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沉看向颜电身后半个操场大的沙丘, 再看向总导演明显心虚的笑容,叹气道:“你说吧,打算拍成什么样?”“需要自然状态, ”颜电搓了搓手, 侧让一步:“你先进去感受下?”“回头实在拍不下去了, 咱们多休息两天,再继续来。”回回拍这种戏都像是渡劫。苏沉换衣服时看了眼镜子, 发觉自己竟然还挂着笑容,一看就是被折腾习惯了。温知幸在旁边帮忙递梳子发胶,不放心道:“小心呛着, 慢慢来。”“沙子听说有四五米深?”发型师跟着凑热闹:“还得穿古装进去刨,也不让带个工具……”“原著我看过,你知道最后知道是怎么找到的吗?”“怎么说?”“很邪门的, 靠血。”天子的血珀冠, 和梦境里的血珀门,都和元氏血脉隐秘相关。原著里的这一扇门,其实并没有什么必掘不可的道理, 实际上,主角在梦境里逡巡了很多次, 不死心的去那里找了又找, 最后是现实里无意间刺破手指, 发觉血珀会将自己的血吸收干净才动了心思。纯白沙漠之中, 元锦刺破手指,看血珠一滴一滴地流下。它并非渗入沙滩,而是被无形吸引般, 保持圆润的状态往更深处滚动而去, 掘开沙子时还可以看见平滑的痕迹。他最终追着自己的几滴血, 找到藏在深处的那一扇门。整个故事甚至带着几分难以分辨的哲学感,像是有什么隐喻,又像是没有。温知幸熟读过原著许多遍,作为资深读者讲起这些都是津津乐道。道具师刚好路过,长叹一声道:“回头拍这里,血珠还要找特殊材料拿线牵着拍,导演她直接要我老命算了——”苏沉换回元锦的装束,重回镜头前就位。他原先有些抽离的情绪在脚面触及沙漠时被重新聚拢,不太适应地一深一浅在沙面上行走着。生疏又怀疑的状态,就是颜电要的真实。她不能拍一个演员穿着古装衣服在沙漠上惺惺作态,而是要把元锦起疑心,甚至不想参与的抗拒一面拍出来。只有这样,观众才会信。尊为帝王,贵为天子,绝没有翻掘沙子的道理。可一路都闯过这么多关了,连狼群都手执利刃拼杀而过了,当真要止步于此吗。元锦每一次的犹豫和试探,在镜头里都是可贵而真实的情境。第一镜,第二镜,很快是第十镜,第二十镜。这幕戏从早上十点正式开拍,将一直持续到晚上十点。像是某种前卫艺术实验,又像是对苏沉的心智折磨。人员机器都在画面之外,单向记录他入戏时的一举一动。苏沉有意识地浸在角色里,每次出镜头时喝水休息只用很短时间,转而继续回到空无一人的沙漠里,寻找那一扇不存在的门。他开始怀疑是导演在骗他。这会不会一开始就是颜电的一个局,她根本没埋过,所以永远都找不到?他站在凌乱的沙丘间,感受不到时间的痕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甚至挖到后面,疲倦到蜷在阴面小憩,衣衫上都有沙粒翻落而下。最开始三个小时,漫长到像是三年。他努力在脑海里勾勒那扇门本该有的样子。判断这沙丘的边缘,以及门最可能存在的地方。越是觉得挖不到,越不死心地想要动用一切方法。从早上到晚上,期间被炽热灯光照得汗透后背,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场内一个人作困兽之斗,场外其他人也看得心惊。“到底有没有埋啊……我都想帮他找找了。”“导演打算这样拍几天?再来几天人得疯了吧??”“听说这白沙可贵了,因为要追求泛光度之类的,还拿机器成吨的打磨过!”颜电在场外站的腿痛,时刻关注着苏沉的状态。五个小时下来,看得着实赞叹。她有个秘密,没有跟任何人说。在纯白沙丘正式采用之前,她雇了几个年龄不等的演员,让他们签了保密协议之后演一遍这场戏,要求和苏沉完全一样。这么做单纯时预先采样,看看同一场戏能有什么样的不同的情绪状态,如果有好的,也可以录下来给苏沉参考。可她雇的四个演员,最高记录只到四个小时。全神贯注的表演状态,在二十到三十分钟以后就开始涣散了。有时候艺术和体力活没有区别,在考验体能的时候还考验着心智稳定程度。她在雇佣的情况下,放四个人在沙丘里滞留四个小时以上,情绪不稳定的占大多数。有人试图要些工具转移注意力,有人直接要求提前收工,工钱爱给不给。此时此刻,颜电看到的苏沉,却仍然留在角色里,继续完成他自己的探索。