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到了进组的日子。苏沉第一次去籍安, 习惯性穿得很单薄,到了当地被强风刮得脸皮生痛,在车里裹着毯子往外看, 连树都被吹得跟充气人一样枝桠乱晃。这里正在大力扶持影视行业, 新建两年的大嘉影视城不仅租金便宜、设施完善, 而且环境布置囊括几乎全部剧种,是近年来很受欢迎的取景地。他大概是在走进这里时, 很快就明白,一切都不一样了。改变的不仅仅是剧本和合作伙伴们。全国独占影视基地的,这些年来只有《重光夜》。而更常见的情况, 是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剧组,共享同一个影视城,如同租借单车那样用几个小时交给下一组, 休整好再来拍一趟。他还在幼时, 很短暂地跟随蒋麓体验过这样的拍戏生活。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这个行业,但意外地被带去演了一趟小乞丐。正如彼时彼刻。汽车开进影视城时,东街的民国风情街正在重现大规模的抗议活动, 假洋鬼子生气地挥舞着马鞭,高处还有人在吹着小号。西街是明清风格的老古城, 摄像机高高悬挂在半空, 拍摄军队凯旋时马蹄飞溅尘土的画面。供演员休息的房车停在路边, 有的会用大字写上‘XX剧组专用’之类的字眼。边沿的墙壁挂着大而模糊的海报横幅, 宣传今年哪几部即将上映的好剧要登上各大卫视。从一月到四月,他们拍完了《花白河岸》,速度快到足够回学校继续接下来的课程, 以及准备年度的汇报演出。这部爱情喜剧的拍摄难度, 足以让人长长缓一口气。苏沉面对女主角时, 戏外青涩温和,戏内深情含蓄。状态转变之好,足够让场内场外的人都随之惊叹。——我一直以为他是高冷狂拽挂的!没想到演其他人也效果这么好!——新扮相很赞诶,但是总觉得还是在看元锦?——呜呜呜那至少也是温柔到让人心动的可爱元锦!蒋麓简单变装后隐在剧组内参与摄影,导演从前受过卜老恩情,如今也慷慨以授,教了很多拍电影的细节。至少在这一部里,他完成了从电视剧到电影的最基础转型,只是从头到尾无人知晓。仅仅花了三个月的制作时间,预告片播出时,观众们都已经等得摩拳擦掌,期待点满。蒋麓在拍完《重光夜》之后直接跟人间蒸发一样,作品都不见有什么新的。他们把旧剧看了一遍两遍三遍,今年夏天终于等到了苏沉的第一部电影!那可是沉沉的影屏处女作啊!!不管喜不喜欢这个题材,单凭它是苏沉的作品,都一定要去支持一下!七月八日,《花白河岸》正式全国上映。豆瓣开分7.5,然后分数一直掉到了6.2。直到票房开始走下划线,人们才渐渐从旧日的狂热里清醒过来。「怎么感觉…他演河妖也是元锦?我看到他还是在重光夜里诶。」「导演会不会是在碰瓷重光夜?特意选了古代玄幻题材,有几个施法动作好奇怪哦。」「虽然是有一些笑点,但是全程看完感觉苏沉并不适合演喜剧……他给我的感觉还是元锦,可能演技需要再磨炼一下?」蒋麓自电影点映时,就在观察口碑和票房变化情况。投资两亿的电影,最终票房不到三亿,勉强回本。他反反复复地看着这部片子,像是在看做错的题,从头到尾,从尾到头。原先觉得万无一失的片子,流到市场上反而显得仓促而有缺憾。是不是女主角接不住戏?是不是剧本本身悬念不够,起伏太平?还是宣传噱头没有找好,引流量不够?后期制作呢?特效镜头呢?他无法停止思考这些事,以至于再回家看到苏沉时,下意识会道歉。“我没有帮你挑好剧本,”蒋麓很自责:“本来可以有更好成绩的……”苏沉笑着摇摇头,说没事。他是真的不在意这些。果不其然,这部电影并没有入选金梧桐或金曜奖的最佳新人奖,在短暂冒了个水花之后,和无数部籍籍无名的电影一起沉没。以‘娱乐圈’的说法,就是糊了。公司并没有闲着,还在挑第二部,第三部,以及更多适合苏沉戏路的片子。电影糊了很正常,部部大爆年年红到发紫的没有几个。在这个圈子里,更常见的是偶然一闪,像是运势到了脱颖而出,红过一阵再换下一个。有大师算了苏沉的生日,说这孩子大运九年刚刚走完,现在要走好几年的下坡路。