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仍然在吹拂,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带动着一旁高耸的树木瑟瑟起伏,却反而让一切显得更加寂寥。他们俩都不是对生死太忌讳的人,盛敏在短暂的惊讶后,目光平静地从墓碑上的‘李玄’二字挪开,轻声问身侧的人:“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李玄拉过他的手,指尖滑过他的掌心写下两个字来。盛敏慢慢合拢手掌,抬眼看着他,想了想说:“我还是习惯叫你李玄。”李玄微微一笑:“我想这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情。”盛敏也跟着笑了一下,不算太成功,又问:“赵绩哲为什么叫你十九?”“因为我是那个孤儿院收养的第十九个孩子。”答案出乎意料地简单,“进了孤儿院的孩子,都会被起一个新名字,可能是为了管理,也可能是为了让我们和过去割断……其实没什么作用。”李玄无所谓地耸耸肩:“轮到我的时候,登记的人太懒了,就直接按顺序写了一个。”他语气很随意,轻轻按了下盛敏微微蹙起的眉心继续道:“我在那里待到十一岁,就跑出来了,好像从前和你说过的……到N市之后,大概两三年的时间,都住在城南清水巷,可惜你住在城北,不然或许能早一点遇到。”清水巷,听着很宁静的名字,实则是这座城市里,最鱼龙混杂的地方。最早的时候是个城中村,随着城市产业结构的调整,工厂和工人都随之迁徙,久而久之,那里被各种盗窃团伙,红灯区以及地下赌场割裂占据。他从孤儿院跑出来,没有户口,没有身份,也不想再被送回去,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才能躲避生存。一开始李玄带着赵绩哲睡在桥洞下头,可是很快有人打着收保护费的名义找上来。也并不真的那么在乎他们口袋里的两个钢镚,只是欺负比自己更窘迫的人,本身就是一种乐趣的来源。但没人真的在李玄这里顺利得到那样的乐趣。那时候李玄年龄小,虽然已经够高了,但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身材过于消瘦,像根芦苇,却是最难折断的一株。找他麻烦的人很多,初来乍到吃了不少亏,却没有任何人真得从他那里讨到任何好处。很快清水巷的那群混混都知道,新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是个狠角色,他打架时阴狠而冷漠的眼神,仿佛对面是一群死人,血都没吐干净,还能逮住机会,一脚踹断对方的肋骨。久而久之没有人再惹他,或许也算不上怕,毕竟他只是个十多岁的孩子。可也没有人愿意招惹一个疯子。于是李玄得以在那里留下来,一年又一年。洗过碗刷过盘子,收过债,也去赌场看过场子,李玄从不上赌桌,但他会算,能够精准地看出谁在出千。……各种各样的事他都干过,三教九流牛鬼蛇神他也接触,但他让自己不属于任何一类。打各种零工的间隙,就用来看书。他是黑户没办法去学校,所以在废品站里论斤买各种教材自学,得不到文凭没有关系,暂时看起来并没有任何用处,可到底什么也没有落下。明里暗里多少人嘲笑他,像看一个怪物。李玄不在乎,他知道自己不会烂在这里,哪怕暂时待在泥沙俱下的地方,也要硬生生刨一条和别人不同的活路来。到清水巷的第二年底,李玄十三岁。带着赵绩哲第四次搬家,从烂尾楼搬进了一间终于不漏水的房子。因为几方势力相互碾压,为了不陷进去,李玄已经离开了赌场。也就是在那一年清水巷开了第一间网吧。当时电脑还算是个稀奇的东西,特别是在清水巷这样的地方。不少人去凑热闹,很快沉浸在游戏中难以自拔。而李玄无论做什么都是上手最快的那一个,他在其中窥到一点机会,靠给人做游戏代练赚生活费。