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一连下了好多天的雨。漆黑的夜,乌云遮掩了所有的星星。骤雨凶猛落下,地面积水成坑,迷潆一片。阳台的窗户紧闭,窗台外的支撑板上拍打着雨珠,水花四溅。从见到张安和张福成的那天起,伴随着雨天不散的郁闷,乔墨时常梦到旧事。诸多不愉快的记忆同他身上渗出的冷汗一样,黏腻地缠绕着他。他突感燥热难安,吃力地醒来,擦去额头湿漉漉的汗水。乔墨在黑夜里微喘着气,侧身伸手摸去,猫咪并不在他身边。他困倦地起身,坐在床边很久,久到卧室的门缝处钻入一只熟悉的猫咪。“喵~”乔墨没有动,低垂着头,仿佛一个迟钝僵硬的木偶。感受到不对劲的砚池跳上床,走到乔墨身侧,一双前爪压在乔墨的大腿上:“喵?”【怎么了?】乔墨无动于衷,恍惚的神情让砚池陌生。“喵?”在砚池多次呼唤下,乔墨小小地动了下脖子,动作异常缓慢地开始呼吸着。他的胸膛一上一下地起伏,遵循着一种规律来调整呼吸。乔墨拿起手机,在多次组织语言后,发出一段礼貌的微信。乔墨:[姜医生,您好。近两个月我又和以前一样,频繁做梦,一旦入睡就不容易醒。有时意识不太清楚,经常感到疲惫。我想同您预约一个就诊时间,随便哪天都行。]姜医生在十分钟后回复。[您好,乔先生。我于下周二回国,您的就诊时间安排在周三,当天您随时可以过来。]乔墨:[好,谢谢您。]砚池怔然地将它们一字不落地收入眼中,他不再喊叫,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压抑的气氛,外头的雨声渐大,淅淅沥沥地盖过了乔墨孤独的呼吸声。大雨如催眠的曲调,时不时地将乔墨拽入不愿踏足的泥潭。三岁时的记忆模糊,八岁时的记忆却清晰。在张安出生后,身为“张扬”的他毫不夸张地一夜失宠。向来温柔的父母变得冷漠,就连偶尔来家中逗他玩的爷爷奶奶也板起了面孔。年幼的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缩在角落听他们乱糟糟地争吵,听婴儿闹心地啼哭。“早晓得会生还买个做什么?”“再卖咯?不然替别人家养儿子?”“那被抓到怎个整?中间人都不知道死哪里去咯,最好是……”张福成附在母亲耳边压低声音说了句什么,四个人一同安静了下来。背着光,众人脸上依稀可见深沉的阴影。转眼,乔墨被丢弃在了人潮如织的闹市中。兴许乔墨长得实在讨人喜欢,今天又拾掇得干净。他小小一个,无助地穿梭在人群中,便再一次被人**盯上了。幸亏警方早有埋伏,顺利地救了他。乔墨被送回去时,张家夫妻正在上演找孩子的戏码,他们痛哭流涕地表示感谢:“这孩子爱乱跑,给你们添麻烦了。”等私下一关上门,整个屋子静得可怕。乔墨杵在桌前,捏着小手又冷又饿,没人喊他吃饭穿衣。他踮脚抓了桌子里侧的一张饼吃,也没人指责他不懂规矩。冷掉的饼子发硬,硌得他牙疼,他饿得厉害,鼻尖泛酸地努力咀嚼。无声的暴力让乔墨不得不过早地去察言观色,却没人教他该怎么应对。他琢磨出一点办法来,就是一再封闭自己,抹杀自身的存在感。久而久之,“家人”的漠视和校内的霸凌,让乔墨患上了严重的心理疾病。他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更像一片秋日里枯黄的落叶。家中唯有张安理会他,所以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乔墨都巴巴地去给张安摘。他太孤独了。有一次,乔墨把切好的水果送到张安房中。张安和同学聊得正欢,心情不错,随口一句:“谢了。”乔墨登时红了脸,激动地摆摆手:“不……不……”他想说不用谢,试了几次都没说好。同学新奇地接话:“张安,他是你哥吗?”张安跟吃了炮仗似的,高声否认:“你乱说什么?他是别人不要放在我家的!”没有人生来便是“恶”,张安的“恶”是日积月累中,从父母身上吸取的冰山一角。同学被吓了一跳:“凶什么啊,谁不知道你有个结巴哥哥。”两人打成一团,张安又菜又嚣张,最后被同学压着狠狠打,磕破了脑袋。事后,张福成重重地抽了乔墨一巴掌。乔墨疼得蜷缩在地上。这是他在张家第一次挨打,也是最后一次。不到一周时间,乔家那边就找来了,一起来的还有警方。张安带着股幼稚的怨恨劲儿,跑到乔墨身前,大声诅咒他:“你这个瘟神!他们一定不会喜欢你!”陈凌嗔怒地甩了张安一个巴掌,她带了十几个保镖,气势毫无疑问地压过了对方。乔墨木讷无措地站着,冷汗浸湿了贴在他背脊上的衣衫。他脑中混乱,不敢置信自己是陈凌的孩子。她看上去那么自信美丽,而自己……他抓紧自己的衣角,坐在回家的车中,耳内反复想起张安的话。