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人都没有意识他的状态,仍自顾自地喝酒开玩笑。接着他听到周芳华也笑着说:“现在可不兴在婚宴上拼酒那一套了,哪个姑娘喜欢酒鬼?不喝酒不抽烟会顾家的才是现在小姑娘们喜欢的,是吧小叶?”叶筱菁被点到名,腼腆地笑着点点头。“我们这些70后的大叔是不懂了,哪知道你们这些90后在想什么啊,这个叫什么?代什么?”“叫代沟!你也少掺和人家年轻人的事了,刚给你满上的酒怎么还没喝?赶紧一口闷了,可别耍赖啊!”坐在叶筱菁身旁的两个女人闻言对视了一眼,画淡妆的女人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都被周航看在眼里。“周航,跟人家小叶聊聊天,不要一动不动的,都是大学生。”周芳华给周航夹了一块鱼肉,周航愣怔地抬起头看过去,对方是微笑着的,眼角笑出了两道细细的鱼尾纹。这个笑容和小时候周航见到的别无二致,但这次却让周航从心底生出一股冰冷的感觉来。碗里鱼肉上的糖醋酱汁粘腻地流淌到米饭上,慢慢地渗了进去,周航拿着筷子,却一口也没有动。男人们还在粗笑着谈话,期间混合着女人询问他的声音,但是他已经分辨不出谁在说话了,手心里全是汗。叶筱菁在桌子底下的腿不小心碰到了周航的膝盖,他吓了一跳,手一松,筷子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周围的声音安静下来,齐齐往他这里看。“不好意思……”周航站起来想弯腰去捡筷子,起身的时候看到了周芳华不太高兴的脸色。那一瞬间周航恨不得立马离开这里,冲出去,到哪里都好。他茫然地想,自己为什么要回来?他傻傻地以为父母对自己的态度或许已经不一样了,甚至在昨晚暗喜自己可以久违地和家人过个好年。但是又为什么会变成了现在这样呢?将一个女孩安排坐在他身边,任由别人用看商品的眼神看着他,可他一个同性恋又如何去和别人谈婚论嫁?想起两年前离家前作出的努力,周航只觉得像是被一巴掌扇在了脸上,提醒他的想法是多么单纯可笑。然而他根本没有勇气当场质问周芳华,也没有胆量撂筷子走人,只能沉默地重新坐下。画淡妆的中年女人是叶筱菁的母亲叶碧云,叶碧云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的算盘打得精——店口村的媒婆说周芳华这家的小儿子在相亲找对象,是个大学高材生,人也比较内向老实。叶碧云看重的就是他的高学历,要是毕业后能考个公务员,她女儿也能跟去C省工作,日子就不用愁了。周振周芳华一家的经济状况虽然在这村里也是不上不下的,但起码还能捞上一点彩礼。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周航几个问题,周航只能忍着胃部的不适感回答,他也数不清自己被问了多少话,也没有在意周芳华和周晶频频投来的目光。周航最后只吃了半碗饭就吃不下了,叶碧云还在问他在学校里有没有加入学生会当干部,被对方一句“抱歉,我有点事先不吃了”给堵了回去。“欸,怎么这就走了,饭不是还没吃完呢吗?”叶筱菁以为周航是被她妈问东问西问烦了,怪罪似的瞥了她一眼,“妈,才刚来人家里,你问这么多干嘛!”周晶看着周航脚步匆匆地走出去,不放心地对身旁的周芳华说:“我去看看他。”“你......”没等周芳华开口,两个人已经一前一后地消失在了厨房门口。周航才刚走到大堂,步子慢了下来,终于忍不住在茶几旁边的垃圾桶里干呕起来。周晶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看他咳得满脸通红,生理性的眼泪也从眼角流出来,像条落水狗般狼狈。一个一次性纸杯从手边递过来,周航缓慢地直起腰,偏过头看见停在他身后的周晶。“没事吧,小航?”周晶问,“刚才我看你就吃了一点饭,你要是不想回厨房的话,我给你夹点菜在大堂里吃?”周航沉默地接过纸杯将里面的温水喝了个干净,嗓子眼里那股灼热感消下去一点,可他心底却仍觉得焦躁不安。他没有回答周晶的问题,只是哑着嗓子问:“爸和妈是什么意思?”“......