前拍任何杀人的戏份,都没有演出过这一层怕。”“只有今天这个时候,你的怕才是最必要,也最真实的。”“所有人都在怕你,而你在怕被一剑穿喉的我。”“你演到这一层,你和我的角色才算活。”苏沉被当头棒喝,怔怔道:“您……”“我杀青了,给你最后来一点体验派。”严思笑着拍了下他的肩。苏沉还在震惊里,良久反应过来。这是他上过的最精彩的一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