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渚迁的时候, 蒋麓开车接人,座驾是另一辆同样招摇的卡宴TurboS。苏沉因为母亲还未出院的缘故,回来的时候情绪不算好, 上车简单打了个招呼就闭眼睡了。他一觉睡了很久, 残存的清醒对这段睡眠本身产生质疑。……回剧组的路有这么长吗?可他实在是疲倦, 任由自己就这么睡了过去。梦里,卜爷爷在看颜姐新拍的段落, 邵海沿又在酒店大厅发疯。编剧们抱来堆成小山的剧本让他抓紧背台词,周金铃阴晴不定地靠在天台抽烟。梦境像是一个操作不当的搅拌机,把几年来的事情都混乱搅和在一起。他像是置身其中, 又像是旁观者,偶尔居然还能感觉到自己正在睡觉。再睡醒时,他仍半躺在车里, 窗外已是黑夜。空调循环让车内干燥温暖, 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条轻绒的小被子。苏沉唔了一声,摸索着调节车座,发觉他们还在高速公路上。山间即便有车灯朗照, 天上星星也多到漫布苍穹,一看便是晴夜。蒋麓在嚼薄荷糖, 发觉动静时从后视镜看他一眼。“睡得还好吗?”“保时捷睡着是舒服。”苏沉懒洋洋地开了个玩笑, 随手裹紧了被子, 还没有完全从困倦里缓过来:“我记得我是下午两点上了你的车。”“嗯哼。”现在是晚上六点十二, 他们还在车里。“所以?剧组这两天连夜搬家了?”糖块清脆滑动一声,说话的人心情很好。“不去剧组。”苏沉看向一掠而过的高速路方向牌,对陌生的城市名毫无联想。“蒋导演终于忍不住想当人贩子了?”蒋麓忍着笑没说话, 等着看他炸毛。苏沉见找不到答案, 先是翻看手机, 确认老吉那边没有临时的通告安排。接着又去查看邮箱里的内容,再次肯定明天下午他还有一场戏要拍。深咖色轿车在夜色里畅快加速,窗外能听见呼啸的风声。苏沉想到什么,按开面前抽屉,在夜色里看见有两张长条状的镭射票。少年屏住呼吸,的确是头一次见到这东西。他捧起两张演唱会门票,举到两处看上面的华丽LOGO。“「燃春之约」,Corona纯州站演唱会……”他念出地名时,立刻回想到刚才看见的路牌,蓦然坐直:“我们要去省城看演唱会?”轿车已驶入高速收费站,哔的一声闸门打开。窗口的收费员打出单据,旁侧有电子音流利播报。“欢迎来到纯州市,高速费120元。”“一轮顺风,祝您旅途愉快。”蒋麓吹了声口哨,开车继续向前。苏沉看到票的四位数价格,以及超内场的顶级位置,伸手晃了一下。“慢点晃,老裴送的,这东西有价无市,黄牛都搞不到这么好的位置。”蒋麓辨认着入口,在陌生的城市里全凭导航指路:“纯州这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来,听说当地蟹粉狮子头味道不错。”“……蒋麓。”“出来玩一天,明天中午睡饱了开车带你回去。”“蒋,麓。”“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演唱会,你陪陪我。”苏沉慢悠悠地又喊了一遍他的名字。“蒋麓。”蒋麓这才看对方一眼,收敛许多:“不想去?”“没有,不耽误工作就好。”苏沉把票放到他的钱夹里,坐姿放松下来:“我是想问你,怎么突然有这个兴致。”GPS导航提醒此处右转,蒋麓打转方向盘,确认还有十五分钟就可以到体育馆。他没回答,找了个话题岔开。“帮我看下附近停车点,我们来得晚,估计好多地方都满了。”两人习惯了商务化的做派,二十前后的年纪活得像三四十。等停好车下来,才发现周围的人全都在嗨。来听演唱会的人特别多,男男女女小的有高中生老的有头发都白了。