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玩闹一天, 周一提前通告说晚上要拍夜戏,苏沉痛快睡到下午两点。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以为是助理催起床, 拿枕头捂着头磨蹭着接了。“沉宝, 吃饭了吗?”苏沉闻声睁开眼, 发觉是远在乡下的奶奶打来电话。“奶奶,”他快速坐起来, 笑声有些心虚:“我睡午觉呢,已经吃过了。”电话另一端老人声音慈祥,说话时饱含牵挂:“今天是端午节, 有没有吃粽子呀?”“奶奶跟爷爷前段时间给你包了好多粽子,托你妈妈找人带过来了,应该还是新鲜的。”苏沉坐在被褥里, 听着电话另一端细碎又熟悉的叮嘱, 心头有几分愧意。他回家的时间太少了,以至于本该逢年过节对长辈的关心,都反转了过来。剧组其实也过节, 只是工作太忙,很多人都顾不过来。元宵有汤圆, 端午有粽子, 不仅甜咸都兼顾着, 还有外国进口的冰淇淋口味。这些福利大多归三四线的配角们尽情享用, 主角们往往戏场排的很满,简略尝两口就继续忙去了。今天还额外不一样。他又要和江烟止拍戏,而且拍的是有史以来台词最密最长的那一段。万曜之同元锦以国运相赌, 两人筹谋中又相互试探, 最终讲出海昉国夺港之心, 引出后面种种。这场群戏里有三四位老臣参与夜宴,还有万曜之身边的伶俐女使,光是群演的台词合在一起就有六页。而元锦的台词单独剔出来,要背上数千字,其中引经据典,情绪起伏回转,难到完全可以作为时都戏剧学院的研究生考试。进组时,苏沉已早早开始背这一段,要把每一段都熟练到变成完全的肌肉记忆,直到彻底不动用记忆的地步才可以。因为群戏绝不是各顾各的差事,而是把自己融入化学反应的一环,和所有人的神情行为都相互呼应。他每演一次群戏,都像在渡一次劫。配角要把十分力气都使完,他便需要掌握二十分五十分的额外心力。全场的节奏起伏,压制和被压制的姿态,还有爆发点的选择,一切都必须纳入他的控制范围内。往往一场十五分钟的长段拍完,整个人都会有低血糖一般用脑过度的虚脱感,紧急补糖补水以后重新顺一遍台词,然后抓紧状态再来第二条,第三条,直到拍出最好的状态。这次,一条就是三十分钟。导演明说了要长状态,不切开分拍,意味着所有人都得大脑高度集中着拍完三十分钟,期间任何人哪怕是群演出了错,都得推翻了再来。碰到这样马拉松般的极限工作,有些老演员都会提前烧香三炷,许愿一切顺利。虽是晚上六点天黑后开戏,下午三点时演员已经全齐了,在现场走情绪默戏。剧组的老手们都知道这时候绝对不能打扰这几位老师进角色,走路搬东西一概收着声。四点开始,他们拿着台词本集体过戏。在不加任何动作,不加任何额外反应的情况,仅仅是按顺序把每个人的台词都说一遍。效果只有一个字,乱。要么赶,要么急。在场有重要台词的人有九个人,九个人说话各有节奏习惯,现在拼插在一起,磨合起来非常费劲。哪怕是场内一贯有笑容的江烟止,此刻也皱着眉头凝神贯注,轻易不敢把台词说快。编剧引经据典时尽情发挥的文藻才华,在充分注音后仍有表达的难处。他们在表演,在成为角色本人,而不是参加一场群体背课文比赛。刚磨合完三遍还没有结束,时间已经到了六点。颜电自两点时就坐在这,此刻看了看表,起身道:“开始吧。”苏沉深呼吸一口气,脑内数千字的台词已印入脑海深处。“各部门就位,第六十七镜第一次。”“ACTION!”此刻时间跳转到年关之夜,老臣新君雪间宴会。正值觥筹交集时,太监尖声唱报。“京畿港使——万曜风携礼到!”元锦双指拾起琉璃杯,眼眸很慢地眨了一下。她不该这时候来。当年他流亡四方时,曾以半京为赌注,与这位万风集的主人换来扶龙之助。后来京畿尽数规为新港,朝廷监法少税,让她从偏远之地转至中央,成了风头更胜的国商。越是势力显赫,越容易被忌惮监视,他们两人都心知肚明。也正因如此,他扣下她的幼弟如同质子,万家上下都被各方势力渗透了眼线。但反转过来,万家又何尝不是这样对朝廷,哪里没有他们的人?“宣。”“宣——”万曜之领人快步而来,两侧老臣皆是神色复杂。女人本不该如此登堂入室。但从龙之功重于泰山,万风集又归她所有,谁也没资格再置喙更多,只能容忍这女人有了外封的官职。当年老皇帝发疯令皇嗣相杀,谁能想到今日会是这样的结果!“陛下好雅兴,年岁更替之际赏雪设宴,怎么不给臣下留一杯好酒?”“那要看,万卿带来的是什么厚礼。”女人骑装飒爽,仅回眸一扫,便有女使俯首呈上一样物事。按宫中旧俗,新年除夕日君臣互赠年礼,各宫赐春宴冬酒,并不罕见。臣子们大多会抓紧这表忠良的机会,或送珊瑚如意,或送字画古籍,千方百计讨皇帝欢心。