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明天早上九点开始,杨絮七点来接你。”?张志华一面说,气势汹汹地往前走着。没汹多远撞着腿一下子摔出去,手擦着墙壁按着开关,灯啪嗒闪了一下。“你家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吼了一声。盛敏按了下眉心,过来把灯打开,又拉了张志华一把。然后重新退回到沙发上坐下。“这什么玩意儿?”灯光下凶手很无辜地立在客厅中央。“快递箱。”盛敏说。“我不认识吗?”张志华又吼了一声,都有回音了,顺带附赠了一脚。是你问我的。盛敏暗叹一口气,但他没有说出来。他看了一眼那个箱子。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应该是杯子,取回来了一直没拆封。现在被踢出两米远还打了个旋儿也没听见响声,不知道是泡沫包得厚还是没摔烂……“你进屋怎么不开灯啊?”张志华大概是为了掩饰平地摔的尴尬,正在非常用力地拍打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没摔烂的话是不是应该给商家一个好评,这家以前也买过,带不带图都给返现……他想不下去了,张志华拍衣服的声音比说话还大。太吵了。盛敏头有些疼,张了张嘴被掩埋在巴掌声中,他深呼吸了一次提高了点音量:“现在打开了。”张志华停下来了:“什么?”“灯。”盛敏无力地往头上指了一下,“刚才没开,现在打开了。”“开了就开了。”张志华不知道是被他说懵了,还是那几掌估计打着了音量开关,声音没刚才大了。就是走过来的路上又往箱子上补了一脚,然后像讨债一样把一张纸拍到他面前:“访谈稿,你今晚熟悉好了。别明天又什么都说不出来……听见了没?!”开关又给拧回去了。盛敏闭了下眼睛,又点了下头。张志华啧了一声,看他没反应又啧了一声,跟踢箱子一样成双成对的。盛敏估计自己不说话他还能继续啧下去,轻声道:“听见了。”“行了,我走了,一天天地带你累死了……”张志华把访谈稿又拍了一遍转身走了,门都没关。总算结束了,盛敏想,还是没有说。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了。大的,小的,好的,坏的,通通沉默。哪怕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小声的也不会。他的声音只被要求用来说那些,应该的,可以创造价值的,冠冕堂皇的话。例如访谈稿上已经写好的答案。盛敏看了一眼访谈稿,想要一把撕掉,最后只小小地撕掉一个角。但他并没有因此痛快一点,毕竟痛快也是很久都没有过的感觉了。盛敏又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用那种双手箍着小腿的姿势。据说这个姿势容易让人有安全感,据谁说的,他忘了,他最近记性不太好。反正不是鲁迅就是莎士比亚。找不到出处的话都可以安在他们头上。又不会给你发律师函,最多托托梦什么的…..盛敏无声地笑了一下,但是没成功,嘴角提不上去。他平时是可以笑的,至少在镜头前面,他每次都能够笑得很好看。不过算了。他又试了一下,现在没镜头。窗户外面有手风琴的声音传进来。是住在楼下的那个小孩,每天晚上九点准时开始,前半个小时是琴声,后半个小时还要混合他妈骂他的声音,两种都同样让人煎熬。琴声和骂声最后都以哭声结束,盛敏站起来走进了洗手间。快要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一下,转身回厨房选了把西瓜刀。洗手间里有个很大的浴缸,是搬进来之后盛敏自己装的,现在浴缸里已经放满了水——冷的,热水器坏了,不过现在才初秋,所以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盛敏穿着衣服躺了进去,多出的水溢了一地,咕咚咕咚地从洗手台下的地漏流下去。他动了一下,觉得腰那儿硌着点什么,才发现自己把手机也带进来了。还好,摸出来没坏。红了以后接的这些代言产品质量都不错,比他前几年代言的微商面膜好多了。有人用那个面膜毁了脸,还上了315打假节目,成了对家粉丝攻击他时用来抢占战略堡垒的重要黑点。盛敏私下给被毁了脸的人偷偷寄了一笔钱,但实际他连自己什么时候签的那份代言合同都不知道,代言费也不在他手里。