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潇洒地同唯一的伙伴挥手告别,连带着那些被大火烧掉的生活。那年他十一岁,也就现在三分之二高,兴致勃勃要去征服着这个崭新的世界。然而连日的颠簸和风寒,让他没能顺利地迈出第一步,就倒在了地上,他的同伴惊呼着从寄居壳一样的车斗上跳了下来,跑过来扶起了他。而李玄坚持说:“你走。”但是已经错过了离开的最佳时机了。印象中也没有几次病得那么重,李玄身体一向是很好的,像贫瘠的土里长出的树,一滴水就能活下去。眼睛都烧红了,身上没力气,神智却越烧越清醒。“你可以走了,我不用吃药,不用来医院。”他强撑着睁开眼睛,非常有条理地和赵绩哲分析,“本来就说好了,我把你带出孤儿院,然后你去做你的事,我去做我的......我只是感冒,不吃药,一周也就好了......你往西边走,我听说那边有很多宜居的小城市,气候也很好,你不是喜欢那样的地方吗?带我们来的那个司机,你去下车那里等他,问他认不认识要去西边送货的人,有人愿意帮你最好......没有的话,钱还剩多少?总能找到带你的人......走得远远的,把孤儿院的事情都忘了,包括我。”“十九,我不走......”赵绩哲拼命摇头。“让你走就走,不要给我演苦情剧。”李玄挣开他的手,“你不喜欢念书,就去学一门手艺,你不是会开锁吗?找个锁匠铺子也好,一个不愿意教你,你就找十个,找一百个,你又吃不了什么,白打工,总会有人愿意的。”赵绩哲急得哭出来,觉得他一定是烧糊涂了:“我会开锁,是因为他们老是关你禁闭......我得送吃的给你,这算什么手艺......我不走,我是哥哥,要照顾你的。你别说话了十九,你声音都哑了,我害怕,我怕你.....”他没敢说出最后一个字,李玄哑着嗓子骂他:“我才不会死!人只要想活就都不会死!”“哎呦,这孩子好倔。”前来催账的女人,看笑话一样敲了敲墙壁,“别在这儿死啊活的了,该交费了。我们这种小诊所赊不起账的,小孩也得给钱哈。搞快点。”“我不在这里,我不用吃药。”李玄想扯掉针管,气势汹汹,实际上声音沙得根本听不清。“走也得先把钱结完。这都要烧成肺炎了,还强呢,那可得走远点,别死在我门口。”女人哼着小调走了,高跟鞋踩着地上哒哒地响。“没事,十九。”赵绩哲死死按住他的手,“你要吃药的,很快就会好,我们有钱,可以给你买药。”他们全身上下,一共只有那零碎钞票构成的五百块钱,李玄烧得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沉睡,走出那间简陋的诊所已经是十一天之后,怎么也不会够,但赵绩哲把医药费缴完了。“钱是哪里来的?”“捡的。”赵绩哲还是和当年一个口径,他揉了下眼睛,看着对面萧条的小吃街,“我又有点印象了,原来那一条也是卖吃的……”实则早已不一样,原来是卖给货车司机吃的盒饭,简陋的摊位,破旧的桌椅永远浮着一层油,推车上并不会装饰这样斑斓的贴纸,也没有这么多的花样。最末尾的那个摊子现在卖关东煮,摊位上竖着一串鲤鱼旗,在风中招摇。从前那是个馄饨摊,唯一类似的是升起的白色雾气,多少年也不会变,李玄终于可以离开诊所那天,就在这里,赵绩哲用身上最后的“捡来”的钱买了一碗馄饨给他。“我吃过了,你吃,你刚好,要补身体。”赵绩哲说,像在孤儿院的把牛奶给他一样。后来李玄也知道怎么“捡钱”了,如同走不出去的怪圈,他用“捡来”的钱,真真切切地又换了赵绩哲一条命。“你走吧,从这里来的,也就从这里走。”服务生送了前菜上来,听见这句话,目光很好奇地在他们来回转了一圈,对上李玄冷漠的眼神赶紧又退开了。或许是今天李玄表现得反常,心中已经有了预感,赵绩哲的反应不像往常那样激烈,他沉默着,瘦削的脸不停地颤抖,许久才道:“你上次不是这么说的。”“我后悔了。”李玄平静地回答。这个词语对他来说实在太稀奇了,赵绩哲久久才能言语:“为什么?”“不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到底有什么错?”“你没有错。”李玄自嘲一笑,“我怕了。”“你……怕了?”赵绩哲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疑心自己听岔了。“对啊,我怕。”李玄的神色和语气都轻飘飘的,他自然可以立堵南墙给赵绩哲撞,可投石忌器,怕掉落的瓦石砖块伤了玉瓶。他拿出那枚定位器,轻轻推到赵绩哲面前,看见后者神情陡然一变:“十九,我......我,我没有......”他慌慌张张地去拿,又像个烫手山芋一样,手忙脚乱地扔掉。“你有,只是这个没用。”李玄镇定地说。“你早知道了。”赵绩哲脸上有一丝怨毒的神色闪过,又颓然地坐下来,“你在看我笑话......”李玄不置可否,赵绩哲艰难地说:“十九,我会改的,我......”“你只是关心我?对吧?”李玄夹了一筷子菊苣,平静地陈述,“你不会改的,你做不到,你控制不了你自己,也没办法预判会做出些什么来。你必须走。”“走去哪儿?”“离开N市,随便你去哪里。”“当个锁匠吗?”赵绩哲还记得小时候那句戏言,“我还教过你来着......离开孤儿院没人关你禁闭了,还撬过锁吗?”“撬过。”李玄想起那个离奇的狼狈的又无比幸运的夜晚,和盛敏站在防盗门前,盛敏神色犹豫地小声问他,出门没拿钥匙吗,神色不由得柔和了几分,看着赵绩哲的眼神,也更锐利了几分。“我在里面的时候,同一屋有个人盗窃进来的,什么锁都会开......后来有一年狱里不晓得怎么想的,还弄了个比赛,当然是他们占便宜了,第一名还可以减刑一个月。”赵绩哲神叨叨地说,“我也想减刑,早一点出来就好了......十九,如果你没有现在这么多东西就好了,我们还可以像小时候......”“不可能。”李玄不留情面地打断,“你出来得早晚,都必须走。我需要正常的生活,你离开我,你也才能正常地生活。不会看见套,就往里跳,这么多年,没点长进。”“我不走。”李玄倾身看着他:“赵绩哲,你应该清楚,我不是没有办法,是给了你太多机会。我今天既然说了这句话,就代表你已经碰到我的底线,你不能再留在这里。”“我不走。”赵绩哲还是坚持说,同当年一模一样,“由不得你。”可李玄已经不是当年了,他站起身,微微垂下眼,居高临下道,“我们不是亲人,我不介意和你做仇人。”他拿过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从里面摸出一张卡来,夹在指间,手指轻巧地比了个数:“这笔钱,我今天一定要花出去,你自己拿了走人……或者,我让别人拿了送你走,上次试过了,后面这条路你应该不想选的……”一旁原本要送菜上来的服务生,听见他这番言论,惊惧地停住了脚,观望着,犹豫不敢上前。“十九……”李玄的手掐在脖子上的窒息感再一次袭来,赵绩哲咽了口唾沫,恍惚又看见了医院堆满废弃物的白色平台。“你在清水巷混了那么多年,也在狱里呆过,想来是要比我更清楚行情的,”李玄漫不经心转着手里的卡,“你不值这个钱,但是我喜欢解决得干净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