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对准的前一秒, 天上有野鸟振翅飞过,发出悠长的鸣叫声。姬龄仰头看着,像是从未这样放松过。他过去几年过得太神经紧绷, 在生死暗算里殚精竭虑, 极少有过如今的惬意。有时候, 将军还不如一介牧羊人。再往前看时,远处多了一个人影。姬龄吹了声长哨示意羊群继续向前, 视野随着距离缩进不断清晰。他初时以为是官吏前来迎接,但看得越清晰,越与记忆里曾经的影子重合。元锦立在良驹一侧, 站在长风吹拂而过的草野里,看着他和羊群不断靠近。在京畿长途跋涉的羔羊终于发觉前方有大片的蒲公英花野,登时加快脚步小跑过去, 争先恐后地大口饱餐。先前拢聚的淡白色块如水帘般分散开, 在他与他的身侧徘徊来去,如挥之不散的云。姬龄弯腰摘了一朵蒲公英,随口一吹, 目送细小雪芒飞散至天际。没有随行队伍,也没有任何旁人的存在。现在他们四目相对, 是君臣, 还是朋友?该说一句, 陛下亲迎, 臣下不胜惶恐。还是笑一笑,说你还舍得出来见见我?他揣摩着此刻眼前人的意图,元锦淡笑, 反问道:“用想这么久?”“错了会掉脑袋么?”“会吧。”元锦倚着马, 抱臂看着姬龄, 一时间想说的话有很多,仍静默着,想看他的反应。“叫惯了陛下,临时想改口,我自己都不太习惯。”姬龄又道:“我这一路,并不太平,好在终于到了。”“我看到了。”我一直看得到。哪怕你远在昉都,又或者在风浪间极力掌舵,我在睡梦里都能亲眼目睹。你忠诚,正直,从未有半分背叛我的念头。也正因如此,你才是我唯一会出宫亲迎的人。元锦弯腰捻了一枚蒲公英,在掌中一搓,就能看见那绒球碎成细茸,随风飘散。他用指甲拨开仍未被吹走的片缕,情绪有一瞬真实流露,被姬龄尽收眼底。是愧疚。姬龄原本还在笑着,此刻才轻微转头,语气干涩。“你怀疑我?”他往前一步,语气里怒意加深。“元锦,你怀疑我?”元锦压着情绪注视着他,反而将后者激怒更多。“从一开始,你让我交军权,只身潜入海国,就是为了试我?”“几年了,我问你,几年了?”“这不重要。”元锦冷声道:“我试你,是为了给你更多。”“更多?”姬龄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他这一刻心口彻凉,怒极反笑道:“你觉得我在乎的是你要给我什么吗?”“爵位?更多军权?还是封田多少?”他逼近向前,抓着他的领子咬牙道:“如果我有所贪图,一开始就不会拿命救你。”“我想要你活,想要你重新夺回你应得所有,只因为你是元锦,不是那个皇帝,你明白吗?”姬龄猛地松开手,被元锦注视时只觉得一切都荒谬可笑。元锦笑起来:“这么生气啊。”“你想要怎样?”姬龄反问道:“要我跪下来山呼万岁,还是要我磕头谢恩?”元锦即便在被揪着衣领的时候,都表情淡淡,不为任何所动。他在高不胜寒的帝位上坐的太久,只觉得孤独。此时此刻,能对着熟识的人说几句真话,反而觉得庆幸又奢侈。“姬龄。”“你对我……很重要。”元锦不擅长这些,说话时缓慢而犹豫。他像是第一次学习表达这些,以至于找不到合适的词汇。“进了宫廷,一切要按着规矩表演,即便是今后也是这样。”“但在此之前,我单独出来见一见你,也只是想躲开这些。”少年垂下眼眸,银发垂在鬓前。“我确实猜忌过你,很多次。”“我很抱歉。”在这一刻,他罕见地柔软起来。像是暂时褪去坚硬而带毒刺的外壳,变回这个年纪应有的样子。姬龄皱眉看他,抿唇片刻才道:“你突然不拿话怼我,我反而不习惯。”“我……”一句话卡了半天,愣是说不下去。“我刚才也说话重了点。”他很少接触这样的元锦,像是碰触对方少有的温热瞬间。一切都变得别别扭扭,不适应又很局促。将军叹了口气,把头别到一边。“还不如打一架。”小皇帝吹着风,许久道:“你的羊跑了。”“那还不是给你偷的羊!!——回来!!”镜头拉远,导演喊了声卡。“还行,前面火药味儿不够冲,后面情绪不是特别满,休息下再来一条。”苏沉被晒得后背都汗湿了,躲到帐篷里拿空调吹戏服。现场的羊也怕热,好几只发觉帐篷里凉快,咩咩闹着往里头挤。