但很快他不再满足以此,想搞明白所有事情背后的逻辑。况且他发现那些一根烟也要分着抽的混混,竟然愿意花半个月的饭钱去买装备。这是可以赚钱的东西李玄想,他需要钱。于是通过一切途径去找信息,发现游戏背后运作的东西叫做程序。走了很远的路在一所大学旁边的二手书店买下了自己的第一本程序书开始自学。网吧不是一个适合学习的环境——当然李玄在无论多嘈杂的地方都可以心无旁骛。问题在于他没有办法长期地占据一台电脑,写好的程序很快会被下一个人删掉,他买U盘来暂时解决这个问题,写的程序全部都保存起来。但他想要一台电脑,属于自己的。这个想法日复一日地强烈。这当然不是一种错误,但对那时的他是种奢望。他要供房租,供他和赵绩哲日常的生活,多的钱用来买书。所以只能忍耐。那年夏天,李玄已经自学完的程序书堆起来比桌腿还高,u盘存满了十多个。又一次去二手书店买书的时候,他碰上那所大学毕业季的学生,在卖自己的二手电脑。这几年,李玄零零碎碎也攒下了一些钱,可是不多,并不够他买一台电脑,哪怕是旧的。凑来凑去还差好几百,再给他一点时间或许能筹到,可是盯着那台二手电脑的不止他一个人。他请那位学生等他半小时,转身去了对面的医院。卖了四百毫升的血还是不够,他让护士再多抽一点,却被拒绝。走投无路之际,护士忽然问他,愿不愿意配合做一项实验。“不会很久。”那位护士对他说,“三百块,够吗?”没有更好的选择在那一刻。再晚一点,电脑可能就被别人买走了。他谨慎而认真地检查了护士的证件,护士告诉他,这是某项大学的生物实验,还主动给他看了相关的资质证明。他已经做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防范,甚至坚决而警觉地拒绝了护士给他打麻药,清醒着把一切都承受下来。最终李玄还是换到了心心念念的电脑,但是太痛了,强撑着买完,已经挪不动步。抱着电脑在天桥下头昏昏沉沉躺倒了黄昏。书店老板发现了他,看他可怜,借给他一辆板车,李玄觉得稍微好一点了,在月光下面走推两个小时才把电脑带回去,太热了,夜里也一样,失血过多的身体几乎要中暑——也可能已经中暑了,但心里是很高兴的。所以也并不知道那天的针头,原来是打开潘多拉盒子的钥匙。“白血病吗?”盛敏轻轻问。一只乌鸦不知何时停在了墓碑上头,听见人声扑扇着翅膀又飞走了。李玄摇头:“再障,再生障碍性贫血。”“他的病……和舒馨有关?”盛敏想起那次去李家,舒馨古怪的言辞,反复地说,是她的错。李玄顿了片刻:“舒馨以前是做天体物理研究的,她怀孕的时候刚好调动到西北的一个物理实验基地做研究员……那里出现了一起放射性物质泄漏事故。”盛敏一怔:“是因为……”“不知道。”李玄垂下眼睛,“有没有必然的联系谁说得清呢?事故发生之后,舒馨辞职回了N市生下孩子,平安无事长到十四岁,突然一天就发病了。”治疗再障最有效的方法是骨髓移植,要求HLA配型相符。父母和孩子之间通常都是半相合,并不是好的供体,而李明格和舒馨是独生子女,也只生了这一个孩子,无法从直系亲属中找到可以配对的人。但好在当时李明格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有钱人想要得到什么都会来得更容易一些。为了增加找到匹配的供体的几率,在骨髓库进行登记之后,李明格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N市大大小小的医院血液科和中心血站的医生护士,以医学实验的名义游说缺钱的病人家属和卖血的人卖出骨髓——这些人需要钱,也更好利用。如果时间往后拉一点,医学更发达,或许不用这么麻烦,靠注射过细胞动员剂的血液就可以完成配型。又或者也没差,毕竟对有钱人而言,穷人的一切,包括生命都是可以买卖的,血液骨髓都一样。理论上说,陌生人间配型成功的概率是几万分之一到几百万分之一。但这样大海捞针下来,他们找到了那一尾鱼。“他们强迫你?”