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透骨,冷意从皮肤渗进骨髓里,周临紧紧地抱着何寒,像是在拼命地从他身上汲取温度。周临以为自己会难以面对何寒,会逃避他的接触。可事实上,在两人再次相遇后,他满心只剩下了躲到对方身边这一个想法。“对不起,对不起……”周临的眼泪又落了下来,因为哭得太急他甚至打了个哭嗝。对不起,抢了本属于你的人生。对不起,让你承受本属于他的磨难。对不起,或许这一份真挚的友谊,终究要断送在……这场闹剧里。“你没必要说对不起,这不是你的错。”何寒回拥住他,有力的臂膀带给人可靠的安全感。他伸出手,拇指擦掉周临眼下的泪,指腹上的薄茧刮过他细嫩的皮肤,细微的疼中混杂着一丝痒意。相比起其他人,何寒知道的稍微多那么一些——他知道孩子是钱芹秀故意抱错的。但无论怎样,这些都怨不到周临身上一分一毫。上一辈人的错,不应该让后代来承担。“可是、可是……”周临的眼泪淌得更凶了。他感觉自己的心上像是破了一个窟窿,周身的冷风像是能直接吹到他心里去,只有在何寒身边时这种感觉才好一些。可寒冷消失了,愧疚感却又漫了上来,淹没了他的整个心脏。周临抽了抽鼻子,想开口询问何寒,却不知道该从哪问起。他有太多想跟何寒说的了。倒是何寒先握住他的手,拉着他朝楼上走:“外面冷,我们进去慢慢说。”周临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突然道:“你是怎么过来的?”“打车。”“可是……”周临记得路口被那个倒下的大垃圾桶给拦住了,车进不来,所以周承际才停在了外面,然后他们步行走了进来。“距离不远,我直接跑了过来。”周临想到了方才接电话时,听筒里何寒的喘息声,看样子何寒跑的速度不算慢。那他是不是可以认为,何寒有在很急迫地想见到他?这想法在周临的心里一闪而过,他不敢放任这样的想法在心里久留,却又不受控制地为此而高兴了起来。真好啊,何寒并没有讨厌他。等周临和何寒上到六楼时,还没等他们敲门,门便被打开了,钱芹秀把手上的水往围裙上蹭了蹭,又给他们拿了一双拖鞋出来。因为何寒的拖鞋给了周临,这次只能让何寒穿何父的鞋了。看着何寒和周临手牵着手进屋,钱芹秀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何寒不喜欢与人有太亲密的肢体接触她是知道的,他与她向来不亲密,哪怕何寒被接回去了,钱芹秀也怀疑他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能否展现出一丝温情来。但,这样堪称孤冷的何寒,竟然能对周临又是牵手又是拥抱的?而且看样子也不完全是周临主动,比如现在的牵手就是何寒拉着周临的。这就是现在的男生之间的友情吗?钱芹秀觉得有些不对味,又挑不出个所以然来。“你怎么又回来了”“我来见周临。”何寒淡淡道。钱芹秀没再应声,转身走回了厨房。看着钱芹秀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何寒下意识地就想进去帮忙,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对方做的那些事,僵硬着刹住脚步,坐在了背靠厨房的位置上。周临坐在他对面,拿着茶缸笨手笨脚地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你和……他们相处得好吗?”纠结了许久,周临终于决定先问这个。可话刚说出口,他又后悔了,那是何寒的父母,他又有什么资格去问人家的亲子关系。周临张了张嘴,慌忙地就要去找补,却被何寒的回答给打断了。“周夫人很喜欢我。”因为担心周临难过,何寒特意换了这种比较生疏的称呼:“周先生也很关心我,问了我许多问题。”周临跑出去后,何寒没有跟出去,而是被文松月拦了下来。文松月拉着他的手,详细地询问了他这十多年来的生活,听到他从满十六岁就开始做各种小时工时,甚至还动情地流下泪来。何寒看着她的眼泪,心里没有太多感受。这样的生活,他已经习惯了,倒也不觉得苦。况且,自从上了大学后,这一切也已经开始向好的方向转变了。周宏伟一直在一旁站着,等到文松月哀哀地哭了一番后才上前,问了一些文松月忽略掉的细节。回答的时候,何寒敏锐地注意到,除了怜惜疼爱还有愧疚,周宏伟对他似乎还有一丝不信任与怀疑。