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会儿,没看见盛敏回复,大概是已经到化妆间了。李玄拿上杯子,回了会议室。《一隅》每半月的总结例会,自从正式筹备《逆轨》,他的精力基本都转移过去,毕竟《一隅》大方向都定好,楚天恒和齐泊原盯着,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只有例会,偶尔还听一听。李玄整场会头也没怎么抬,等楚天恒说完,才按下笔电的屏幕:“基本没问题。”“那说说不基本的地方。”楚天恒放下激光笔。“npc的随机拜访功能,我应该提过,这次可以开通了。”“考虑过的,时间上有点来不及。还是准备放在下次更新。”李玄嗯了声,没再说什么:“散会吧。”“正找你。”他提着笔电,准备回办公室,没走出门口,迎面撞上齐泊原。他下午去对接游戏宣发了,例会没有参加,刚赶回来,手里包还没放下。“怎么?”李玄停住脚,等旁边两个员工离开,齐泊原才开口问他,“昨天《一隅》服务器又出问题了?”“什么问题?”李玄神色不改。“你就在这儿给我装相。”齐泊原压低声音,“我这事多的没时间问你,怎么越来越频繁,每周都来比八点档还准时......”说着,不晓得注意到了什么,他压紧眉,语气有些嫌恶,“前有狼后有虎的。”李玄抬眼,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赵绩哲在走廊那头看着他们,手里拿着的应该是最新的物料。他收回目光,淡淡道:“哪只咬到你了?”“真咬到还得了!”齐泊原很不耐烦地推了下眼镜,“你就这么硬抗吧,倔死你算了。”“大白天什么死啊活。”楚天恒刚和美术组的交待了工作,一看他们气氛又不对了,赶紧走了过来,“不要跟乌眼鸡一样你们,有话好好说,刚说什么呢?”“说咱们老板本事通天什么都不放眼里。”齐泊原咬牙道,“我鸡抱鸭子瞎操心。”“这叫什么话,你怎么会是瞎操心。”齐泊原最近倒毛的源头他们都清楚,李玄始终没说话,楚天恒劝这个也不是,劝那个也不对,“行了行了,先去吃饭。”“我不吃,你们去吧。”李玄总算开了金口,“明天下午我有事要出去,需要我这边审批的,上午就拿过来。”“我也不去。”齐泊原闷声道。“你俩怕给钱是吧。”楚天恒故意板起脸,“我请客行吧?你俩叫我学长,听我这一次,不吃就看着我吃。”好说歹说,最后都去了。没走太远,还得回来加班,就在楼下随便找了家云南菜,从点菜到埋单拢共也不到半个钟头。李玄原本要去结账,楚天恒坚持要付钱。“早知道真是学长你买,我就再加两个大菜了。”“给李玄省钱不给我省呢。”楚天恒还他一句,齐泊原愣是没接上,又道,“你现在点也来得及,打上楼当夜宵。”一掀帘子出去了,从包厢到前台不过二十步,楚天恒十分钟都没回来。“去哪儿了?”齐泊原把菠萝饭里的菠萝选着吃,“逃单?不至于吧。”李玄拿过手机正要拨号,楚天恒进来了。“还以为学长你跑了。”齐泊原说完,觉得他神色有些不对,“干嘛了这是?”“没什么。”楚天恒抓抓头发,“结账的时候,听见外面有个女人打听远一在哪里,奇奇怪怪的,我多听了两句。”“女人?”李玄点烟的手一顿,“什么女人?”“四五十岁吧,个挺高,瘦得很......”楚天恒话没说完,李玄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落地窗旁边。“对,就她,水池旁边那阿姨,刚刚就是她......”楚天恒迟疑道,“李玄,你认识吗?”舒馨正在向路过的年轻女孩打听着,那姑娘给她指了个方向,她便顺着走过去了。“嗯。”李玄吸了口烟,冷静道,“认识。”“她......”李玄两口抽完,掐灭了烟头,只道:“你们先上楼。”“那你……”齐泊原有点犹豫,又不好冒然问那女人的身份。“没事。”李玄摇头,身后齐泊原叫他也没应,垂眼发了条信息,拿上外套朝着舒馨走了过去。天气已经有些冷了,舒馨却只穿一条夏季的长连衣裙,手腕上空落落的,手环不见了,提着一只保温桶。人是一如既往地恍惚,李玄手插着兜,漫不经心地跟着她走了十来米,都被没有发现,直到李玄咳嗽了一声,她受惊般转过头来,看见李玄眼睛一亮:“儿子。”几月不见,舒馨看起来反而胖了点儿,不晓得是冷还是怎么回事,面色总觉得有些发黄。