这话太不吉利了,被捂的严严实实,也有公司的迷信人士在研究能不能给孩子改改运,做点开财库的法事之类的。舆论纷争里,梁谷云敏锐发现苏沉不太对劲。他表现的淡漠,像是对这些都并不关心,聊什么都情绪很平。像是心神漂浮在其他地方,还没有回来。按理说,电影初战遇冷,总该难过沮丧一阵子。唯一能提起兴趣的,是蒋麓带他一起读剧本的时候。从去年搬家到如今八月,他们每周末都会一起在书房消化卜愿留下的剧本。像是形成简单的小习惯,也可能只是打发时间。距离重光夜剧组解散已经整整两年了,蒋麓仍未找到合适的。他一方面在怀疑自己挑片子的审美,另一方面,像是永远都找不到能看得人灵魂为之一振,心神激**到瞬间明白就是它了的剧本。这方面的进度无限接近于零,但新的认知在浮出水面。拍电影,很烧钱。但到底要烧多少钱?前期成本,中期成本,后期额外的宣发和渠道资源成本,分别要多少?他在接触过《花白河岸》以后,才发现这个事实。要很多,很多,很多。以他现在的现金流积蓄,绝对不够。于是,明煌娱乐久违地收到来自蒋麓的拍戏申请。选片要求如下:片酬越高越好,其他无所谓。蒋麓打定心思,要帮苏沉熬出头,同时自己快速随便拍点什么攒钱,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工。他不挑本子,剧情狗血恶俗都无所谓。明煌娱乐的高层压着两个经纪人再三挑选,最终给这两位选了不同的本子。蒋麓的,是新年贺岁档的《狗头神探》。无厘头爆笑喜剧,制作成本低而且还是新人导演,主要是为了捧红一个小模特拍的片子,请了好几个大腕帮忙抬咖。剧本听说还是一个论坛的梗改的,授权费用只要了二十万,比起那些重量级ip算不值一提。而苏沉则是携手知名文艺片导演,往小众高分文艺片的方向试探性发展,片名叫《群山之青》。时间一晃,就到了2014年。春节一到,《狗头神探》随之上映,意外爆了个冷门。粉丝们看到蒋麓久违地演戏时,都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过去捧场。一开始看的人不多,可越看越觉得魔性——bgm魔性,角色造型不要太搞笑,剧情台词洗脑的不行!「还有谁没看狗头!!我出电影票求求你去看!!大过年的真是要笑死!!」「蒋麓意外的适合演喜剧啊?!他咋回事,贱兮兮的样子也好帅!」「真没想到我麓会因为这种电影火……一开始嫌弃都不想去电影院看,是谁真香看了两遍我不说:-D 」投资总共只花了八千万,票房却嗖嗖嗖涨到接近八个亿,投资回报率直接杀疯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蒋麓你丫的行啊!!片子一出,业内人士当即拍板,说这片子拿奖稳了。果不其然蒋麓拿走金曜奖最佳新人奖,片约更是如潮水般涌来。无独有偶,三个月之后《群山之青》上映,票房跌到只有七百万。这样的对比不要太明显。同样是靠《重光夜》走红,同样是急需从单一角色里转型,同样是想跻身电影界,怎么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直到蒋麓夺奖的那一刻,他才终于明白,苏沉十五岁夺得视帝时说出口的一句我喜欢你,需要面对多少压力。他们两人的境遇总是一上一下,像是很偶尔的时间里才势均力敌。他知道苏沉并没有看网上排山倒海的嘲讽攻击,可他想把所有该死的奖杯都扔开,陪在爱人身边努力让对方笑一笑。可是苏沉已经很少笑了。青年一直在机械性地重复着生活,拍戏,看剧本,上课下课,然后继续寻找下一个拍戏的机会。有什么不对,绝对不对。事情拖延到这一步,蒋麓竭力去找问题的所在,很快接到来自梁谷云和杨春华的两个电话,事情在坠入更深的困境。“蒋麓,你最近在外地拍戏,抱歉打扰你,”梁谷云压低声音道:“沉沉最近住在家里……一直不太对劲。”“他很少说话,有时候会想事情很久,其他人跟他说话也会没有听见。”“而且很奇怪的是……他会睡很久,每天都睡很久。”“蒋麓,拜托你有空跟他谈一谈,我们试过很多法子,带他出去远足,和他谈心,陪他做手工……”女人深呼吸道:“可就是像隔着磨砂玻璃,任何话都很难到他心底。”