蒋麓拿了两瓶冰水,大长腿跨过这些个羊,坐到苏沉身边,给他递了一瓶。“你再拍几天,好像就快杀青了?”“嗯,九月底,比预计的早两个月。”“我这里有一条好消息,一条坏消息。”“先听坏的。”“坏的是……”蒋麓拿冰的一面贴着脸,慢慢道:“今年咱们都没法回家过年了。”“第六部等元旦过完就开始拍,新导演还没见过,只知道是个男的。”苏沉拧着眉毛道:“第五部就提了档期,现在第六部也要提?”“资方和高层都很担心,不敢拖时间。”蒋麓自己也不赞成这样的做法。以前舅舅在的时候,一年只拍一部,每次留足半年时间给全员休整,也是用这半年充分打磨剧本道具。现在舅舅猝然离开,速度就开始赶起来,而且不断在换导演。质量一旦砸了,毁的是整部剧的口碑。《重光夜》前期筹备这样久,高开低走才是真的遗憾。不管怎么样,至少主演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以充分商量,把偏离轨道的尽量拉住。苏沉闭着眼吹风扇,又问道:“好消息呢?”“好消息是,我准备做下一部的副导演。”蒋麓比了个握镜头的姿势,半开玩笑道:“现在对你哥好点,多给你点镜头。”高情商的说法,这个角色是副导演。低情商的说法,其实就是一打工的。总导演定了一堆框架要求,副导演要跟着执行监督。简单的戏份全程跟着拍,复杂戏份还可能被抓着顶锅。不仅如此,许多次要配角乃至群演的筛选需要副导演盯全程,现场协调、道具置换、打光录音等一系列的复杂管理,一样归副导演扛。钱少活多风险大,没有比这更不划算的买卖。苏沉听得担心,不确定道:“真的合适吗?”“我考虑过,”蒋麓收起吊儿郎当的笑容,思索道:“想做正式导演,该学的一样都不能少。”“不管《重光夜》后面还换不换导演,我也想守着我舅舅的底。”“可是你今年十二月艺考,”苏沉忧虑更深:“明年六月还要高考。”“在这个基础上,你还要做演员,每个星期都有要拍的戏,你顾得过来?”蒋麓敲敲桌子,笑容没忍住。“记得这么清楚,真喜欢哥哥啊?”苏沉拿脚踹他:“放你的屁!”“是是是,我是要艺考,是要高考,”蒋麓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所以说——”所以拖了半天不往后说,不知道又藏了什么坏念头。苏沉偏偏不接他的话,起身要走。“我找颜导顺戏去了。”“所以说——”蒋麓拿腰一晃,面条人似得扭到帐篷门口,挡着不让他走:“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艺考?嗯?”苏沉看着他笑,尾音微扬:“那你求我。”话到这了,蒋少爷临时琢磨求还是不求。当哥哥的没事被弟弟拿捏,以后威严保不住。不求吧,一个人孤零零的去,又很没意思。恰好这个时候,颜电掀帘进来了。“冰淇淋车开过来了,你们要不要吃?”她发觉蒋麓挡在门口,伸手戳了下:“欺负弟弟呢?”苏沉一副乖巧听话的样子,现场告状:“他不让我出去。”蒋麓:“……?”蔫儿坏的其实是你啊?颜电当即把蒋麓训了一通,催他们赶紧吃完冰淇淋再拍几条,又留了十分钟休息。导演一走,苏沉又笑眯眯看他。“求我么?”“不求。”蒋麓慢悠悠道:“年末你就好好享受你的校园生活,哥哥自己考试去了,不耽误你休息。”苏沉本来想看这家伙吃瘪,临场反应没他快,一时间找不到话头怼他。他面上看着乖顺安良,其实还在想怎么再将一军。想来想去,决定同样以退为进。“好吧。”少年垂着眸子,轻轻道:“哥哥决定了,怎么都行。”他声音又绵又软,让人哪怕明知道这里面带着点伪装,也会被挠得心里跟着痒一下。蒋麓听得心里一跳,仍挡在门口,又道:“你再叫一声?”刚才还是没心没肺地互开玩笑,这一刻气氛忽然暧昧起来。他们看着对方,知道这是明知故犯。其实就是在玩火。苏沉望着他笑,不多犹豫,又喊了一声哥哥。蒋麓沉默片刻,把人拽了出去。“不闹了,吃冰淇淋去。”真是玩不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