怀疑什么?怀疑他不是那个真少爷吗?可好像又并非如此。在从周家出发打车过来的途中,他一直在想着周临,考虑他的感受他的心情,担心他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残酷真相,一时想不开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直到来到了他原来的家,看见周临完好无损地坐在他对面,何寒才重新放下心来,也能分出心神去思考刚刚令他不解的事了。何寒心思向来敏锐,理科成绩的优秀也能体现出他在逻辑上的清楚与明晰,只是略加思索,何寒就隐隐摸出了一条周宏伟可能的想法来。得益于周临对他的全无保留,在这件事情上,何寒几乎掌握着全部信息。整件事情,从周宏伟收到了一封匿名的举报邮件开始拉开序幕,一直进展到现在他与周临被发现抱错,一环套一环,许多个转折事件发生得都太过巧合,莫说是周宏伟那等在商场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狐狸了,哪怕是何寒也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整场抱错事件,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背后推动着事情进展,当发展脱离了他的预期时,再悄无声息地伸出手,将其拨正回原本的轨道上去。按照谁得利谁动手的原则,整件事里明面上获益最大的人是何寒,周宏伟会对他有怀疑也正常。但何寒却知道不是自己。比起找回亲生儿子,周家因为风评受影响而造成的损失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这就说明下手的那人应该不是周家的商业对手,更有可能是周家内部的人。周宏伟率先排除,文松月看起来不太像,周临绝无可能。除却这几个主家的人,周家旁支的那些亲戚何寒并不认得,唯一知道名字还见过几面的人只有堂哥,周承际。周承际……有可能是他吗?周承际是从亲子鉴定报告显示周临不是周家的孩子时,才光明正大地参与到这场事件中的,之后他的身影一直便穿插其中未曾离开过,寻找何寒的过程更是被他一手包揽。而那些堵着钱芹秀不让她离开的保镖,应该也是周承际的手下。何寒不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才确定自己就是那个真少爷的,若是在带人围堵何家时就发现了,为什么不当时就把他带回周家,而是又拖上了一天?可从利益的角度推断,周承际这样做又能得到什么呢?何寒知道周宏伟之前是属意把家业给周承际继承的。何寒毫不夸大地认为,若是他将来能上周家的户口,拥有了继承权,他绝对会比周临的威胁性大得多,周承际在这方面落不到好处。不过,他的能力究竟如何,周承际也未必知道。何寒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开口问周临:“你堂哥追着你出去后,有和你说什么吗?”“是你堂哥,不是我堂哥了。”周临纠正他,然后道:“堂哥他……哦不,周承际跟我说、跟我说……”周临想到周承际的那些话,沉吟了一瞬。虽然有些偏激,但站在周临的角度,是为他着想的肺腑之言,可从何寒的角度来看,这些话便不好听了。周临不想因为他的话,先入为主地给何寒留下关于周承际的坏印象,他希望何寒自己亲自去和周承际相处,看看周承际是一个怎样的人。在他纠结的时间内,何寒再次开口,声线有些低沉:“周临,我想听实话。”他表情沉凝,黢黑的眼眸里没有温度时,显得格外冰冷且不近人情。周临吓了一跳,因为那股始终萦绕在他心头的愧疚感,他在面对何寒时变得小心翼翼怂了起来,不复往日的张扬肆意。周临立马竹筒倒豆子般把周承际跟他说的话全部说了出来,从他和何寒会变成竞争关系再也亲近不起来,一直到最后对方亲自把他送回何家。何寒的眉头皱了皱。对方这是在挑拨他和周临的关系?但这对于他,又有什么好处吗?周临看他皱眉,以为何寒是对他的话不满意,凑过去小声道:“但是我真的没瞒着你,什么都说了啊。”他蹙着青黛色秀气的眉,仔细地回想着他和周承际的对话,连昨天和前天的也一并说了:“这些以外,就是他一直在安慰我。”“说哪怕是周家不要我了也没关系,他会一直留在原地等着我。”“你和他关系很好?”