盛敏忍不住握紧了李玄的手,声音冷得像冰。“不算……”李玄沉默了片刻,“我可以抽根烟吗?”盛敏看了他一会儿,默默掏出打火机,凑过去替他点燃。把电脑带回清水巷之后,因为骨髓穿刺带来的疼痛,李玄在**躺了两天。第三天李明格的车,停在了清水巷。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对李玄毫不起作用。他像一匹瘦弱的孤狼,固执地拒绝一切陌生人。后来李玄也想过,如果他一直坚持下去,李明格和舒馨救子心切,直接绑了他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无父无母,没有荫蔽,再顽强,也只是个距离成年还很遥远的孩子。他的那些野草一样的生存的本领在权势面前单薄到不堪一击。但他没有等到那一天。赵绩哲被抓了。贩*,海洛因,一千克,人赃俱获。无论哪一条,听起来都是死罪。当时他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有时一起吃饭,但其实李玄并不十分清楚赵绩哲每天在做什么。他有太多事情要做,没有那么多精力关注赵绩哲,会不定期给他一些钱,如果赵绩哲说不用,也就算了。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一周也难得说上两句话。或许赵绩哲是想说的,但李玄没有那么多耐心分给他。出事那天,李玄在家写程序,赵绩哲头天晚上没有回来,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直到瘦猴跑来告诉他,赵绩哲被抓了。以贩养毒,清水巷一条隐秘而完整的产业链,也是李玄最不愿意接触的一群人。被药物控制了中枢神经的人和动物并不会有多大的差异。他不知道赵绩哲是什么时候,怎么和这批人勾搭上的。他相信赵绩哲可能会去偷,但是贩*他没那么大的胆子。“这不就是个现成的套。”“条子上个月就盯住他们了,先推个人顶锅剩下的也好打点嘛,条子也得有人交差不是?”“说是送上个月偷的那批美国表?那玩意儿早拆了零件流走了,再说了,那才多少,拢共也不值几个钱,就押这一趟,能给这么多?”“整条清水巷,卖面家那傻子都不上这种当,谁不知道这是坑啊。”人人都知道,赵绩哲知道或者不知道,已经不重要,为了那笔不菲的佣金他去了。李玄在拘留所没有见到赵绩哲。几个外聘的临时工逗他,说小孩,可以回去给你哥准备骨灰盒了。李玄一言不发,沉默地又走回清水巷。盛夏,烈日炎炎,汗水浸得他身上没有痊愈的伤口痛,从巷子这头走到那头,他再次看见了李明格的车。原来只要找对了门路,阎王手里,也能抢下一条命来。在李玄离开清水巷一个月后,贩*案宣判,所有人都认为要判死刑的案子,以七年零十个月有期徒刑告终。黑暗中,李玄指尖的点点火星是唯一的光亮。盛敏忽然抢下他的烟,用力抽了一口,旋即剧烈地咳嗽起来。李玄拍着他的背,看着盛敏因为呛而涌起一抹红色的面颊,动作很轻也不容拒绝地拿回了他手里的半截烟。“你别抽。”他说。他们在静默中,安静地对视着,风从他们中间穿过。他知道盛敏在等一个解释。可李玄没有说,盛敏最终也没有问。良久,他的咳嗽平息下来,也只是道:“然后呢?”李明格夫妇找到李玄,是为了做骨髓移植,但实际上那时患者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长期低烧,并不是一个做手术的好时机,只能通过漫长的调养,直到身体达到合适的状态。同时由于患者的造血功能减弱,需要依靠长期输血来维持生命。大概也可以算作某种好运,大海里捞出来的万分之一,恰好是O型血,天生的万能输血者。尽管没有任何医学理论证明,李明格仍然坚持认为完全相合的骨髓配型,输血也一定可以起到更好的效果。所以在进行骨髓移植前,李玄先成为了血包。直到医生警告,再这样频繁地供血,他的身体很难配合进行骨髓捐献,才终于作罢。