这样的执著和纯粹,有大半要得益于第一位老导演对他的磨砺。如果苏沉遇到开蒙人是任何一位浮躁功利的老师,他都不会蜕变成如今的样子。颜电正出神想着,被葛导演突然拍了下肩。“坏了,”他附耳道:“沉沉好像找对地方了。”“怎么会?”她难以置信:“不是埋在两三米的地方?那么深怎么能……”“找到了。”远处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导演,我今天是不是能下班了?”颜电再抬头,看见那扇门平放在沙丘深处,此刻已经被完整打开。她像是常识被挑战了一样,翻过围栏去看他是怎么做到的。葛导演看得直摸脑门,连连感叹。“了不得啊,我这得夸他运气好还是脑子好?”苏沉挑了一个角落,先是挖了一个小坑,然后凭腿力和背里进行大面积的推卸,把坑面不断加深。他用手的时间相对很少,更多时候是靠着巧力把坑面不断推宽推深,就像是整个人睡在沙丘一角那样。整个过程都出乎意料,更没人会想到他会去真找。——总时长五小时零十四分钟,有头有尾,胜利收工。颜电冲到监控屏那看完快进的影响,高兴地把一轮圈的人都猛亲一口。“跟道具组说,不用找珠子了!”“直接都用后期特效做,沙面的轨迹和血迹都用特效——拿沉沉这一段完全就可以!”她话一放出来,原本准备好加班奋战的后勤都懵了。“不是说这幕戏要拍一个多星期?”“今晚夜宵也不用做了?明后天的都不用做了?”“休息!放假!下班!”颜电猛亲一口苏沉还掺着沙子的头发,高兴得像朵向日葵:“又要体面又要真做成这件事,只有你会这么用心了!”剧组一大难题五个小时就被解决掉,当天直接安排工人来拆场地,把成吨的沙子八折转卖给装修工厂。大伙儿许久没有在日落前下班,散场时都有些恍惚。隋姐操心惯了,一边给苏沉递保温杯,让他喝点热鸡汤缓一缓,一边看着成队的工人过来装卸沙子。“这么大阵仗……光是磨砂和铺设都花了快四个月,没想到五个小时说拍就拍完了?”苏沉默默看她。“咳咳咳!当然不是说你拍的不好!我们沉宝今天表现超群!”助理姐姐连忙找补:“我就是感叹下,这么兴师动众的,哪怕能转卖掉,人工费交通费得要多少钱啊……”旁边经纪人铃姐听见了,笑道:“这算什么。”“你知不知道美国几十年前拍了个《雨中曲》,里面有个名场面,是个男的在雨里举着伞绕路灯跳舞?”“那部我看过,”苏沉回忆道:“好像没什么特别烧钱的地方?”他此刻才感觉到体力透支的后劲,配合着服装师帮忙把假发拆卸掉的空隙,还能感觉到后背肌肉仍然紧绷着,像是仍在发力一般。“当时那帮老外,为了拍出来雨滴拉长又发光的效果,愣是想了个法子——往喷水机里加奶!”“十几吨水哐哐地喷成雨水往下淋,里面全都掺了牛奶,这才是烧钱跟玩一样!”隋姐听得咂舌:“那也太浪费了……”正聊着天,颜电刚好路过,给她两递邀请函时笑了一声:“假的,人家老美早就澄清了。”“牛奶真有反光的效果,还要灯光师干什么。”苏沉冷不丁也被塞了一份到怀里,拆开看清还真是正经邀请函。颜电包了整间电影院、自助餐厅和保龄球馆,限定周六日二十四小时营业。剧组所有人凭邀请函和工作证入场,次数不限。这样的好事情,还真是头一次。老爷子待人宽厚,但基本心思都扑在工作上,请烧烤披萨之类的都是现场发放,大伙儿吃完接着通宵干活。偶尔放松着也是开开酒会,随意打扑克打台球一类,很少放人出剧组玩。他习惯了老一代人的严格管理,看不得‘纪律松散’这样的词。颜电自己都穿着镭射风大外套乱窜,组织团建时心态很好。人不玩,就会死。哐哐哐连轴转两个月疯狂工作,那最后都成了机械化完成工作,全靠规矩来熬人。熬到最后,能剩多少活力和创意?她花钱痛快,流程又安排的面面俱到,连本地的狗仔们也一并打点好了。剧组的人一开始还不太敢放假休息,没想到空调大巴都租好了,半小时一班,想来来,想回回。所有人习惯着紧绷神经严格工作,此刻才终于松了口气,笑闹着一起去玩。苏沉难得被放出去透口气,上车时笑意明显,像是被颜姐补发了一场迟来的春游。他终于——终于可以和大家一起出去玩了!电影院!体育馆!玩什么都可以!不用担心有密不透风的镜头齐刷刷怼着脸,也不用担心看电影时引发任何骚乱,好的不得了!剧组里不少人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包场,走过检票口时都有点不习惯。