何寒问。“当然。”周临点点头:“从小到大,堂哥对我都好得没话说,我自然亲近他。”光听周临的说辞,何寒判断不出来什么,还得看到他和周临相处的样子才行。心知这些事情不是一日便能解决的,何寒便将其搁置在了一边。那边,周临又继续问道:“你之后是打算回周家,还是继续留在这里?”这是一个结果显而易见的问题,周临心想何寒肯定是要回周家的,不管他想不想,文松月都一定会强硬地留下他。没想到何寒却给了他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我回学校。”“诶?”周临有些讶异地睁大眼。“学校还有实验室的事情要忙,我先留在周家住几天,等事情都解决得差不多后就回学校继续住校。”何寒却转而问他:“你之后都要待在这里吗?”周临点头:“对。”见何寒想劝,他率先开口道:“你都能住,我为什么不能忍受?”“周家目前没有撵你走的意思。”何寒道:“至于这里……你连学校的宿舍有时候都嫌弃,这里你待不惯的。”他嗓音轻柔带着一丝劝诱:“和我回去吧,我们还可以住在一起。”无论是一起住在周家,还是学校。何寒的话确实很诱人,但周临咬唇:“可我答应了她。”她指的自然是钱芹秀,周临答应了对方要陪她一阵。何寒笑容微敛,他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却被厨房处传来的声响打断,钱芹秀端着一锅土豆炖排骨从厨房走了出来,土豆浓郁的香味混着肉的香气,粗糙却勾得人食指大动。周临的视线被转移了过去,他小声跟何寒说:“先住几天再说吧。”何寒“嗯”了一声。钱芹秀盛了三碗饭出来,摆到周临面前的那碗是最多的,周临趁她回头取筷子时快速地和何寒调换了一下,然后冲他露出一个笑容:“我胃口小,吃不了多少。”钱芹秀的行为在何寒的意料之中,反倒是周临的动作让他愣了一下。他指腹碰了一下碗沿,白米饭的热度透过陶瓷传递到他手上,直到感觉到烫时,何寒才收回手。都忙活完后,钱芹秀也坐在了饭桌前,拿起筷子便开始夹菜。她先是夹了块大排骨往周临碗里放,脸上堆起了笑容:“来,尝一尝。”“嗯,谢谢。”周临小幅度地点头,然后用筷子卸下了一块肉往自己嘴里塞。刚咬了第一下,周临的表情便有些僵硬。说实话,不好吃。肉很柴,口感非常一般,用牙尖仔细地碾一碾似乎还能感受到未散的腥气,可能是没洗干净。迎着钱芹秀期待的目光,周临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一下子咽了进去。然后他睁开,勉强对她勾起一个笑容:“还可以。”留了足够的情面。钱芹秀见状开心起来,何寒却突然站起身,走到厨房从碗柜里拿了个小碗出来,倒了点酱油又拍了蒜末,调成一碗酱汁给周临端了回来。“沾这个吃。”何寒淡淡道。周临依他的话去做,发现果然比干吃好了很多,至少他能下去口了。趁着钱芹秀去倒水的功夫,周临偷偷蹭过去贴在他耳边道:“这是你的‘经验’吗?”热气铺洒在敏感的耳廓,何寒的喉结动了动,低声回应了一句。此时钱芹秀恰好回来,看见他们两个人头抵着头窃窃私语的模样,心里那副怪异的违和感又冒了上来。她现在看何寒,是越发不顺眼了。本来是和阔别多年的亲生儿子一起吃的一顿其乐融融的晚饭,却因为何寒的意外造访而尴尬了起来。钱芹秀有不少体己话想对周临说,可她又不想当着何寒的面讲。偏偏周临又很欣喜见到他的模样,钱芹秀也不好出言赶人。都已经被接回去了,回到了那个豪富的家庭里,还回来一趟干什么呢?整顿饭只有周临一个人自在地吃完了,晚饭结束后,钱芹秀原本想指使何寒去洗碗,又想到他现在周家大少爷的身份,嘴唇动了动,还是选择了自己去干。反倒是周临看见她的动作,几步走过去接过碗筷道:“我帮你洗吧。”“这哪行,你去边上待着,这些事我来做就好。”周临难得强硬地拒绝了,抱着一摞碗筷走到了水池前,然后便懵了。何家自然不会有洗碗机,周临看着水池边上摆着的一排塑料瓶,一时间有种无从下手的感觉。“雕牌”“立白”这些牌子他倒是听过,然而现在该用哪个,他一点头绪都没有。身后忽然伸出来一只有力的手,越过他打开了水龙头把碗筷泡起来,随后,何寒拿起那瓶立白往碗里挤了一点,扯过刷碗布便开始刷起来。周临愣愣地问:“为什么不用‘雕牌’?”“因为用光了。”周临摸了下鼻子,“哦”了一声。他仔细地看着何寒刷了一个碗,待他要刷第二个时,周临把刷碗布拽了过来,认真地道:“让我刷。”