距离开场还有大半个小时,有几千人挤在外头还没进去,都在围着巨大海报拍照合影,或者一块儿逛旁边的小集市。他们的脸颊上用珠光彩漆写着CORONA,还在额头一侧画上耀眼漂亮的皇冠,说什么都神采飞扬。小贩们早就深谙流行风尚,端着移动摊位四处叫卖应援棒和盗版专辑,又或者脑袋上跟圣诞树似得戴着五六个发光头饰,招惹的路人都忍不住想买。“发光戒指!挥舞起来有彩虹特效!十五一个二十两个!”“望远镜嘞卖望远镜嘞!军用级别看得可清楚了!”有歌迷在集体应援,一起举着海报对着相机大声表白,笑容轻松灿烂。附近刚好有条酒吧街,今晚生意不是一般的好。先前下过雨,天气微冷,有店主支着炉子卖热红酒。橙子苹果切块在红酒里浮浮沉沉,酸甜香味悠远弥散。苏沉从时都飞到渚迁,前面惦记着母亲,后面又牵挂着剧本,一路都没有放松过。他看到热红酒时愣了下,轻轻扯了下蒋麓的袖子,说想喝这个。“买一杯就够了,我怕喝不习惯。”蒋麓愉快应允,上前买走一杯,递到他的掌心。有粉丝在勾肩搭背地唱着好听的歌。苏沉没听过,但在歌声里慢慢喝了一口热酒。高温让酒精挥发了许多,让酒液只剩下葡萄本身的甘醇,配合其他水果的香甜,更是让热流自咽喉欢腾而下,温暖了他的整个身体。苏沉第一次碰到不讨厌的酒,举杯示意蒋麓也来一点。蒋麓弯腰啜饮一口,点头也说好喝。他们融进人群里,没有戴口罩,也没有戴墨镜,如高考那次一样无声无息。紧绷的心在不断放松,热闹气氛让人变得想要跳舞,想要跟着一起唱歌。苏沉跟小贩讨价还价两三句,买了闪闪发光的天使光环,给蒋麓戴上。他自己却戴着恶魔角,笑起来还有酒窝。好像再往前走,是欢乐的更深处。他们在人群里怕被冲散,不知不觉就牵着手往前,身上发光的荧光圈越来越多。环状体育场远比看起来还要巨大,像是鲸鱼游**到此处一口吞掉半个城市,让人们都聚集在这里尽情狂欢。CORONA是去年出道的一个组合,据说红到不可思议,歌曲传唱度很高。苏沉隐约记得他看过他们的综艺,但好像没听过歌。等演唱会正式开始的时候,熟悉的旋律一首接一首响起来,苏沉才猛然想起来,剧组的人也常常在听他们的歌。自乐声响起的那一刻,人们就好像全都回到十六岁十七岁,忘记素来身份的一切限制,挥舞着双臂高声唱歌。苏沉本来还靠着蒋麓规矩坐着,后来迷迷糊糊不知道怎么就也一起站起来,在跟着台上的旋律一起用力挥手。现场变成一片璀璨光海,成千上万的人在跟着台上六个少年一起大声合唱,手上的应援棒闪烁放光,好似此刻为他们而跳动的心脏。唱到其中一首,台上叫龙笳的高个子笑道:“听下面这首歌,你们可以亲喜欢的人了——”“如果他不在你身边,就打电话给他,把所有想法都皆由这首歌传达吧!”“来,我们一起!”很多女生高高举起手机,让电话另一头的恋人也靠近这个时刻。动听情歌用最直白的话语诉说着爱意时,现场的情侣们都在亲吻拥抱,十指紧扣着一起摇晃。镜头给到一对单膝下跪求婚的情侣,人们更是跟着尖叫呐喊,开心得不行。苏沉侧眸看向蒋麓,后者坦然一笑。他们好像站得特别近,近到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哪怕千万人在狂欢呐喊,他还是可以清晰听见。他掏出手机,当着蒋麓的面,拨出他的电话号码。蒋麓按下接听键,却把手机放在他的耳边。台上的旋律,台下人的欢呼,全都借由电流和信号二次传达,响彻苏沉的耳畔。少年怔怔站在原地,听着双重的歌唱和呐喊,突然很想把那些碍事的禁区全都掀开。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渴望不管不顾地爱一个人。哪怕只有一刻,哪怕只有一天。这一晚过得尽兴欢愉,他们规规矩矩定了两个房间,在演唱会散场后玩到凌晨两三点,下午两点退房回渚迁。