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三个人一时陷入了死寂里。只有时钟的指针感受不到这尴尬压抑的氛围,“滴滴答答”不知疲倦地走着,彰示自己的存在感。文松月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然后开口道:“周临不是我的亲儿子。”是一种肯定的语气。从小到大,有很多人说过周临长得既不像她也不像周宏伟,然而她都当耳旁风吹过去了,就算是那么多不同点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也依旧自我洗脑,说服自己周临就是她的亲儿子。现在看来,假的真不了,周临到底是与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就说,她怎么可能生出来一个空有美貌却头脑空空的废物。周宏伟想反驳她,然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任何辩驳的话来。周临与周家的所有人都没有血缘关系,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实。虽然,近二十年的养育让他早已把周临当作了亲生儿子对待,现在即便是告诉他周临与他没有血缘关系,周宏伟也一时难以改变自己对他的父爱。但……眼睛合上复又睁开,最终,周宏伟沉声道:“如果真的是抱错了,那就先找到被抱错的孩子,至于临儿……只要他还待在周家一天,他就一日是我的孩子。”周宏伟这是在表明他的态度。文松月嘴唇动了动,胸口起伏了两下,但还是忍下了到嘴边的话。周承际闻言挑了挑眉,周宏伟的态度有些出于他的意料,他立即开口:“那是自然,小临毕竟是我相处了十几年的堂弟。”“比起虚无缥缈的血缘关系……我更看重真实存在过的相处。”文松月听了他们两个人的话,终于忍不住开口尖酸地道:“我亲儿子还没找到,你们就开始护着周临。等找到后周临要是不喜欢他,你们是不是就不让他回来了啊?”周宏伟皱眉:“临儿难道就不是你的孩子吗?”文松月冷哼一声:“我只知道我当年肚皮里就出来一个孩子。”周宏伟被她怼得一噎,脸憋红了一瞬:“你养了他快二十年,难道就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感情吗?”“那我亲儿子身上有你一半的血,他流落在外十八年,你怎么就不知道对他多点怜惜呢?”“我又何时说过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了?难道周家还养不起两个孩子吗!”周承际扶了一下眼镜,心想剧情终于如他预想般的进行下去了。他的目的就是让周家乱起来,周家不乱的话……他又怎么会有可乘之机呢?周承际轻咳一声,开口转移话题:“查另一个孩子是谁这件事,其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如果当年的入院记录还在,那不出一天,结果便能出来。若是没有了……那可就难了。“我刚好有这个社区医院当年的院长的联系方式。”周承际道:“如果伯伯信任我的话,我可以联系一下院长找找当年的住院登记资料。”原本周宏伟是打算亲自派人去查的,然而刚刚和文松月吵了一下,他现下脑子嗡嗡,听见周承际这样说便也没多加思考,就把这个活扔给了对方去做。“我自然是相信你的办事能力。”周宏伟说着,眉宇间却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疲倦。周承际浅浅地勾了一下唇角:“您放心就好。”周承际接下了这个任务,却没有立刻离开周家去办事,而是抬脚上了楼。文松月没去看他,周宏伟倒是瞧了一眼,但也没跟上去。周承际想必是去安慰周临了吧,他想。刚刚那个情况……周临的内心的难受,不会比他们任何一个人少。房门被敲响,靠坐在门后的周临一个激灵,他抽了抽鼻子,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站起来开门。门后站着的是他的堂哥周承际。“小临。”周承际很温和地对他道。周临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移开了目光。他不知道,他现在该怎么面对他的亲人。见他这副模样,周承际嘴角的笑容敛了一下,然后上前几步,把周临逼得彻底进了房间内,然后他反手合上了房门。周临怯怯地抬眸:“堂哥……不,我好像不能叫你堂哥了。”周临的眼中又渗出泪来,他抽了一下,带着哭腔地问他:“我真的不是他们的亲生儿子吗?”“这个么,自然还需要去查一下。”周承际把方才在楼下他与周宏伟的对话给周临讲了,然后伸出手握住周临的手。周临的手下意识地回缩了一下,却被周承际紧紧握住。“不管我们之间有没有血缘关系,你都是我……重要的人。”金丝眼镜的镜片在灯光下反射出一丝刺目的灯光,周临被晃到,快速地眨了两下眼。“你永远可以依靠我,信赖我。”周承际嗓音低柔,带着一丝诱导:“就算周家不愿意要你……哥哥这里,也永远是你的归处。”