彼时距离他去李家已经快半年了,也算好吃好喝,还是瘦了十多斤。睡觉成了一件很煎熬的事,不管哪个姿势,多软的床,躺下来,都能被自己的骨头硌得生疼。幸好忍耐,是他擅长的事情。睡不着的时候,索性就不睡了,看书,写程序。他和李明格谈条件,在从孤儿院离开三年后重新回到了学校,也得到了一台更好的电脑。会结束的,会很快结束的。许多个深夜,他点开自己敲出的第一个hello world。光标在跳动,他的心脏也一样。他想自己的新世界,也只在不久后。夏天过去了,冬天也走向尾声,又一年夏至,医生说可以进行骨髓移植了。当时采集外周血干细胞的技术还不够成熟,用的依然是最传统的骨髓穿刺。他当时太瘦了,为了取得足够多的骨髓液,医生在双侧的髂后上棘多处部位进行了采集。所有的人都说,骨髓移植对供体没有多大危害,人体骨髓再生的能力很强。可那是对健康的青壮年而言,而李玄还太小也太瘦。或许是抽取的骨髓液太多,或许是这一年对身体消耗太厉害,总之和那次配型的骨髓穿刺之后很快可以下地走动不同,手术结束后一个多月的时间,他都很难自如地行动。整个人昏昏沉沉地,也没有留意到医生对他说手术很成功时的异状。在能够下地的第一天,李玄拖着尚且虚弱的身体,收拾去东西,准备离开李家,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是他被拦了下来。“上次骨髓液提取不够,病人可能需要进行第二次手术。”他们这样告诉他。李玄觉得蹊跷,最终从一个好心的小护士那里知道了真相。那场号称很成功的手术实则出现了严重的并发症,起先是感染,紧接着出现尿血。情况急转直下,最终医生确认,病情已经从再障发展成为了AA-PNH综合征,溶血严重损伤了肾脏,很快,发展到了需要换肾的地步。没有哪一步是必然,但这么多的小概率事件就是混在了一起,简直像被推翻的多米诺骨牌,所有的坏运气接踵而至,不知道塌到哪里才是终点。但凭什么他要一起来承担?只因为他贪心想要一台不应该属于他的电脑吗?欲望是一种错吗?李玄不信也不服。他从医院逃跑了。颠簸流离半个多月,最终被抓了回去。“这和说好的不一样。”他和李明格争辩。“当然是一样的。我救了你朋友一命,你救我孩子一命。你的骨髓,你的肾,都是换他命的……现在监狱也很乱的,你不想自己救回来的命,又出意外吧?”这是歪理是诡辩,在金钱带来的权势面前却变成了真理。其实医生规劝过,器官移植对于HLA位点的要求没有那么高,全部匹配的人和不完全匹配的人相比较,移植肾10年生存率相差也不过10%左右。“10%不重要吗?”李明格高高在上地反问。重要,当然重要,所以另一个孩子的器官,就应该像一颗苹果一样被轻易地摘取。不管李玄愿意不愿意,如何反抗,他被迫做完了全套的器官配型检查。一项项的检查结束,在医生同情的目光中,看见了没有人告诉他的结果。为了防止他再逃跑,检查做过之后,他被关在独立的病房里,门口好几个保安严密看管,窗户也被层层封死。除了定期来送饭检查的医护,被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他绝食两天,换来了笔和书。李明格还是怕他寻死的,但他才不会死,他要活得比他们都久。日子一天又一天,直到手术前的那天晚上,这间病房迎来了意料之外的客人。“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一点也不想要你的肾。”冷白色灯光的映照下,对面的人像个游魂。“我以为你已经病得动不了了。”李玄冷淡地说。“本来是,但是我很想来找你说话,所以又能动了。”那人笑了笑,问他,“有水可以给我喝一口吗?”李玄没有理会他,他也毫不尴尬,变戏法似的又拿出一个瓶子来,摇了摇,有点得意地说,知道你小气,我自己带了,就慢慢地喝了起来。“可以麻烦你一件事吗?”