就是你心里想的那个意思。”周晶沉默了一会儿,“妈今天让那个小姑娘和她家里人上家里看看你,刚刚一直问你问题的就是那小姑娘的妈妈。”周航从胸腔里深深地吐出一口气,眼眶也跟着红了,他勉力控制着不让自己的声音变大:“我是同性恋!我没办法和女生谈恋爱,怎么去跟她相亲,我难道要去当个骗婚gay吗?已经快要两年了,妈还不明白这件事吗?”“我已经劝过他们了,但是爸和妈也是有苦衷的......”“什么苦衷?怕我一个喜欢男人的人传出去丢他们的脸,还是说他们没法跟村里的其他人承认自己还有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儿子?”周航急促地喘息,“是我想得太乐观了,我也不要求他们能支持我了,但是我不会去相亲的,让我违背良心去骗那个女生家里人的事我做不出来。”周晶看着周航湿润的眼,那双眼睛哀求似的看着她,似乎在征求自己的支持。这两年里周晶就是架在父母和周航之间的桥梁,周航在出柜这件事上的苦闷恐怕只有向她说过,即使她不支持也不反对弟弟的性向,在孤立无援的时候,周航还是下意识地想要有人能够站在他身边。周晶想自己大概一开始就错了,她就不应该让周航回家,或许就能不用经受这场闹剧。她疲惫地坐了下来,叹息道:“但是你看到之前坐小姑娘右边的那个阿婆了吗,那是店口村的媒婆张琴,妈已经给她交了媒金了。”“什么?”周航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什么媒金?”农村人迷信重仪式,凡是讲究“礼先到”。村里人相亲配对都是要老媒婆说媒,每一个流程都要循序渐进,直到最后两方办完两家人的喜酒才算彻底事成。如果说媒的双方在了解完基本情况后还算满意的,就要先向媒婆交媒金,意思是一男一女先就这么捆绑着定下来,再想找其他人也找不着了。交了媒金的人到最后大部分都是成功结婚了,最后四成的钱给媒婆,六成的钱退还当作男方家里的彩礼。周芳华交了媒金,意味着周航怎么样都得硬着头皮把流程走下去,要是在中途反悔,这些媒金就只能打水漂,一分都要不回来。“她......她交了多少钱?”周航声音颤抖。“两万。”周晶看到周航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之后周航一直待在房间里,木板门挡不住声音,嘈杂的声源从厨房转移到了大堂,醉酒后的男人们嗓音粗亮,大声喊着要打两副牌试试手气。周航缩在被子里,一边耳朵塞着耳机,另一边听着门外的动静。他麻木地等待着,等着周芳华推门进来叫他出去。心里对父母的最后一丝幻想也消散了,两年的冷战根本换不来什么,只有周航一个人在这段时间里患得患失,被孤独和冷落的滋味削磨得七零八落。在落下那一巴掌前,周芳华曾质问他为什么改不过来,以为周航是在存心跟他作对。周航解释,在微信上发了长篇大论,甚至发了几个关于同性恋科普的网址给她。他是天生的同性恋,16岁那年他在电脑的网页上无意中点进了一个跳动的色情网站,里面有很多音质模糊的成人电影。他对男女的动作片没有感觉,但却对当时对他造成巨大冲击的同性动作片产生了反应。这个认知让他产生了恐慌,班上早熟的同学邀请他们几个男生在家里偷摸着看碟片,其他人都在看肤白美貌的女优,只有周航会对着里面的男优出神。此后的四年,周航都像是一个随时会被点燃的炸弹一般战战兢兢地坚守这个秘密,他知道在农村是根本不可能接受像他这样的异类的,但他仍旧对自己的父母抱了一丝希望,就是这一点可笑的幻想,让他在四年后被打入了万劫不复的境遇。不知道周晶说了一些什么,直到大堂里聚集的人全部离开,也没有人来敲过他的门。但他不可能永远呆在这个小房间里,手机里的后摇换了一整个歌单,窗外的天色逐渐暗下去,大堂里短暂地出现低声的交谈声后,厨房里重新响起了锅碗瓢盆撞击的声音。没有人来喊他吃饭,周航在黑暗中睁开眼,直起身坐在床边使劲揉了一把自己苍白的脸,深呼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推开门朝厨房踱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