没有接吻,没有越界,只是结伴去看一场迎接夏天到来的演唱会,但又好像是点燃了什么,种下了什么。蒋麓在车上没解释的缘由,苏沉已经听懂了。他们本该这样活着。在二十前后的年纪,不用背负那么多责任和顾虑。想爱就去爱一个人,戴着闪闪发光的头饰,喝酸甜交加的热红酒。去高声唱歌,去牵手拍照,在深夜街头呼吸着自由的空气,去拥有无拘无束的青春。他们从来没有亏欠过任何人,本该去享受任何事物,包括爱情。再开车回去时,助理连着打了两个电话,显得有点急。蒋麓在开车没接,电话快速转到苏沉这边。“沉哥!你们人呢!”“还有两个小时到,怎么了。”“姜总来了!”助理生怕他们出了什么事:“昨天你们去哪了啊,我们今天才发现酒店没人。”苏沉以目光询问蒋麓。你把我拐跑之前没跟剧组请假?蒋麓打了个哈欠,表示忘了。“……我们昨天在纯州。”“纯州?!我的天,你们怎么突然跑省城去了?!”苏沉轻飘飘道:“看演唱会。”助理陷入石化。他们剧组的两位爷,一时突发奇想,开车去看演唱会了??苏沉渐渐尝到嚣张的好处,又道:“姜总来干什么?”“说是来看看剧组,但肯定是来看你们的。”助理小声道:“他刚到,还没碰着人,葛导演接去了。”“我们这边怎么解释啊?”“原话,让他等会。”“……??”助理隐隐约约觉得苏沉说话变了,但又不知道这算好事坏事,有点茫然地重复道:“我们跟姜总说,你们昨天看演唱会去了,下午才到?”“对,就这么说。”电话挂断,蒋麓直笑:“少学我说话。”苏沉抬起双指,比了个枪的手势,顶在他的太阳穴旁边。“来吧,讲讲你在密谋什么。”“讲出来就不算密谋了。”苏沉把指尖往前顶了一下,有意加深威胁感。“蒋导演,你说你最近,是在撩我还是在追我呢?”“还是你等着我再跟你表白一回,喜欢玩被动?”蒋麓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开车,完全没有沦为人质的配合。他要得太多,像是食髓知味后被按下了贪婪键,变成更不动声色的猎捕状态。此刻若是流露用意,反而会吓到猎物。“我们不可能谈恋爱。”他再开口时,已经是深思熟虑后的引诱:“确定关系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你想过吗。”苏沉松开手,把座椅往后调了些。“往后,要么公开,然后被攻击谩骂威胁。要么隐瞒,然后迟早被我爸妈发现。”蒋麓又问:“你准备好了?”苏沉哑然。他在碰触那些暧昧的甜头时,不愿意想后面。蒋麓一问,他倏然清醒,被拉回应有的距离。现在的一切,不过都是小孩偷偷吃糖,哪里有未来可言。蒋麓看在眼里,反而把台阶铺好,从容道:“偶尔放个假散散心,不用想那么多。”“回剧组以后,够咱们忙的。”确实如此。短暂休息之后,有几场重头戏连着要拍。姜玄每一部都会过来视察剧组,频繁的话会有五六次,少也至少有三次。这个人只穿正装出门,前后好几个秘书助理跟着,浑然一股大佬的气质,一般人都不敢凑过去跟他说话。以前几位导演,只有卜愿会懒洋洋喊一声老姜又来了,其他导演只敢喊姜总,或者姜爷。轮到蒋麓,直接让人扑了个空,也是牛逼。蒋麓不知道他事先要来,就是知道,也敢拐走苏沉去看演唱会。他们两算是给姜玄及这人身后的明煌娱乐卖命了十年,一个挑大梁演戏导戏,另一个更是起决定性作用,公司欠的可不止两天假。果不其然,剧组其他人心有余悸地把这事说了,姜总表示没事那就等等,我逛我的,你们不用管。按蒋导的安排,在他回来之前,剧组必须统筹完疯人院的戏码。虽然老板的老板过来巡查,人们想体面点但还是得干活,把真真假假的几十个疯子演员带到片场试戏讲戏,现场气氛非常微妙。古代没有疯人院,但是有慈济坊之类的设计。