下午场统一放的是最新上映的爱情片,爆米花可乐全程管够。年轻人坐一排,四五十岁的坐一排,各聊各的等电影开始。蒋麓来的时候,苏沉已经坐在了双胞胎中间,遥遥挥了挥手。他故意的。自从那个梦以后,苏沉和蒋麓私下单独相处的时间减少很多。虽然两个人的门锁密码都没有改,但苏沉很少再过去。平日时不时一起下棋,听歌,打电玩,活动都暂时不参与。也不再找蒋麓私下对台词,见面时很客气的招呼一声。好像还是友好和睦,但距离在一点点拉开。苏沉这么做的时候,像是在自我克制,又像是在试探对方。但蒋麓意外地很平静,诸事配合,不问缘由。放映厅里光线昏暗,蒋麓看见苏沉的招呼,轻点了头,坐在不近不远的地方。苏沉悄悄观望他坐在哪里,又仿佛无事般继续与温知幸闲聊。电影按时放映,是一部很精彩的爱情喜剧。千金小姐和花匠相互暗恋,意外灵魂互换,展开全新生活。情节放映的时候,其他人都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跟着大笑。苏沉控制着自己不要往左看蒋麓的侧影,注意力放在电影本身。每一幕都浪漫轻快,能看得人忍不住微笑。十四五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越是如此,越看得心神不宁,像是还在挂念另一个人。看见电影里情侣们一起骑车时,脸颊发烫。看见他们靠近拥吻时,不自觉避开视线。他模模糊糊感觉到什么,但并不敢触碰它。像是知道不可以,不允许。一面在自我逃避,一面又忍不住想另一人此刻的心绪。蒋麓半倚着靠背,看得打了个哈欠。两主演他都合作过,一个念台词还是老样子,分不清前后鼻音,很好笑。另一个不知道口臭好点没有,但愿拍吻戏前有好好嚼口香糖。他本来对团建没兴趣,仅仅是晚间烧烤前顺带过来看会儿。至于沉沉在悄悄躲他,也安静纵容着,不多探寻。也许这样才是对的。蒋麓心里还是会想到这件事。关系不必太近。只用做不冷不热的朋友,之后哪怕剧组解散了,也偶尔互通电话,一起出去打个球。这样已经很好了。苏沉看到后面缠绵悱恻的地方,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找借口说去洗手间,起身从右侧出了放映厅。蒋麓瞧见了,鬼使神差地等了两三分钟,自己从左侧走了出去。前台大厅都是电影的工作人员在和演员们聊天合影,沉沉不会想往那边去。他滑开手机,本想发条消息,最终没有发。大概是在没有的地方。放映厅走廊的末端,是吸烟室和一长排的抓娃娃机,放着节奏土嗨的电子噪音。蒋麓一步一步往深处走,看见最末端在抓娃娃的苏沉。后者像是不意外他会找过来,对视一眼,塞了几个硬币继续下夹子。概率都被调过,前几下必然的抓不住。蒋麓奇异地有种狩猎般的感觉。好像自己如果说错话,或者做错事,会搅乱他们之间本来就不太清晰的奇妙关系。他脚步很慢地走近他。苏沉面上装的沉稳,其实脑子里已经是乱糟糟的。他听着抓娃娃机单调重复的电子音乐,在蒋麓靠近过来的时候,胡乱思考着自己该赶紧逃跑,还是假装一点都不心虚。可是他心虚什么呢?有什么秘密是不能告诉麓哥的?少年低着头注视着娃娃机,长颈鹿歪歪斜斜地被抓起来,半空轱辘一滚,不偏不倚地落在出口。苏沉心里一沉,反而宁愿它此刻没有中,弯腰把毛绒长颈鹿取了出来。麓哥越来越近了,好想跑。念头到这里的时候,蒋麓已经离他很近,像是也在仔细端详他抓着的那只长颈鹿。两人距离近到像是可以轻易接一个吻。苏沉发觉自己在乱想什么,简直想拿长颈鹿敲自己的头。那是你哥,亲个鬼啊!“还有硬币吗?”“嗯。”他张开另一只手,让五六个硬币洒落在蒋麓掌心里。蒋麓没马上去抓,反而是接过苏沉手里的毛绒长颈鹿,低头用鼻尖碰了一下。挺可爱的。苏沉脸颊唰地就红了,像是内心那个秘密被猛然击破一样,匆匆抓回战利品说了句你自己玩,扭头就跑。他再回到座位时,温知幸递爆米花过来:“被粉丝围住了?”苏沉笑着嗯了下,没解释。他再看向电影屏幕,呼吸都是乱的。此刻的放映厅一片昏暗,没人注意到有个少年悄悄举起长颈鹿,也很轻很轻地用鼻尖碰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