“蒋麓,方便电话吗?我是杨春华。”“苏沉最近在学校……状态不太好。”“他有稳定上课,作业质量也很高,可是不光是同学反映,还是我跟他接触,他都好像很……抽离?”“你和他关系最好,我想问问,是不是电影的事给他压力太大了,这么年轻,需要放松一下?”蒋麓面对不同的问询,快速暂停手头采风的工作,返回时都去找他的爱人。苏沉再坐在他面前时笑容淡淡,仍旧像是平常状态,可眼神里没有光。“麓哥,怎么了?”蒋麓皱眉看了许久,给彼此都倒了一杯水,不作声地喝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件事,抽离。和任何电影都无关,和票房成绩,得不得奖,全都无关。他比任何人都亲近他,此刻再凝视苏沉时,像是离他很近,又很远。蒋麓突然明白,这种陷落般的抽离是自《重光夜》结束就在不断发生。像是污血囊肿在无声地孳生膨胀,直至今日,掏空了他恋人的心脏。他仍旧坐在他的面前,仍可以自如演戏生活,可目光再没有光。返回时都的第二日,蒋麓来到苏家。苏沉仍在学校里上课,并不知道此刻的对话。“你们找的心理治疗师是怎么说的?”梁谷云双手绞在一起,像是没法面对这个现实。“说……有抑郁倾向,需要去医院进行充分测试,也许需要药物治疗。”“阿姨,”他看着她的眼睛:“我对您从来没有隐瞒,包括我喜欢他,和我承诺的一定会好好照顾他。”“我感谢您一直没有出言拆散,可也想问一句,您和苏叔叔,到底有没有事情瞒着我?”梁谷云几乎自见面起就在等这个问题。她如今没法找卜愿问个明白,再找蒋麓也算是在找替代性的答案。“蒋麓,如果当时他没有全部烧完那八箱东西,会有什么样的后果?”蒋麓愣在原地,此刻好似置身冰窖。“你说什么?”梁谷云深呼吸着,眼睛通红。“那天他被折磨的很惨,跪在地上求我们不要再逼他。”“但是有两箱杂物没有被引燃,需要重新点火。”“我和他爸爸一起点燃了那两箱,再回头时看见他已经昏了过去。”也就是说,有两箱装满和《重光夜》有关的物件,既没有被苏沉亲手点燃,也没有被他目睹烧尽的过程。像是卡在虚无之间,成为不上不下的存在。他们最初很担心这件事,也一直在观察苏沉在离开剧组后的状态。可那段时间正值高考前后,沉沉状态很好,后来假期里也能说能笑,像是已经可以慢慢走出去了。谁都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现在这个地步。梁谷云始终对苏沉的事业都没有要求,她只盼望他快乐健康,能享受生活里的每一刻。现在的苏沉,像是在被什么慢慢掏空。她看不见,摸不透,因无法理解而更生恐惧。蒋麓听到这里,说话都感觉神经在发痛。他从未想过这个要命的环节会出差错,更没想到会有整整两箱就这样阴差阳错地被烧尽。这些东西怎么可能再补回来??难道要找替代物再烧一遍?“您还记得里面有什么吗?”“非常多……”梁谷云竭力回忆着:“有他以前往来的每一张机票和车票,有以前你们剧组的通知单,有那种龙马和小蛇的毛绒玩具,多到能装满两大箱子。”她露出痛苦又愧疚的表情,努力想补足这缺憾一角。“还有办法挽救吗?我们重新做一些车票出来,让沉沉再烧一次行不行?”蒋麓快速摇头,清楚知道这绝不是正确答案。“阿姨,最重要的那个时间点已经过去了,现在再让他烧,我们都知道是假的,他也知道。”梁谷云重重地坐在椅子上,神情苦涩。“他爸爸内疚到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头发都白了很多。”“我们当时实在做不到逼他再去点火,他哭得我心都要碎了,蒋麓,那是他九年积攒的全部,就是我们亲手烧掉,也会觉得痛心啊。”蒋麓心乱如麻,在知道症结后几乎是被压着肺腑般无法呼吸。最重要的一环,最要命的一环,居然出了差错。而且时间还是在一年前,现在再想要解救,都不知道该求助谁。蒋麓看向她,此刻终于想起一件事。“舅舅的决定,我也总是无法解读明白,我资历有限,现在出了这样的事,到底会对他造成什么后果,我很难看清楚。”“但是……阿姨,还有位贵人也许能帮到沉沉。”“我现在就去联系他。”