“他们一定不会喜欢你——”车子停在一处,从外面上来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陈凌轻声同他介绍:“墨墨,这是你爸爸。”乔司行长相冷清,在这一刻,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和蔼的笑意,眼眶微湿。他万般小心地将手覆在了乔墨的手背上:“墨墨,回家了,一切都会好的。”乔墨对于“墨墨”这个名字备感陌生,不由地咬紧了唇。他们都好温柔,他们一定不喜欢自己这种样子。乔墨断定,过不了多久,失而复得的喜悦,就会被不堪的他打碎。谁也不会喜欢他。人被摧毁的自信,是不能在一朝一夕重新建立的。乔墨的恐惧漫过了所有,心乱如麻。他唯恐被他们发现自己的异常,缄默地低着头,佯装出疲惫嗜睡的模样。可他的姿态过于奇怪,很难不引起陈凌与乔司行的疑惑。“墨墨?”乔墨神情仓皇地抬起泛白的脸,脑子嗡嗡作响,急促的心跳声让他听不清耳畔关怀。“……”他的嘴唇张开一个极小的空隙,舌面干燥如火灼烧,指尖却冷彻如冰。密密的细汗从他额角凝聚滑落,消瘦的脸颊病态得没有一丝血色,微长的头发遮住了他本该若星辰般神采奕奕的双眸,瘦骨嶙峋的身体也无少年蓬勃的朝气。他像个落满尘埃的废弃玩偶,经不起任何磕碰。“我……我……晕、晕车。”乔墨胡诌一个理由,颇有自知之明地躲开了陈凌关切的目光。只是窗外绿意连绵的风景对他而言并不美,它是刻在他脑子里的黑影。他模糊地想起了三岁时,他是怎么来到这偏远的小镇的。记忆里,无法动弹的四肢,贴着胶布不能呼喊的嘴,幽暗不透光的黑车……窒息感从头顶往下贯穿,赫然让乔墨一怵。他犹如受伤的小兽在猎人的枪支下哀嚎。“唔……呜……”陈凌立刻让司机靠边停车,夫妻俩搀扶着乔墨了下车。离开了狭小的空间,越过田野的风很快就让他好受了一点,但也没完全恢复。而他这种情况,显然不是简单的晕车。夫妻俩一边联系好医院,一边护着乔墨坐在路边让他放松。他们面上有着一闪而过的对于不知情事物的无措,更有着作为父母的坚定与强大。乔司行宽大的手掌轻抚乔墨的背脊,陈凌柔软的指腹按着乔墨的虎口。不再是无声的家,也不再是令人害怕的讽笑。乔墨如蹒跚学步的孩子,被他们从两种极端中一把拉出,站立于和煦阳光普照的地面。陈凌的声音那么好听,乔司行的声音那么沉稳,他们都在温柔哄着从不被人重视的乔墨。“墨墨,爸爸妈妈都在你身边。”“墨墨,哥哥也在家里等着你呢,以后我们都会保护你。”“墨墨……”…………梦境是由坏转好的,乔墨沉浮在其中,不断重现当年的情景。应是多年的心理治疗颇有成效,让他不至于在淤泥中窒息。可每晚的噩梦,宛如山谷钟鸣,回音过于漫长,折磨得乔墨日益憔悴。他在冗长的夜里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地低语着疼。不知是梦中被捆绑了四肢的疼,还是张福成那一巴掌的疼,抑或是那张冰冷的饼子仍在他的齿尖作祟的疼。“……疼。”浑身都疼。他烧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梦与现实,耳旁不断出现当年陈凌和乔司行唤他名字的声音。以及一道又一道的:“乔墨。”“乔墨!”“乔墨——”乔墨倒吸一口冷气,泪眼蒙眬地发出呜声,嘴边被一只倒着温水的水杯杯沿轻轻抵住。他小小地喝了两口水,身体的沉重不减。没有开灯的卧室里,他看不清东西,也可能是睁不开眼睛。他凭着身体的感知,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坚实的怀抱中,嗅到了熟悉的茉莉花香。这不是他家洗衣液的味道吗?他不免揪紧这人的衣服,滚烫的脸颊贴着对方精壮的胸膛。刹那间,一个微凉的掌心就贴在了他的脸上,随即盖住了他的眼睛。乔墨意外地没觉得害怕,傻傻地问:“是在……梦里吗?”“嗯,在梦里。”“……”“闭上眼睛睡一会儿,马上就能去医院了。”乔墨心生委屈,也觉得自己肯定是在梦里。因为这人的声音,特别特别像一个人,像那个他很喜欢的人。乔墨的唇如樱桃般红,小小地张开,想唤“学长”。可话音未出口,乔墨蓦地想起了砚池对他冷淡的态度。只有游戏里的师父,才不会那么讨厌他。乔墨带着哭音改口,依恋地喊:“师父,我后悔和你见面了。”捂着乔墨眼睛的手一顿。乔墨的眼泪弄湿了砚池的掌心,他哀求道:“别不理我,我知道错了。不该见面的……我们、我们能不能做朋友?”做个朋友就好,乔墨不敢再奢望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