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说,“明天我要是没有从手术台上下来,你能替我照顾我妈妈吗?”李玄怀疑他是癔症发了,专程过来说梦话。“我骗她了,我根本不是她想要的儿子,没有你这么聪明,继承不了她的理想,完成不了她未竟的事业。身体也这么差,……如果我们换换就好了。”他一面说,久久不见李玄反应又叹气,“你也不想理我?行吧,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我爸也讨厌我,自从我生病,我妈天天为我哭,他哪里受得了,根本不想救我来着,只是不想我妈伤心……”那天晚上的所有话,都说得颠三倒四,李玄不晓得他发什么神经,大半夜来给自己讲他父母有多么地相爱。始终一言不发,垂眼看着自己的程序书,拿着笔勾勾画画。“你知道吗?他们其实不应该生我。”他一口接一口地喝水,好像渴了很久一样,“如果我下辈子活久一点,遇见一个我爱的人,我才不要她给我生孩子,女人太脆弱了,哪里有为母则刚,孩子是更大的弱点……我妈要是听见我讲下辈子一定很生气,她是科学家,不信这些。那为什么又觉得我身体不好,是她没有保护好我的报应呢?”“你病到脑子,疯了吧?”他喋喋不休,李玄被吵得忍无可忍骂道。“我不应该疯吗?!”对面的人却忽然站起身来,“她天天在我床边哭,永远在和我说对不起,说耽误了我,我明明从来都没有怪过她,也不想当什么物理学家,又为什么要承担这么多的歉疚呢?!她到底是爱我还是恨我?!”激动之下,他手里的塑料瓶子掉在地上,咕噜咕噜滚到了病床最底下。“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李玄冷漠道。“没用啊。”他身体太虚弱,勉强发一通脾气已经喘不上气,疲惫不堪地在窗台边坐下来,“可是我只能和你说话……,你是我生病这一年多来,认识的唯一的朋友。”李玄冷笑:“只有你这么认为。”“答应我吧。”他像听不出嘲讽一样,“我不要你的肾,但你替我照顾她,陪她说说话,别让她太伤心……她不欠我,是我毁了她的人生,她不要有我这个儿子就好了。”李玄皱起眉头,病房门外却忽然传来很轻地两声敲击。“我要走了。”他警觉地站起身来,又对李玄重复了一遍,“我爸被他自以为是的爱情搞昏了头,总有一天,这会害了她的。你比他聪明也清醒,所以,还是你替我照顾她吧,我太累了,我要好好睡一觉。”李玄冷漠地看向他,后者笑容恍惚,声音同样很虚弱:“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你是最无辜的人,可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这样的……这样吧,也不用太久,我比我爸讲道理,你既然是因为你朋友才来的,那就到他出狱为止好了。”这是那天李玄听见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一早,他被送进了手术室。隔壁的手术室里,昨晚说梦话的人静静躺在那里。顺利地话,两个小时之后,他的一颗肾脏,将会被取出,去那个人的身体中运作。周围的医生有条不紊地动作着,像冷血的精密机器。没有人在意手术台上尚且不满十五岁少年的思绪。但愿不会那么顺利,他想起桌上空掉的墨水瓶。只要这次没有被摘掉,下一次手术前,他还有逃跑的机会……万一失败了……那也没关系。无父无母他也活到现在了,被取走一颗肾,又怎么样。只要有一口气,他就还能活下去。麻醉剂缓缓注射进他的身体,应该了无意识,可在李玄的印象中,始终对那天的事情记得很清晰。手术刀划开他腰间皮肤的冰冷触感,刀尖挑破他的肌理能感觉到毛细血管和肌肉纤维的断裂……他期待着医生发现一颗不在最佳移植状态的肾脏,一切却戛然而止……“出事了,先停下来!停下来!”