凡是精神分裂的人物,或多或少都会在街坊那里留有印象。可谁都不会想到,他们才是揭开重光夜存在溯源的关键性人物。灭国之后,蓝子真目睹哥哥自尽,自己也疯疯癫癫语无伦次,在街上流浪时被人们当作晦气的不祥之物,最多看在他衣袍上那破破烂烂的王室纹章丢个馊馒头出来。可姬龄手下一直在暗中监视,并且把蓝子真说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原本这是姬龄随手防了一把,怕这人假借装疯逃脱威胁,今后又闹出什么幺蛾子。但这人是渐渐失了神魂,梦呓里透露出越来越多诡秘的话语。元锦在推着他游逛集市时听到这个线索,像是被当头一喝,立刻下令秘使们暗中带走街面的失心疯人,听一听那些神魂陷于混沌里的人,都在虚渺的另一重世界里看到了什么。这个画面要拍得让人毛骨悚然,一是要布景色调看似正常实则能引得人难受不适,二就是疯子要演得有模有样,从神态到说话方式都恰到好处——太癫狂了反而像做戏,可完全不做戏也不行。总导演发了话,其他人不敢马虎,混乱里有人提议找几个真疯子来拍戏,也有人跃跃欲试,主动说我最疯我来演。葛导演临时开窍,把客串打酱油的林久光请来,问他当初怎么过得戏。“你当时——是怎么做到能让闻姐一看就说好的??”很清秀好看的小男孩,扮丑扮得能像个蟑螂一样,这功夫了不得啊。林久光乐了,说这还不容易。他指指脸,示意葛导演看着。“首先是眉毛。要往两侧散开,不能显得精神集中。眉峰眉尾的松弛状态要像我这样,你看,对,吊着一点。”“眼神在涣散的时候,要把猥琐的气质往外抖,目光可以浮着游动,但不能正眼看人。”小朋友一样一样往下讲,单是讲脸上二十多处肌肉的松弛变化,就讲得跟变形金刚变身一样。葛导演听得云里雾里,连眉毛怎么动都没法跟着学,按捺不住道:“那,那你能不能跟我讲讲,怎么演疯子演得像?”林久光一听,嘿嘿的笑,不说话。嘿嘿,嘿嘿嘿,嘿嘿……他面部肌肉控制的无比自如,一眨眼就变作涣散解离的情态,笑得怪瘆人的。葛导演毛骨悚然,立刻学到一种。“还有吗还有吗,再来点!”于是,当姜总和蒋导前后抵达剧组时,疯人院初成规模。群众演员们在不断练习现场发癫的各类状态,排成长队时轮流给葛导演手下的人演了一遍。葛导演发话了,但凡能过的都能涨时薪一百块,大伙儿格外卖力气,还有人表演羊癫疯演得跟真的一样,口吐白沫在地上抽抽。姜玄站在片场外陷入沉思:“……”葛导演在里头拿着喇叭大喊:“再狰狞一点!对!你可以在地上打滚!”姜玄旁边的副制片满脸纠结:“那个……呃,我们平时挺正常的,今天比较例外……”蒋麓开车来的,先把苏沉载去了化妆区,然后车停在附近,自个儿溜达过来。“姜总好。”他推开栅栏走进去:“葛叔,咋样?”“你看你看,”葛导演很兴奋:“够疯吗!”蒋麓顺着道把满场喃喃低语抓头发摸空气的人都近距离看了一遍,表示满意。“走,拍戏去。”这场戏位置选在阴暗地牢。元锦披着深黑斗篷掩在阴影里,让手下把这些疯子逐个牵进来查看审问。他不在乎这些人的命,只需要清楚他们都看得见什么。秘使们没料理过这么棘手的事情,一直迟迟没有进展。也正因如此,他才只身前来。世界变作阴暗的深灰与褐黄,泥沼淌着不明的血色往下流,远处有人在高声大笑,又猝然发出不似人类的急促抽气声。地下深处烛光微弱,照不清黑袍男人罩帽下的面容。“碰见配合的,多给两顿饭食,哪里来的哪里打发回去。”“不配合的,还是该问清楚。”手下能瞥见罩袍下流泻的一缕银发,把头颈压得更低,恭敬道:“确实有些疯癫太过的,像是连人话都听不懂了。”他很难想象,‘问清楚’三个字意味着什么。曾经,这位天子初登基时疑心过跪下的文臣为何歪着身子,当晚那倒霉老爷就断了气,谁也不敢多问,亲眷也只暗暗敛了尸骨葬下,不敢触怒更多。