周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句话——周家不愿意要他。原来,他父母已经不想要他了吗?说完后,周承际重新站着身体,对周临露出了一个微笑:“给我几天时间,我会带着结果回来见你。”当然,那个结果必然不会是周临所期望的那样。说完后,周承际便离开了周临的卧房,周临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泪水无声无息地顺着脸颊落下,周临眼眶红红,心想,他还会……有希望吗?周承际的办事效率高得惊人,不过第二天,他便说自己找到了那个被抱错的孩子。从出结果到说真少爷被找到之间的一整天内,周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粒米未进滴水不入。也不让任何人进来。周宏伟担心得上去敲过几回门,但周临却始终不开,无奈之下他只得离开。不过从门内偶尔传出的动静,能听出来目前周临的身体状况还好,周宏伟就也没强硬地找人拆了门。门内,是一片漆黑,窗帘紧紧地拉着,也没有开灯。只有床铺上亮着一点微光。周临缩在床头,裹着被子捧着手机。手机的屏幕上,有几十个打给何寒的未接来电。周临的双眼里透露出一丝迷茫。连何寒也……不要他了吗?·另一边,何寒厉声质问着钱芹秀。钱芹秀目光闪躲:“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见何寒还要逼问,她立刻色厉内荏了起来:“我是你妈!哪有儿子这么对母亲说话的!”何寒冷不丁道:“你真的是我母亲吗?”这是从小到大,一直盘踞在他心头的一个疑惑,无论是他与钱芹秀的半点不相像还是钱芹秀对他时好时坏变化极大的态度,都时常令他迷茫与不解。一个母亲,为什么会总会一种愧疚混杂着恨意的眼神看着她的儿子?绝大多数时候,何寒从钱芹秀的身上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母爱。话甫一说出口,他就想收回,毕竟这种话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太伤人了,但,他却看到了钱芹秀脸上一闪而过的心虚神色。心虚……她在心虚什么?为什么她会心虚?何寒的心底凉了凉。“我……”钱芹秀张了张嘴:“你这么说话,有证据吗?”何寒自然没证据,但这不妨碍他说有,然后来诈钱芹秀。“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你真当我从未有过疑惑吗?”何寒声音冷清:“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只要事情存在过,谁也无法抹消掉痕迹。”他这话说得含糊,却正好戳中了钱芹秀最怕的那个点。“怎么会,怎么会呢?”她喃喃道:“我连那个死鬼都没有告诉,全天下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件事。”何寒呼吸屏了一瞬,他压抑着自己的情绪,继续诱导道:“你确定,真的没有人看到吗?”“不会啊……”钱芹秀喃喃道:“那时候护士明明都出去了,婴儿房里一个人也没有。”“两个都是男孩,同时出生,一样的体重,就算是亲妈来了也不会认出来啊……”钱芹秀前言不搭后语地胡乱说着什么,何寒却从她支离破碎的语句中渐渐拼凑出了一个可怕的真相。——他好像是被抱错的孩子,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则是钱芹秀。她是故意的。“为什么?”何寒嗓音干涩。张口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嗓子竟然哑得差点发不出声来。“为什么?”钱芹秀反问他:“我以为理由很明显。”她和她那个死鬼丈夫,都是无业游民,是社会最底层苟延残喘活着的耗材。后来,她怀了一个孩子。如果按照正常的轨迹,这个孩子生下来后会穿着亲戚给的旧衣服,吃着廉价奶粉,在浮躁的氛围里被影响,厌恶读书然后只拿了一个中专的学历,随便找个体力工作,挣着一天百元左右的工资,再重走他们当年的老路。钱芹秀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也曾幻想过生活的美好,然而在离开了职校步入社会后,她很快就认清了现实。她是最底层的庸人,然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但她心底或许仍然存有一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盼,平时不起眼地待在那里,等到机会来临时,得到了雨水的浇灌骤然破土而出。生产那天,临床忽然被推进来一个女人。产房的味道总是不太好闻的,血腥味夹杂着哀叫声,是痛苦与欢喜共存的地方。但那个女人被推进来后,钱芹秀恍惚自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路过商场专柜时能闻到的高档香水的清香。