他抿了抿唇,把这个质量很好的手机甩了甩水,找到杨絮的电话拨了过去。“喂,哥!”杨絮的声音不管什么时候都很乐呵。“明天是你来接我对吧?”“是!你想吃什么早饭?楼下新开那个云吞店还挺好吃的你要不要……”“你不用过来了。”盛敏打断他,轻声道,“直接去现场吧。”“啊?”杨絮听起来有一点疑惑。盛敏看着对面白色的瓷砖:“让张志华来吧,你明天早上六点半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有事要找他,让他来接我。”“啊,行!”杨絮就是这点好,心比太平洋还大,从来不问为什么,他怎么说就怎么做。“我上次放你那儿的张银行卡你还记得密码吗?”盛敏问。“记得。”杨絮有点得意地应了一声,“你身份证后六位嘛。你要用钱啊,那我明天给你带过来。”“你记得就行,我不用,放你那里吧。”“那你要用的时候我拿给你。”杨絮挺愉快地说,从来也没想过盛敏为什么要用他的身份证来办一张卡又放在他那里,“你还没说你明天早上吃什么呢?我给你带过去。”“我不想吃。”“还是吃吧!不吃精神不好,面条粉丝豆腐脑……”盛敏捏了捏鼻梁,杨絮对吃这个问题很执着,他不给个答案能一直数下去:“云吞吧。你刚说那个云吞。”“好!那家云吞真的挺好吃,我一个人可以吃两个大份的。”“那我那一份也给你。”盛敏轻轻地笑了一下,“挂了,你早点休息。”“明天见!”那头很听话地响起了一串嘟嘟声。见不了了。不,他见不了了,杨絮还是见得了的。医院或者殡仪馆里,但愿不要吓着。盛敏对着手机屏幕愣了一会儿,点开了微信,滑了一段儿才看到他妈的名字。他转了十万过去,立刻就收了,没有回一句话。信息界面往上翻也都是这样,转账收款,转账收款……提前给钱不会问,给多了也不会问,只有到点儿不给才会。有一次他生日直接冲到公司去要,劈头盖脸给了他几巴掌还上了热搜……盛敏关机把手机扔到洗手台上,拿过了西瓜刀——手动的刮胡刀当然也可以,但是这把刀买回来还没用过,他想开个张。西瓜刀很长,拿在手里有点像剑,让他想到自己曾经拍的一部古装剧。演一个剑客,挺帅的,就是吊威亚有点痛。盛敏按着记忆里的动作唰唰比划了几下,最后把刀放到了手腕上。忘了什么时候开始有死的想法,总之已经很久了,给杨絮那张卡就是那个时候办的。一开始怕痛,想得多了,也就不怕了。那为什么还拖了这么久呢?盛敏皱了皱眉,不知道。知道的只是,这种想法在今天格外强烈,他下午没工作,在沙发上坐到天黑,也没能把这个想法从脑子里赶出去。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或许是时间到了。那就今天吧,盛敏偏头看了眼已经取下的手表,马上十二点了。今日事,今日毕。明日……没有明日。他把刀按了下去,往右用力一拉,血猛地喷溅出来。盛敏咬着唇,忍不住呲了一声,又补了一刀,这下应该够了。要是还不行,一会儿没力气了滑水里,淹也能淹死。他觉得自己考虑得很周全,手一脱力刀也跟着掉下去了。对面的白瓷砖上全是红的,真血原来是这个效果,剧组的血包看来有待进一步改进。他这样想着,又莫名联想起张志华走的时候骂他那句话,天天顶着一张死人脸。张志华肯定没有见过真的死人脸,还是被水泡胀了那种。盛敏对于自己临死前最后的印象是张志华有些沮丧。他其实并不想让张志华来,也觉得很抱歉。但杨絮实在胆小,鬼片都不敢看,乍一见个死人,一年都别想睡好了,他没有别的选择。那想些什么呢?不是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吗?他大概是没什么开心的日子,灯都短路了。所以到底要想点什么?盛敏已经快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了,他脑子里浮现出了一个男人。年龄不大,应该和自己差不多,二十出头。骑一辆黑色的山地车,单手捏着车把,另外一只手夹着一根烟。盛敏记不太起这个人具体的样子了,好像是上个月碰见的。他戴着口罩从便利店回来过马路,这位不知名人士骑着车从他身侧过去。车骑得太快了,两个轮子蹬出四个轮子的架势,都没看清楚脸,就记得衬衫的一角像即将启航的帆……挺好的。盛敏微笑着闭上了眼睛,这张帆不知会把自己带到天堂还是地狱,不管哪里都好,不管哪里,都是来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