能在这喜怒无常的皇帝面前自若嬉笑的,也只有那位大人了。元锦下巴一抬,身旁近侍尖声道:“传——”登时有披头散发的疯子跌跌撞撞地被押进来,脸上都是痴笑。“雀儿……雀儿飞呀……雀儿……”负责记录的文使先前就审过他,为难道:“之前审了两个时辰,来来回回就这一句,我们也试过各种引诱的法子,他都是这句话。”石梁上的青苔落下水珠,滴在疯囚的鼻尖。那人欢欢喜喜地拿舌尖去舔,又含混道:“雀儿,雀儿飞呀……”近侍手中尖刀出鞘,转身再度确认陛下的意思。元锦微微颔首。近侍当即强拽他一只手,像是要挑开他的筋。“说吧,你看得到什么?”疯子被拽着手,眼睛仍然在往上看,像是被麻雀环绕着一样,忘情地念叨着同一句话。刀尖倏然穿过他的掌心,钉穿桌子,闷钝声惊得秘使一震。疯子惨叫起来,胡乱挣扎着要跑,却被压在桌上不得动弹。“你看得到什么?”“雀——雀——雀雀——”元锦微微叹息,如同在教不懂事的孩童。“刀尖转一下。”“是,陛下。”撕拉搅动声里,惨叫声几乎要穿透整个地牢,污血溅到近侍的脸上,手下碾压扭转的动作却还未停下。“你看得到什么?”男人惨叫得像是要当场撅在这里,发出的声音都不像人,更接近嘶吼的野兽。秘使此刻想要闭眼,此前根本没想过以这样的极刑去拷问一个疯子。“好黑!好黑啊!!好黑!!”“哪里黑?”“雀,雀……”近侍猛然拔出尖刀,一手摁着他另一只完好的手,语气轻缓:“现在说,还保得住。”男人痛到瞳孔涣散,竭力想挣脱钳制,又好似在混沌里能找到一点神智。“有很多草根的地方。”“雀——雀喜欢草根,雀——”秘使始终想不通,疯子嘴里能说出什么来。天下疯人成千上万,难不成都看得见同一处地方,那地方又能有什么?元锦露出惋惜的笑容,淡淡道:“还不够。”尖刀又是一落,再度贯穿而出。绝望嘶吼声穿破整个囚牢,像是深渊里的求救,但最终也被黑暗尽数吞没。姜玄站在镜头外,看完整场的拍摄,暗自心惊。他作为总制片,一直以来有完整看过所有的样片和完整播出的每一集。元锦这个角色从一开始亲手杀兄的时候,就背负着血腥和戾气。当初皇嗣相争,他能在大逃杀般的困境里活到最后,本身必须要狠,而且比任何人都要狠。后期的人性,以及慢慢被唤醒的良善,都是在姬龄和皇后的双重作用下出现的。但今天是他第一次亲临这样的情节。以前拍摄时也看过,但大多都是不痛不痒的文戏,或者是什么壮丽的大场景。此刻在片场,姜玄才亲临磁场般的强掌控力里。他知道自己在看苏沉演戏,而且身边就是摄像机,录音杆,监控屏。可当元锦开口,众人隐匿在戏外时,他的神魂像是一下子就被压制到了近处,听到笑声时手指会下意识握紧。本来今天只是寻常慰问一下,哪里想到会看到这么一幕,姜玄一时间没有很快缓过来。镜头里这人,跟平时的苏沉,是同一个人?真是苏沉在演?蒋麓早已见惯了他家主演的过人天赋,见怪不怪地喊了声卡,吩咐再保一条。苏沉脱了袍子拿小风扇吹脖子,热得脸颊发红,还过去帮忙拔卡在桌上的道具刀。这会儿又变成高中生的无害样子,笑起来很可爱。姜玄站在原地,看得面无表情,其实心里有点怵。……这小孩原来这么狂野的吗。从下午拍到晚上,剧组进度有条不紊,按着预计的节奏,能在七月份就全部拍完。总制片今天过来话一直很少,等到快要走的时候,想起老友的嘱托,还是去跟蒋麓聊了几句。卜愿早早猜到这孩子可能参与《重光夜》的导演,但怕他表现太好自鸣得意,尾巴翘太高沉不下心来,跟姜玄嘱咐,这孩子时不时要敲打几句,不能太飘。姜玄看了一下午的审讯戏,在吱哇乱叫里脚步都有点打飘,还得惦记着怎么敲打,临时找了个由头。“蒋麓,你现在拍的片子虽然质感情绪都到位,但你作为导演,参与太少,给演员的引导不够。”