她一边用力地生着孩子,一边听对方家属和医生讲话,得知了对方原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因为羊水突然破了才被送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医院来生产。对方使力时一只手臂伸出了帘子,皓白的腕上挂着的一枚碧绿的翡翠手镯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真好看啊,和她在地摊上二十块钱买的染色手镯完全不是一个样子。在听到护士说“生了,都生了,两个都是男孩”时,她忽然心思一动。两个都是男孩……刚生下来的孩子长得都一样,不仔细记忆的话,就算是护士也未必认得出来谁是谁。明明才刚生产完,她疼得全身无力虚汗透衣,但还是咬着牙,趁护士都被叫出去开会时,偷偷摸摸来到了婴儿房,把两个孩子给调换了保温箱。她的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时,似有所觉地伸出手,然后咯咯地笑了出来。钱芹秀也笑了,眼眶有点湿润。她低声喃喃道:“宝宝,宝宝,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苦了。”不用再走她的老路了。她装作刚刚出去上厕所了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那个富家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真厉害啊,刚生完就能下地,我还一动都动不了。”钱芹秀不知道该回什么,露出了一个有些憨傻的笑容。富家太太重新合上了眼。钱芹秀躺回**,很快,临床那个富家太太就被救护车又拉走了,听说好像是送到了亲戚的私立医院里。没有人发现她调换了两个孩子,他们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了。她就带着那个富太太的孩子回了家,也就是何寒。龙生龙凤生凤,大抵是有钱的人家的孩子的基因果真跟他们这些穷人不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何寒竟也出落得出类拔萃,是人中龙凤。用着最差的资源,却丝毫没有被同龄人落在身后。钱芹秀看着他,时常会产生复杂的心情。她有时会感觉到愧疚,愧疚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那时她就会加倍地对他好。有时她又会愤怒,觉得她和自己的亲骨肉分离,现在只能养着别人的孩子,她看着何寒,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丝母爱出来,动不动就是冷嘲热讽。还有的时候,她会给自己找补,她想,何寒天生优秀,就算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将来也能出人头地,有美好的明天。但她的儿子却不行,她自认没有什么优点遗传给孩子,如果没有一个先天富庶的家庭,她的孩子又要怎么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活下去呢?她这样做,只是让这个社会上多了一个人更幸福罢了。何寒听完她全部的自述,脸色扭曲了一瞬,牙关紧咬,甚至发出了可怖的嘎吱声。他呼吸沉重,胸口剧烈地起伏,拳头紧紧地攥着,青筋露出。就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他就要被迫与亲生父母分离,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里?她自己的孩子不能受苦,别人的孩子就能吗?钱芹秀的自私冲击着何寒的认知。他沉重地闭上眼,然后又睁开,压抑着怒火问道:“那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这不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情了吗?”钱芹秀道。是的,确实很明显。结合最近周家的风波,还有钱芹秀对此格外敏感的态度,他真正的父母是谁,已经无比明显了。是A市的顶豪贵贾周宏伟和他的妻子。是他的室友,他喜欢的人的父母。钱芹秀执意要跑路的原因也很明显,她怕被发现当年的所作所为。她在赌,赌周临被发现不是周家的亲生孩子后,又找不到他真正的母亲,周家会继续把他留下来抚养,毕竟周家不会缺养一个人的钱。钱芹秀确实有着深厚的母爱,可惜这份爱却不是对他,而是全部交付给了她真正的孩子。何寒恍惚了一瞬。他与他心心念念而不得的人,竟然拥有着彼此错位的人生。何寒忍不住想,周临他知道这些吗?知道的话……他又抱着怎样的心情呢?他把手伸进兜里,想要摸出手机,却骤然被门口传来的声响打断了动作。