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撞开了手术室的门,门外好像有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走廊。他听见急切的呼喊和遥远的哭声,紧接着医生和护士竟然都匆匆离开了。他像被剖开的破布娃娃,孤零零躺在渗血的台面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人来将他敞开的伤口缝合起。这样失职,没有感染实在是命大。当然,他从来都是命大的那一个。真正的李玄死在了手术台上。得知这个消息的舒馨,当场疯掉了。空气中似乎残留着记忆中的血腥味,细闻却又消失了,只有很淡而冷的松柏树叶的味道混合着一缕香烛气。“所以,不是意外?”盛敏低低开口,问句,却没有多少疑问的语气。李玄看了一眼旁边的大理石墓碑。后来他在病床底下找到了那个遗落的瓶子,打开之后,他闻到了很淡的残留的酒气。“但他也不是因为你死的。”盛敏一字一句地说,带着他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的隐忍的愤怒。李玄知道这种愤怒为何而来,所以安抚地搭住盛敏的肩膀,肯定地回答:“当然不是。”舒馨为了这个孩子终结了自己的科研生涯,因为歉疚在怀孕过程中,让他陷入险境,所以在生产之后,也再没有回到工作岗位。她把全副地精力都用来培养儿子,一切亲力亲为,并欣喜地发现,她的孩子有物理天赋,坚信他以后一定能承继自己未竟的事业。可是那算什么天赋,不过是一个孩子,为了讨母亲欢心的刻意配合。真正的天赋或许是察言观色,很小就知道,说诸如长大后要和妈妈一样当物理学家是可以获得糖果的事情。然而年龄越长,伪装物理天才变成愈发困难而力不从心的事情。特别是一场大病来临,还带来了一个用来给他当“血包”的孩子——一个真正的天才。他怎么也解不出来的题,看不懂的原理,于对方却是轻而易举。而后者甚至对物理毫无兴趣,每天只摆弄自己的电脑。他拼命追求而不可得的天赋,别人嗤之以鼻,让他一眼看到了自己和天才间不可逾越的沟壑。疾病让舒馨不得不暂时停下了把他培养成物理学家的步伐,但即使在病榻上,舒馨安慰时都不忘说,会好起来的,以后你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物理学家。甚至因此,舒馨对他更加愧疚。他害怕,进而惶惶不可终日,他知道即便病愈,也无法承担起母亲的期望,她把自己所有的理想都寄托在他身上。这种日复一日的压力,成为了比长期的病痛折磨,更令人窒息的东西。但他无法说,无法怪任何人,难道是舒馨的错吗?当然不是,他用欺骗换来母亲更多的关注容忍和爱,那就永远不能嫌这份爱是压力。是他作茧自缚,为幼年的糖果应该付出的代价。手术的前一天,他去找了隔壁病房的人。他不想要他的器官来为自己续命,尽管他怎样抗议也无法说服他固执的父母,但他有办法结束这一切。他看着在层层监管的病房里竟然还能继续看书的人,心想舒馨真正喜欢,真正需要的是这样的孩子。曾经他很多次许愿,希望他们能够换一换,舒馨一定就满意了,但他知道,这是无法办到的事情。他只是希望他替自己照顾舒馨,陪伴她度过自己离开的日子。他那么聪明,是个真正的天才,会有办法的。可命运弄人,用另一种方式,让他如愿了。他一死了之,舒馨疯了,再醒来时,认错了自己的儿子。很长一段时间,李玄都在思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不偏不倚。所有的科学道理都无法解释,难道一个懦弱之人的祈祷就可以感动上天?他不信这些无稽之谈。直到某天夜里醒来,舒馨站在他床前,无限温情地注视着他。那目光镇定如李玄也觉得毛骨悚然,那一刻他忽然想明白了。没有那么多神神鬼鬼的东西,只是一个母亲最自私的爱。两个孩子一起进了手术室,如果有一个会死,那么她坚信活下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只有保持这个信念,她才能够继续活下去。