值得一提的是,每一年的除夕宴里,姬龄都会送上一颗蟠桃。所有人都惊奇这大冬天里哪来的鲜桃,偏偏姬将军藏了秘密不说,独一人使得此巧。御前侍卫疑心有诈,请示后挑开礼盘上的锦帕,露出一段盘曲的油绳。“回禀陛下,万大人送来的……是一截绳子。”万曜之慢悠悠开了口。“是京畿港的最后一根油绳。”“我若再慢一步,便要全被旁人买完了。”老臣嗤笑一声:“一截绳子的事,竟然敢拿到陛下面前邀功撒野?”“都说万大人富甲一方,没想到朝贺新春的时候,竟拿这样简陋的物事充数!”苏沉正要开口,侍卫没忍住猛地来了个喷嚏。“卡。”颜电示意其他人重新温词,快步过去跟其他几个人讲情绪动作,再看向苏沉时招呼道具组把龙椅往上垫。“他气势要更凌厉一点,座位暗里调高,多用俯视角度。”“沉沉,你知道该怎么演吧?”“不光要靠皱眉来表现难以捉摸的状态,”她示意苏沉让开,自己坐在龙椅上换了坐姿:“看着,可以这样坐,或着表现的不把万曜之当回事。”“你现在地位上必须压制她,你可以自己安心吃菜饮酒,台下他们怎么闹腾是他们的事,不到要紧的时候你什么都不表态。”当导演要能演好所有角色,还要能教所有人怎么演。等一趟顺完,镜头重新对准。“Action!”原定要拍一晚上的戏,硬生生拍了四天半。有两个老臣演得不够好,期间磨了又磨,索性换人重来。菜式全都要原封不动,七成用了模型,三成需要冒热气的汤羹都是现做。最恐怖的长台词戏,不出错是不可能的。苏沉从诚惶诚恐演到舌头根发苦,花了一个通宵。从口齿清晰演到快要麻木,花了三天。他就差跟烟姐和其他几个前辈睡在这片场里,演到这辈子都不想吃年夜饭。这场戏里,万曜之以船缆油绳一步步解开四国间的资源压制之势,又将风雨欲来的格局点了个清晰。元锦看似被动地坐在龙椅上,其实早已知情这一切。他佯装是与群臣除夕赏雪,好像被不速之客打扰了雅兴,故意是让她说给这些各个势力听清要害干系。再有灭国之患,灭的不是他一个人的国,是他们的国。只有把利益关系绑到一起,有些事才能费力推动,哪怕早就该这么做。他需要有明面上的一万个非做不可的理由,才能集合所有的权力,最终回归给他一个人所有。在这场戏里,他和万曜之一人在暗一人在明,配合地不动声色。颜电最后说收工的时候,苏沉感觉自己像是整个人都已经粘在这硬凳子上。他整晚坐得太久,起身时身体不受控制地栽了一下,被助理眼疾手快地扶住。“辛苦辛苦,”隋姐熬得都撑不住了,打着哈欠道:“来喝点热牛奶缓缓,这出戏总算是搞完了。”苏沉都有点缓不过来:“真的过了?”“真过了,”江烟止仰头灌了几口水,笑着戳旁边的演员:“你刚才又差点说错词,我当时冷汗都要下来了。”“我也是!!差点被吓死!!”“拍了二十几场,沉沉也骂了二十多场,嗓子听着都吼哑了吧??”少年摘了发套,心有余悸道:“让我吼老人……演戏我都不太吼的出来,前辈们得罪了。”“哪里,演得好极了!”“吼得好,我听得特痛快!”他们拍完戏时已经是凌晨四点半,卸完妆换回衣服时已是五点多。苏沉和其他人坐着电瓶车回酒店,此刻才想起来什么。“隋姐,我是不是还有个粽子没有吃?”“粽子?”助理愣了下,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那天下午睡醒时她拿来的粽子,哭笑不得道:“这都是哪天的事儿了,早放凉了给别人吃了。”苏沉累得后脑勺泛痛,点了点头:“不吃也好,本来也消化不动。”此刻天色渐亮,晨光压过树巅上的一抹绿,无声无息地向外溢洒。还是坐在前排的老前辈眼尖,喊了声:“那不是小麓吗?”“他们是去上戏的?”“对,我记得隔壁剧组今天是早班,还念叨着要拍朝霞来着。”“是不是沙场出征那个?还是海船戏?”苏沉本来困得快睡过去了,听见前排的议论声,此刻才看清向距离渐近的人群。第一眼看见站在人群里的蒋麓,第二眼看见被潮哥有意隔开的那个男孩。蒋麓和其他演员并肩同行,说话间也看见了他。那个投资方的亲弟弟抱着一大束花,笑容灿烂地跟在队伍靠后位置,满眼都是蒋麓。明晃晃地,真挚又刺眼。电瓶车只是停了几秒,继续往酒店开去。苏沉仅仅来得及和蒋麓点了下头,两人交错渐远。他一个人坐在后排,忽然不想回头再去看麓哥。困意尽数消散干净,紧接着涌上一股说不清楚的心酸。苏沉在这一刻,突然特别委屈。他委屈到眼眶发红,暗里调整着呼吸把泪意压回去。不知道是连续通宵以后疲倦太过,还是内心深处刚才被刺了一下。前排的人们说说笑笑,在收工的惬意里看着沿途的风景。苏沉独自裹紧毯子,觉得清早的风有些太冷。完蛋了。我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