何寒回头,见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面容斯文又俊秀的人在保镖的拥簇下走了进来。对方的相貌他从未见过,但他一开口,何寒便知道了他是谁。“很高兴见到你。”周承际微笑着道:“我素未谋面的堂弟。”·找到人后,周家很快就收到了周承际发过来的关于真少爷的资料,然后被通知对方已经马不停蹄地带着人亲自去找那位真少爷。周宏伟又一次敲门无果,从二楼下来时,就看见文松月在看那个孩子的资料。“他也是A大的学生,真巧……哦,还是学的计算机!”文松月翻看着手里的报告:“高考的时候是咱们市的第二名,榜眼,真好啊。”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真好”。不仅是高中,大学里他的表现也很好,是学生干部,才大一就拿过国奖,甚至还被邀请进了实验室。文松月看着左上角贴的一寸照,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柔来。哪怕是证件照,也能看出这孩子长得极俊,也和她是真像。光是看着照片,就有一股亲近感无法自抑地从心底喷发出来,让她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才是她的孩子。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等看到这孩子现在的家庭环境时,她面上原本挂着的温情的笑容又一下子垮掉,变成了无法压抑的怒火。她文松月的孩子,怎么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这时,周临忽然推开了门走了下来。“爸……”他很小声地唤了一下周宏伟:“我饿了。”他也很痛恨自己的没骨气,明明是难过到了极点,可他还是被饥饿感给逼出了卧室,逼出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骤然重新暴露在灯光下,他有些不适地缩了缩脖子。“你都一天没吃饭了,怎么可能不会饿。”周宏伟见他终于愿意出来了,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的神情来,他忙招呼家里的家政阿姨:“李姨,来,给临儿下碗面条。”太久没吃饭不宜吃刺激性的东西,粥熬起来又太慢,清汤寡水的面条再合适不过。几分钟后,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便被端了上来,里面还放着大块的牛肉和西红柿,色彩搭配鲜艳,一看就很有食欲。周临拿起了筷子。文松月看见周临吃饭的样子,忽然就激动起来。“吃吃吃!”她伸手拨开周临面前的汤碗:“你一天就知道吃!”她一想到她的亲生儿子生活在那样一个吃穿都愁的家庭里,而眼前别人的儿子却堪称是锦衣玉食都不为过,她便觉得窝火。周临曾经和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亲生的儿子,原本该享受的。周临夺走了属于她儿子的一切。“你和临儿生什么气!”周宏伟皱眉道。无论怎样,都是大人的问题,和小孩子没有任何关系。周临听见了他母亲……不,周夫人的话,夹面条的手顿时就停住了。他看着汤上飘着的几段葱花,忽然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母亲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该吃。“别听她的。”周宏伟道:“一碗面条有什么,爸爸给你做主,吃吧。”文松月哼了一声,把她亲生儿子的资料甩过去给周宏伟看:“你看,还是A大的高材生,是自己考进去的,可不是和他一样,还得花钱进。”周临听到“A大”时,眼眸一动。那个人也是A大的吗?那是不是,或许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们有可能擦肩而过,但却不知道彼此之间有那么深的羁绊?“是A大的吗?”周宏伟讶异了一瞬,伸手接过资料,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待视线回到文档上首时,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何寒”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周临的那个成绩很好的室友,是不是就叫何寒来着?会有这么巧的事吗?周宏伟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却听得佣人道:“小周总来了。”为了区分周宏伟与周承际,周家的佣人一般会管周承际叫小周总。顿时,客厅内的三个人都把目光移向门口。这个时候,周承际过来,只有可能是为了一件事。——他找到那个真少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