蒋麓捧着保温杯吹着凉气,很听话的点点头,没跟他犟。“您说的是。”苏沉坐在一边卸妆,凉凉开口:“他每天都在陪演员讲戏,讲通了才确认开镜头。”姜玄沉默片刻,又强行挑毛病,教诲道:“光是讲戏也不够,你平时不能光顾着玩,要多跟业内前辈切磋请教,学习别人的导演技巧。”苏沉又说:“他天天学到半夜,就差上网课了。”“……”姜玄觉得头痛。蒋麓瞧见人家说一句苏沉护一句,伸手拍了拍,表示没事。苏沉这才停下,瞥向姜玄,意思是那你继续。姜玄觉着这两小孩是挺尽力的,要啥有啥,老友那破要求执行起来贼麻烦,索性道:“我就讲这些。”蒋麓忍俊不禁,起身道:“那我送您出去。”“等一下,”苏沉又道:“驯马的那场戏,蒋麓,我不想看你受伤,你也用替身吧。”姜玄这才听见点有用的消息,侧目道:“什么戏?”蒋麓把前因后果讲了一遍。他们借来那匹金马,想在野花繁茂的草野里拍围猎戏,期间调度繁杂风险很大,连苏沉都被要求用特效加后期,不要亲自去。“这场戏下周开拍,我一直不太放心。”姜玄看向蒋麓,反问:“你为什么执意要亲自去?”“因为我是画面主体,正反打镜头不计可数,而且这个片段是全剧的**之一。”最精彩的镜头如果换了替身来演,观众什么都清楚,不会买账。姜玄想了想,拍肩道:“我拦不住你,买好保险吧。”苏沉:“……!”你好歹劝劝他!!日子一到,人员相继就位,几十匹训练有素的马被溜了又溜,确认配合程度良好。除了即将成为画面焦点的阿哈尔捷金马,其他马匹全都是一流演员,一个口哨就知道该假摔还是该尥蹶子,在激烈场景里也都能配合操控,很有灵性。驯马师牵出金马老爷时,一个劲的叮嘱着参与围猎的演员和导演,说马千万不能骨折,一旦骨折就只有安乐死的份。蒋麓换回姬龄的装扮,额外确认过自己买了几家保险。潮哥看得非常不放心:“等会一群马撒开蹄子跑起来,你买十个保险也保不住啊。”草野上春花烂漫,骏马成群,连日光都颇给面子,让灯光师直竖大拇指。蒋麓远远看了一眼嘈杂的人群,道:“避不开的。”他给苏沉的替身演员找了一匹没有一丝杂毛的黑马,像是如此才配得上那流泻的银发。然后又轮流确认过其他演员的马,以及跟不同卡车谈调度和规矩,再三确认一切都在统筹规划内。一切终于就位,围猎戏即将开拍。苏沉站在镜头外,双手握着剧本,捏得很紧。蒋麓看向那沐浴在阳光下独自吃草的金马,以及它身上从耳朵到尾端的绿色特效标记,定了定神。然后用最平稳的步子,走到了苏沉面前,俯身贴近他的耳朵。他们这一刻贴得近到耳侧与脸颊皮肤贴紧,烫得灼人。“我的所有银行卡密码都是294999,遗产已经公证过了,都留给你。”苏沉绷着情绪抓紧他的手:“你别发疯,拍不了就不拍。”蒋麓摇摇头,戴上头盔去了。这场戏的场地长达数公里,高空有无人机俯瞰广拍,车队载着摄影师一路跟进。马群追逐围拢着人世间偶露踪迹的异兽,要将它圈猎驯服,据为己有。喊开拍的那一刻,有骏马长嘶一声,扬蹄奔去。镜头骤然拉伸而上,将繁花春野里马群奔驰的样子摄入其中。龙马极为警觉,却被一箭射折飞翼,不得凌空。它怒鸣奔驰,遥遥甩开一众庸俗之类,眼看着就要隐入远处的密林里。但更多声震慑极强的战鼓号角接连响起,远处不同方向竟然都有战马封锁路线,扬天嘶鸣。猎犬紧随其后,吠叫声咄咄逼人。灵妖般的龙马左右不顾,嘶鸣声中扬蹄转身,下一刻被那将军飞身擒住长鬃,反手就套上了缰绳!“漂亮!”“好!!!”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顺畅,看得其他将领都高声称赞。姬龄勒马提缰在激烈反抗里不为所动,眼睛像寒冰淬开的刀刃一般沉冷。这一条拍得丝滑漂亮,看得镜头外许多人更是长松一口气,用力鼓掌。“好!!”“不愧是蒋导!!”