况且归根结底,事情怎样发展到如今,已经不重要。人的确不是为他死的,但他因此得利是无可辩驳的事实。所以当李明格提出要他冒名顶姓活下去的时候,他没有办法再一走了之。从来也不是因为李明格的要挟,更遑论贪恋李家的富贵,不过是因为那个他其实并没有应承的请求。李家不守信用,但他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于是他就这样成为了李玄,高中三年拿遍了各种物理竞赛的奖项,在舒馨面前做一个她期待的合格的儿子。李明格因此搬了家,换掉了家里的佣人和亲近的下属。原本因为生病,真正的李玄长期深居简出,尽管有人觉得这个孩子和幼年时似乎长得不同了,但除了为数不多的几个亲戚,没有人知道这出偷梁换柱的闹剧。生活上来说,其实不算亏待他。李明格解决了他的户口问题,安排他上最好的私立学校,司机接送,保姆照顾,送他学滑雪马术一切昂贵的运动……也为了更好地控制他,李明格不允许他跳级,又调换了他的高考志愿。只是荣华和折磨都无法改变他,李玄始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他忍耐,但不认命。一点点地和李明格谈条件,争取空间,没日没夜地写代码,接活攒钱,等待着赵绩哲出狱那一天。烟已经燃尽了,故事也即将讲完。这个故事中被隐去了太多的细节,乃至最关键的一环,可李玄不说,盛敏无法再问。暗淡的环境或许更衬此时的氛围,偏偏今夜星子灿烂。“所以现在舒馨又是怎么回事?”盛敏冷冷地抬起眼睛。“急性肾衰竭。”赵绩哲带去的刀伤没能要了她的命,医生却在治疗的过程中,发现她的肾脏已经严重损伤。这个消息并不让李玄多么吃惊。舒馨长期注射服食镇定的药物,经年累月,身体难免有问题,他早就察觉出舒馨状态不对劲,也多次提醒过李明格,只是后者总以为是危言耸听。‘他自以为是的爱情会害了她’一语成谶,但预料到了又怎样,哪个李玄都无法阻止这一点。“报应。”盛敏冷笑。他今晚尖锐得不像他,李玄伸手想要揉开他紧皱的眉心,盛敏却偏头躲了过去。他又看了一眼那墓碑,如同见到了什么脏东西,厌恶地转过身,因为站得太久,脚步踉跄了一下,但非常坚决地推开了李玄试图搀扶他的手。“我累了。”盛敏说,已经迈开了脚步,“我不想在这里。”他走得很快,一刻也不愿多留,步子越来越快,甚至跑了起来。风扬起他黑色大衣的下摆,脚步声在空**的墓园里回响,李玄不得不追上去拽住了他的胳膊。“盛敏!”黑暗中,他看见盛敏瘦削的面颊在发抖。“盛敏。”李玄又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起盛敏咬牙一言不发,良久,终于道,没事。声音也在抖,因为冷,说话间,有淡淡的白色雾气又很快消散。他闭上眼睛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回去吧。”回程的路上,盛敏开车。一路行驶得飞快,好像要将墓园里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已经是深夜了,临近春节,道路两旁的枝丫上,原本挂满了彩灯,却也因为太晚而尽数熄灭,昏暗的路灯下,不见鲜艳,只突兀而累赘。一个急刹在车库停下车,轮胎滑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盛敏似乎累极了,车也停得歪歪扭扭,沉默地按电梯上楼,径直回了卧室,很快响起了花洒的水声来,全程没有和李玄说一句话。他只在进门时堪堪碰触到他的手指,一片冰凉。李玄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觉得自己的外套上似乎也还残留着墓园里特有的死亡的气息。