梁谷云神色慌张地起身,连声道谢,不住道:“我们人脉有限,但是如果要送礼什么的,你千万不要自己垫,我们能出一点是一点!”蒋麓摇摇头:“他不会收的。”当下能解局的,也许只有那一个人——严思。电话第一次拨通时,是保姆接了电话,小声说老爷子睡了,请问有什么事。蒋麓报了名字,说自己有急事相求,请老先生醒了以后一定回话。到了下午四点,严思回了电话。“严教授,我不想打扰您……”“你是想实现那一个愿望吧。”老人平和道:“是什么?说说看。”“我想求您和苏沉吃一顿饭,看看他怎么了。”蒋麓用最简洁的语句解释了前因后果,把梁谷云今日告诉他的事也一并在内。严思听到最后,语气也透着惊愕。“居然没有烧完?”他此刻着急起来,隔着电话来回踱步。“当初我在考试时遇到你们,还特意试探过,见沉沉没有陷在角色里,也就放心了……”事情却在往不可预料的方向失控,而且还只有卜愿一人能解。可是老卜他,他已经去世了!事不宜迟,两人快速定下见面地方,由蒋麓带着苏沉去见了严思一面。席间苏沉谈笑平常,和所有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可等这一顿饭吃完,老人面沉似水,半点笑意全无。这才过了半年的时间。去年年底ECH考试时,他还远远没有到这个状态!蒋麓先把苏沉送回去,又折返回包厢,同严思郑重鞠躬。“求求您帮帮他。”严思从未面对过这样棘手的情况,神色也满是担心牵挂。苏沉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孩子,天赋灵性勤奋全都惊人,现在——现在分明是被困住了!“蒋麓,你们这个年纪的孩子,我帮过很多。”“失恋的,不知道人生方向的,想演戏但又一直找不到感觉的,”老人忧心忡忡道:“可沉沉这样的情况,寻常经验根本帮不上忙。”蒋麓把杯中残酒喝完,把杯子重重掼在桌子上。“梁姨他们找过不同的心理师,都觉得可能是抑郁症。”他看向老人,苦笑道:“抑郁症,您觉得像吗?”严思先前还在踌躇犹豫,此刻却果决道:“绝不是。”蒋麓愣了一下,怔在原地。“小麓,抑郁症是个很广泛的概念,”老人严肃地看着他:“苏沉是被魇住了,显得整个人都空空****,但凡亲近他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不对劲。”“所以,我该去找更好的大夫,找更合适他的治疗师?”此刻如果有人说绕着时都裸奔三圈就能治好苏沉,蒋麓都会毫不犹豫地脱衣服。他心下焦灼,全然不想再考虑旁的任何事。他只要苏沉,一个完完整整的苏沉。名利,得奖,电影,任何事,任何事都比不过苏沉。他只要苏沉。严思想了很久,也为这件事眉头紧锁。“顶尖的心理医生……未必能明白剧组里的这些事。”“你最好找一个熟悉剧组,又顶聪明的人。”最通透的脑子,或许能立刻看出来,这被错过的两箱烈火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必须抽丝剥茧地找,找到问题根结,把苏沉救出来。蒋麓笔直站在严思面前,站到微微摇晃时才骤然回神。“您认识陈沉吗?”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舅舅曾经带着一个物理博士来过剧组。那个女人是个奇才,听说是自少年班一路硕博连读出国,而且在研究物理的同时对电影也有浓厚的兴趣。严思用力拍了下桌子,显然也听过这个名字。“快去找你妈妈,她应该还留着联系方式。”老人一想起这个人,脸色都变了:“她是个很不寻常的人,来时戏院访问过,我记得她。”一路辗转变化,直到蒋从水联系上陈沉时已是三四天后。远在美国的越洋电话递到蒋麓耳边,声音沉静明快。“你什么都不用说,事情我已经了解过了。”“除了你妈妈以外,严教授也特意给我打了很久的电话,拜托我一定要帮帮忙。”蒋麓深深点头,语气从未这样郑重。“我记得他,那个名字和我一样的男孩。”陈沉翻动着纸页,许久道:“严教授的判断很对。”“这不是抑郁症,蒋麓。”“你听说过limbo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