“姬龄帅啊!!!”样片看完,机位再度调整,蒋麓还沉在姬龄的情绪里,短快道:“再保一条。”然后无人机调整景别景深,增设不同的焦点追踪方案。“再保一条。”这场戏拍得酣畅淋漓,像是一众人聚在最危险的悬崖边跳舞。但无论是画面的壮美辽阔,还是擒马那一刻的惊心动魄,都已经是上乘中的上乘。不为在人前夺奖,不为找宣传噱头,一切只为了最好的演出效果,让这部剧不负所有人的期待。第六条结束时,蒋麓看过片子,在汗水浸透时仅仅喝了两口电解质水,又道。“最后保一条。”“别了吧,”葛导看得都心疼:“你这是重体力活,哪经得住这个。”“但是你看,”蒋麓仰起头,望向地平线的远方:“是火烧云。”像是天公作美,黄昏的草野上燃起玫瑰色的绚丽云彩,此刻还在不断扩散向外,云朵如海潮般澎湃。火烧云漫卷天际,像是要燎起穹幕中央一般,放眼望去处处金红灿烂,美得不可胜收。苏沉深呼吸一口气,从下午到现在都守在场外,一次一次看他们奔驰往来,空中跳接。属于元锦的戏份,由于大部分都有绿幕支持,卷筒又是横放着拍摄,没有任何危险。他如今才感受到,以前自己一次次以身犯险的时候,蒋麓等候在场外的那种情绪。可是蒋麓从来都没有跟他说过。像是一切都可以笑着消化掉,只要安静等待着就好。那次为了在凌晨拍遇龙的那一段,颜电安排两路人分别照看着那两座山顶的片场。所有人都在倾力拍着龙影变化的时候,他在片场里从子夜熬到破晓,蒋麓也就等到了破晓。直到最后他精疲力尽地回到车里,蒋麓也只是笑着和他说话,给他递毯子,其他有关等待或者孤单的话,都一概没有提过。苏沉站在场外时,捂着脸感觉鼻尖发酸。这个人到底瞒了他多少事,不声不响一个人扛了有多久。休息时间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天色随时变幻,为了这场火烧云,他们不能再耽误下去。“最后一条!”有副导演吆喝道:“拍完了我们去吃烤全羊,蒋导请客!”“加油加油!!”“蒋导辛苦了!看好马儿哦!”又有呼哨声自远方传来,骏马又一次飞驰于花叶草野之上,在色彩绚烂的春日里尽情奔跑。将军爷腾空扭转,精准套绳,整个过程都漂亮到全新的高度。镜头内外的人们都在大声叫好,录音师站在卡车上举着长杆,努力收到现场的音效。就在收工之际,突然对侧有卡车快撞到变向的陪跑马匹,情急之下按了两声喇叭。这一按距离过近,直接惊得马匹陷入混乱里,原本有条不紊的秩序瞬间开始被分解。嘶鸣声在喇叭声里更加刺耳,葛导演在对侧直接急了,举起扩音喇叭吼道:“谁按的喇叭!!都他妈不要按!!不要按!!!”苏沉脸色一变,向回撤的马群奔去。不好——要出事,绝对要出事了!!蒋麓被夹在马群正中间,再勒缰绳已是控制不住。阿哈尔捷金马被受惊的群马挤到本能一跃,混乱里直接侧翻!“蒋麓!!!”蒋麓被猛地抛到半空,再伸手时已抓不住缰绳,淹没在马群里。驯马师大骂一声冲过去救人,卡车终于恢复安静接连停下,但已经无济于事。几分钟里,马群跑得满场子散开,慌乱里根本不听任何人的控制。有女人在尖叫,有人在拿着喇叭狂喊蒋麓的名字。苏沉几乎是撕开这些人的阻挡,冲过去找沙土里那个坠马的人。“蒋麓,蒋麓——都让开!!让开!!”已经有演员跳下马扶住他们的导演,好在马匹都没有踩踏到他,人目前还清醒着,嘴角和手腕都在流血。少年几乎是扑跪在他的面前,用掌心擦他脸上的血。“蒋麓——蒋麓你哪里疼,医生!叫救护车啊!!”蒋麓咳出一口土,有些费力地用另一只手擦开眼前的灰尘。他看见苏沉跪在自己面前,在手足无措地擦他的脸,流着眼泪在对他用力喊着什么。可是他什么都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