她急急地冲上来,说话前眼圈先红了:“妈都好几个月没见过你了……”冰凉的手攀住李玄的胳膊,李玄看着她冻得发青的手臂,冷淡地把手里的风衣递给她:“先穿上。”“妈不冷,你从小身体就不好,哪里能受凉......”“穿上,你觉得我在和你客气?”舒馨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只好接住,手里的保温桶又不晓得如何处置,无措之际,李玄伸手拿了过来。看舒馨披好衣服:“别在这里了,换个地方先。”就近找了个咖啡厅,二楼只得他们一桌客人,舒馨不发病的时候,只看外表,不熟悉的人,一眼也看不出问题。服务生送了拿铁来,她还彬彬有礼地道谢。只是服务生一走,对着李玄,立刻又变成了泫然欲泣的新面孔。是慈母情状,但李玄完全不感动,只问:“你来做什么?”李明格这样紧张她,绝对不可能让舒馨自己出家门,“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你都多久没回家了,小小年纪,不着家。你和你爸赌气,也不能不回家啊。”“赌气?”李玄挑眉,“谁告诉你的?”舒馨恨声道:“谁告诉我,没人告诉我......你爸什么都不和我说,还骗我你在学校写论文......要不是我今天听见周岐和他讲,就被他蒙在鼓里了......”李玄心不在焉地想李明格要是知道是谁漏了风声,他这秘书只怕要倒霉了,一手支着头,听得无聊。舒馨颠来倒四地数落了李明格一大通,又很焦急地问他:“你不在学校不回家,到这里来干什么啊?我仔细问过了,这里根本没有实验室,你不是来做实验的,不要想骗妈妈。”“我为什么要骗你?对我没有这个必要。”李玄平静摇头,神色如常,“我当然不是来做实验的。”“不做实验……那你的论文怎么办?保研结果出来了没有,还是在N大,你们系主任带你吧……我这师弟学问做得一般,人还算厚道,他带你也好……其实按理说,你出国总要更好些,只是你这个身体,妈总是不放心……”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李玄也不管,电脑没在身边,就用手机记事本写策划案,等舒馨终于说累了,放下手机很平静地说:“我不会读研了,更不会再学物理。”凭空飞来的一根针刺破了所有的假象,舒馨瞪大眼睛看着他,愣了半晌,浑身颤抖,激动地站起来,如同困兽:“你在说什么疯话?你是要当物理学家的啊,你从小就和妈妈说的,你要继承我的事业的……太累了是不是?一定是太累了。”她哆哆嗦嗦地去拿旁边的那只保温桶:“妈妈给你带了汤……”一直在抖,手指无法控制,好不容易打开盖子,啪地一声,汤却撒了一地,舒馨像是支撑不住了,蹲下身,捂着脸崩溃哭了出来。“你是要当物理学家的啊。”她哭着不住地重复,“你爸哄我,你也哄我,你没有原谅妈妈对不对,我不是故意的,如果早知道会害了你,我是不会坚持去基地的……我狠不得拿自己去换你,我已经放弃我的事业了,我愿意天天在家照顾你来弥补,为什么不能原谅我呢,你明明这么有天赋,天生就是学物理的好苗子,我没有探索的领域,我未竟的事业……”动静太大惊动了楼下的服务生,赶忙上来查看,踩得楼梯咚咚地响,李玄一个抬眼制止了对方靠近的步伐。“我不喜欢物理,不想当什么科学家,更没有兴趣为科研事业做出任何贡献,我是个俗人,没有你们那么伟大。”一番话讲得舒馨简直要晕过去,姿态全无:“你在说什么疯话,是你自己答应妈妈的,你有天赋.......”“答应你的从来不是我。”他抓住舒馨的手臂,硬生生地将对方从地上拉起来,踩着那一滩散发着甜腻腥气的汤,“我也不爱喝你熬的汤汤水水,舒阿姨......”李玄垂眼看着她,睫羽挡住了那些许的怜悯,“我不相信你就疯得这么厉害,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想明白,我不管。我在你们身上耗的时间够多了,李明格哄着你,我做不来这些把戏。”他微微一顿,薄薄的嘴唇轻动,压了很久的话毫无征兆说出了口:“我不是你儿子。”像是发条用尽的苍白人偶,不住颤抖的舒馨,突兀静止下来。她垂着头,后脖上脊椎骨一节节凸起:“儿子......”她用非常黏糊的声音喊他,“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生气,就说不做我和爸爸的孩子了,要离家出走,多大的人了.