何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不带半分讽刺的味道,却因此更加显得嘲讽:“你会吗?”“不会。”周临迅速回答,紧接着又道:“之前不会,但是刚刚看你刷了一个,应该会了吧……”越说,周临的声音便越是小。何寒直直地盯着他,忽然勾唇轻笑了一下,把刷碗布塞到他手里:“好,我看着你刷。”周临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刚刚何寒的步骤他都有模有样地重复了下来,虽然动作有些笨手笨脚,速度也不快,但洗完的碗还蛮干净。刷碗布的质地偏硬,为了清洗干净里面掺了细细的铁丝。何寒看着周临被磨红了的手心,忽然开口问他:“为什么要抢着做这些?”周临的动作一顿,然后抬起头来看他,眼底满是认真:“我想感受一遍,你曾经过着的生活。”那些原本该他承受的一切。何寒心中一动,想开口说什么,却被钱芹秀扯着衣袖拽出了厨房。何寒顺着她的力道,直到走到了客厅的沙发边后才往回撤自己的胳膊,钱芹秀顺势松了手,然后开口对何寒道:“我有话想问你。”“你……和周临到底什么关系?”厨房地方不大,进了周临和何寒两个人就进不去钱芹秀。她站在外面,透过半合的磨砂玻璃门,隐约能看见何寒以一种半拥着周临的姿势在教他刷碗。钱芹秀没什么关于爱情的美好浪漫的经验,但她喜欢看肥皂剧,韩剧里男主拥着女主给观众发糖时,往往也是这个造型。可,何寒和周临,是两个男生啊?“能有什么关系?”何寒反问她:“以前是室友和朋友,现在或许可以称之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最后一句话,何寒的语气里有一丝嘲讽的味道。钱芹秀那一点点微弱的心虚感被勾了起来,顿时闭口不言了。就在钱芹秀和何寒针锋相对地这几分钟里,周临把碗都刷干净了,本来就只有三个人一道菜加一碟小菜,属实没有什么好清理。他从厨房的玻璃门后探出一个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姿势有种俏皮的可爱。“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他问。“没有了没有了。”钱芹秀几步过去把他推出了厨房:“剩下的我来干就好,你去歇着吧,累坏你了。”刷几个碗,有什么好累的。周临抿了下唇,还是选择走向了何寒。“你准备走了吗?”周临问。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七点半了,依着周家到何家的距离,他现在确实该离开了,不然来不及回去。说这话时,周临心情低落,语气里有一点难过在。他很想再和何寒多待一会儿。但他也不敢拦着不让何寒走,把对方留下来。周临并不是一个完全无理取闹看不懂气氛的人,大多时候,他只是知道周围的人会包容他迁就他,所以撒娇让别人做一些承受范围之内的事情。但是现在,他觉得自己没那个资格了。何寒开口:“不走了。”“就算你走了我也会想你的,等过几天你回学……诶?”周临原本要说的话被骤然打断,他愣愣地抬头:“啊?不走了?”“嗯。”何寒点头:“今晚,我陪你留在这里。”这是何寒临时起意做的一个决定,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周父周母,趁着周临去洗漱的时候,何寒给他们打了个电话通知,周宏伟很宽容地答应了,文松月倒是让何寒安抚了好久。周临用刚刚下楼去便利店买的牙刷刷完牙,抬头看见打完电话从外面进来的何寒,仍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何寒就这么……留下来了?周临怀疑自己是不是无意识地对他说出了挽留的话,不然何寒又怎么会放弃在周家住宿,而是回到老破小的何家。“进去吧。”看着呆呆站在原地的周临,何寒从后面把他推进了卧室里。卧室里摆着两张床,稍大一点的是钱芹秀和何父的床,小一点的那个是何寒睡觉的地方。周临看着眼前狭小的房间,突然想起何家只有一间卧室。他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那我睡哪里?”“当然是,和我睡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