他按了按眉心,去浴室洗了个澡,再回到卧室,盛敏已经睡下了。一片寂静无声,待眼睛适应了黑暗,隐约看见被子下面微微起伏的轮廓。李玄躺下去,他知道身侧的人没有睡着, 呼吸声很淡,却显得压抑。李玄试探地摸住他单薄的肩胛骨,盛敏却一下子转过身来。黑暗中,盛敏冷冷地望着他,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李玄也不再开口,沉默任由他打量。这目光太冷淡了,有几个瞬间,李玄觉得其中甚至带着恨意,可下一秒,盛敏贴过来吻住了他。他吻他的唇角与眼睛,颤抖又坚定,那些吻起初是冷的,可靠得太近,渐渐变得灼烫。察觉到盛敏的意图时,李玄原本试图制止这一切,他知道盛敏的失态由何而来……可盛敏却不容拒绝而愈发凶狠地吻他,固执得过分……就像他熟知盛敏的所有弱点一样,盛敏也熟悉着他的,轻易就可以让他神魂颠倒……理智上李玄觉得不应该,但此刻身体的意志却由盛敏掌控……他无法拒绝他……或许也不是真的想要拒绝,欲望与贪婪让他们嵌在一起,像兽也像风雪中飘摇的树木纠缠着对方。安静的室内回**着彼此不均匀的喘息和震耳欲聋的心跳,他看见盛敏潮红的面颊和额间晶莹的汗水......他吃着他柔软的舌,伸手扣住他的肩头,试图拿回主动权。但盛敏却以十指交缠的姿态强硬地反扣住了他的手腕,下一刻,翻身坐上了他的身体……没有做任何的准备,盛敏生硬地剖开自己,蛮横地一寸寸去接纳他。如此愤怒,也如此害怕,那些他无从参与的过去,有那么多次,他都险些失去李玄,在根本不知道的时候。因为疼痛,洁白的小腿在颤抖,原本泛红的脸失了血色,热得发烫的身体,在这样亲密无间而难分彼此的此刻又感受到彻骨的凉意,凶残的情事无法带来太多的快乐,只让彼此的欲望成为具象,进而愈演愈烈……“痛吗?”快感与疼痛如起伏的潮水一并来临又退却,他们依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湿热而泥泞。他听见盛敏问他,急促地呼吸着,凶狠的语气,目光中带着不容隐藏的占有欲。李玄无法回答,盛敏很轻地笑了一下:“我倒是痛得很。”李玄不由得皱起了眉,盛敏恍若未觉,说完这一句就沉默了。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滑过李玄的喉结,肩膀,胸膛,他摸他身上的每一处伤痕,一直到他腰间那道早已脱痂的伤口,摸得很仔细,像要数清,到底缝了多少针。“痛吗?”他全身光**坐在李玄身上,却姿态高傲如同神祇,居高临下地垂眼看着他,指尖久久停留在那道伤口上,又问了一遍。“本来不痛的。”李玄回望着他,很轻很慢地说,“你问,倒觉得有一点了。”黑暗中,他看见盛敏亮得逼人的通红的眼睛,继而有水珠滚落在他的胸膛,留下蜿蜒的水痕,如同过去那么多年曲折的道路。他一个人走了这么远,走了这么久,原来不是不觉得累,不觉得苦。只是命运始终让他忍耐,让他等待,等待另外一个人出现,陪伴他,拯救他,允许他示弱,带他渡过尘世的漫漫苦河。“盛敏,你亲亲我吧。你亲一亲,我就一点都不痛了。”他大拇指轻轻擦去盛敏眼角的泪珠,祈求着他的垂怜,如同最虔诚的信徒。盛敏久久地凝望他,继而顺从地贴下来吻他,无比爱怜地亲吻他身上的丑陋的伤疤。“李玄。”盛敏的手贴着身下人的心脏,笃定地告诉他,“我选了你,你选了我,你就是我的。全身上下每一寸,一根头发丝都是我的,你不能给别人。”语气专横,目光却柔软,足以治愈一切的伤痛。月光从窗外落进来,被苦难碾碎,洒在他们交叠的身体上。李玄抱住他,轻轻吻住盛敏湿润的眼睛。经年的痛苦和委屈都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在一瞬间席卷而来,也因为他,在下一瞬烟消云散。“对。”他与他十指紧扣,“都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