可不能再像小孩了......”她的语调和神态简直算得上诡异,李玄完全不在乎:“没有多大,死的时候满十六没有?我不记得你儿子的生日,你应该清楚。”他抓住舒馨的肩膀,强迫她抬起脸来:“你既然那么爱他,倾注了那么多心血,真的分不清吗?你儿子是个病秧子,我到底哪里像了?”他寸步不让,咄咄逼人,“你无外乎是希望当初死了的是我,活下来的是他。没办法,我是命硬的那一个,你节哀吧。”“你胡说!”几句话的功夫,舒馨整个人像被水浸泡过,爆发似地吼完在这一句,彻底失了颜色,她用力挣脱李玄,目光闪躲,只不肯看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你是太累了,太累了才会说胡话.......”她一面说,一面不住地后退,一脚踏空在地面抬高的间隙,被李玄眼疾手快地捞住。可舒馨毫不犹豫地推开了他,姿态异常敏捷,完全不像个久病的人。“不是这样的.....”她还在说,高跟鞋扭伤了她的脚,不知道痛似地,转身往咖啡厅外跑,还没到楼梯口,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胡说,都是骗我的……”舒馨不住地呢喃,也不抬头,蒙头蒙脑地乱冲。来人一把抓住她:“舒馨!舒馨!”李玄原本追出了几步,看见李明格便也停住了脚。迎上对方怨毒的目光,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李明格连叫了好几声,舒馨像是连他也不认识了,又踢又咬,李明格完全不反抗,脸上手上被抓了好几道血红的印子,直到舒馨猛地一巴掌打到了他的脸上,很清脆地一声响,她又像忽然清醒过来了。“明格……”舒馨看着他,整张脸哭得乱七八糟,“儿子,儿子不认我了,他恨我,他还是恨我…”“不会的,怎么会呢。”李明格脸都被打得偏了下,咽下血沫子,仍然柔声道,“没事,咱们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最听话了。他就是最近做研究太累了,情绪不好,说些气话而已,咱们以前念书不也有这样的时候吗?”“可是他都没有在学校,他说他不学物理了……”她很无助地说。“气话而已。不过偶尔休息一下,前段时间一直都很用功的,我来之前刚刚和师弟通了电话,不信你一会儿问他……”他温言细语,手臂却悄悄绕到了舒馨身后,李玄眉头一皱,下意识站起身来,针头已经扎进了舒馨的肩关节上。如同被猎人逮住的幼兽,舒馨挣扎了两下,软软地瘫倒下去了。对面李明格紧张地扶住她,对李玄怒目而视,温文尔雅的表象被怒火燃烧殆尽:“你干的好事!你和你妈胡说了些什么?!”“说了一些你不敢说的实话。”针头还没有从舒馨身上拔掉,管身晃动,随时要断掉一样,每一次李明格出现,都能刷新李玄对他认知的下限,厌恶道,“你真的觉得这样好?”“我做事用不着你来管。”“过虑了,我不想管,所谓话不投机半句多。”李玄手指随意在两人间虚虚划拉了一下,“就是这个样子。”李明格死死盯着他,腮边青筋暴起,李玄迎着他的目光,不躲不避,走了过去。经过李明格的时候,略一停顿。误以为他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李明格不自觉搂住舒馨后退一步,李玄手腕一转,将针扯了下来。“再不拔要回血了。”他随意放在旁边桌上,没看李明格或者舒馨一眼,扬声叫服务生,“埋单。”照常回公司,楚天恒和齐泊原显然都在等他,一进门,两双眼睛都转了过来。“看我做什么?”李玄掩嘴打了个哈欠,“有工作就加班,没工作就下班,不用搁这儿耗时间。”他自己当然属于要加班的那一个。进办公室关上门,又点了一只烟,抽完对着编辑器难得没什么想法,捏了捏鼻梁,调出了盛敏演的电视剧当背景音。盛敏温柔的声音响起来,掩盖掉了脑海里很多不那么愉快的。这下好了,李玄想,于是重新敲起了代码来。一写就到了早上,外面大厅的灯灭了又关,做完回放系统,觉得精神还不错,又开始完善主线背景,等到下楼吃午饭的员工都陆续回来了,才让行政给他叫餐,吃了个不晓得算哪一餐的饭。看了眼时间,盛敏的飞机快要落地了,打算睡一刻钟,就出发去机场,仰面靠在椅子上刚闭上眼,门被敲响了。“李玄。”“嗯?”他微微睁开眼,看见齐泊原,“又干嘛?”“有人找你。”齐泊原神色有些古怪,顿了一刻,“说是你爸。”李玄压了压眉心,想到李明格会找来,还是太快了点。反手挡住眼睛,又眯了一分钟,站起身:“让他进来吧。”“真是?”李玄从不提家里的事,齐泊原这么些年依稀拼凑出一点,只以为是不尊重孩子意愿的专制父母,想起对方兴师问罪的神色,“他......”李玄冷笑:“等着和我攀亲戚的人多了去了。”“能不能好好说话你。”齐泊原被他呛住了,翻了个白眼要走。“等等。”李玄一指外卖盒,“帮我把垃圾带出去。”他去洗了把脸,再回来,李明格已经端坐在沙发上。昨天舒馨那一巴掌太用力,他半边脸高高地肿着,衣服仍旧是昨天那一身,有些发皱,领口处残留着点点血迹。从当年第一次在清水巷出现,李玄还是头一回看见他如此不体面的模样。“托你的福,你妈昨天一夜没睡好,不停地惊醒,醒了就哭。”李明格眉宇间带着深深的疲惫,“你干的好事。”“这倒不必。我担不起这份功劳,”“你担不起?你那么去刺激她,现在想推卸责任?”李明格阴沉着面色,“她是个女人!是个病人!”“你终于承认她病了?”李玄眉头轻挑。“她病了,你不让她看医生,你哄着这么多年有好转吗?”“这用不着你来评判!”李明格绕开了这个问题,警告的口吻,“她现在一定要见你,你今天必须回去。”李玄摇摇头,几不可见一笑:“她不是要见我,她要见谁,你带她去公墓见,或者你把骨灰挖出来再抬回去。”这句话显然戳伤了李明格,“她认你是,你就是。”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忍无可忍似地,“听着,我够给你面子了,你是运气好,物理上有点天赋,才能鱼目充珍珠这么多年……”“珍珠鱼目随你怎么判,我做任何事都有天赋。但我自私,只选自己喜欢的。”重复的话没有一点新花样,李玄为数不多的耐心在李明格的言语中飞快消失,低头又看了一眼表,这频繁的举动,此刻无异火上浇油:“你这是什么态度!”“就是我还有事,需要送客的态度。”“我够给你脸了。”李明格恶狠狠地说,一拍桌子站起身,知识分子的体面也不要了,指着他鼻子,“事不过三,这是我第三次找你谈,你今天如果不跟我回去......”“大白天,别说梦话。我自己这一张就够了,多的您自己留着。”李明格倒抽一口气,半眯着眼睛,破旧的风箱一般,喉咙发出很重的喘气声,神色隐约癫狂:“前面教训没吃够是吧?”“好说。”李玄很轻松一点头,“破费了,这笔钱不用我报吧?”“我费得起,你没这个资本。”李玄假装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试试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有你后悔的,走着看。李明格临走前丢下一句,看着他的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像暴雨来临前,阴霾布满的天。李玄只让他请便——立刻后悔的事,倒也有一桩,李明格耽误了他太久,错过了盛敏飞机降落的时间。‘我先出发去采访了,晚点见。’打开微信就看见这条信息。李玄回了个好,现在过去太早,盯着盛敏的头像看了会儿,又回到了电脑前。继续写了一个来钟头代码,看时间差不多了,拿上衣服准备出发,许是听见了争吵,原本说话声不断的大厅,一看见他都安静下来。李玄也不管,自顾自往电梯口走,刚按下下行键,楚天恒追了上来。“怎么回事?”他问,“泊原支支吾吾的,说不明白又担心,推我来问你。”“操不完的心。”李玄听他这样讲,就往公司门口看了眼,没看到齐泊原,倒是注意到赵绩哲躲在门后偷听的身影,后者对上他的目光,赶紧又低头缩了回去。“也是关心你。”楚天恒没注意到,不见他回答,神色又郑重一些:“还好吧?”他们隔着几道门多少都听出了来者不善的意味,李玄仍然一副万事不上心的样子,一点头进了电梯:“小事。”两个字挡回来,楚天恒都不晓得该怎么问了。“对了。”眼看电梯门要关上,李玄伸手挡了下,“发你邮箱了。”“什么东西?”“随机拜访功能的代码。”他语气轻松,“不是说来不及?我弄完了,加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