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与宿舍楼一幢的距离并不远。砚池一口气登上三楼时,他意外地喘着粗气,脚底倍感酸疲,身体的力量竭尽了一刻。他站在304门口,仅敲了第一下宿舍门,门就开了。乔墨连多余的一秒钟都没让他等。砚池的鬓角染上了热气。他符合着年轻人所有的莽撞和冲动,在乔墨还没来得及张口时,就往前踏了一步,靠近了惯例退后一步的乔墨。砚池背过手,悄无声息地关上了宿舍的门,他望向乔墨。对视的一瞬,乔墨的心脏骤然地小乱了节拍。宿舍阳台的门开着,玻璃窗也开着。微微的风从外吹入,把半挂着的窗帘撩拨得晃动,投下斑驳的影子。夏天的燥热即将画上句号,余留的温度在宿舍的每一个角落叫嚣,叫人忽觉口干舌燥,难以专注地去思考任何。砚池上下动了动喉结,少顷,他的嘴唇翕动,低沉了声音:“乔墨,我——”乔墨立刻抬眸阻止道:“没关系,学长。”这是砚池第二次被打断,还是被乔墨亲自打断的。而乔墨凝着眉,笃笃定定地往砚池手里塞了一张银行卡,故作镇定地重复道:“没关系,你什么都不用说。”砚池自然什么都说不了了,他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状况,唇角的弧度被迫停在原处。“卡的密码是123456。”乔墨漆黑的眸中尽是理解,裹带着令砚池意味不明的友好:“里面有三十万。”砚池满腔的话顿在喉咙里,硬生生咽了回去,反问:“这是什么意思?”乔墨被问及原因,便把自己在食堂里的唐突联系到了此处。接着,乔墨的唇抿成一条线,好半天才说:“刚才在食堂是我误会了,才会问你那些话,”他越说越轻,“你可不可以当做没听到?”见砚池陡然沉默,乔墨不免心情郁结。砚池却低头看了眼手里的卡,崭新的,一看就是特意准备着的。两人僵持了须臾,砚池的脑中冒出了白亦凝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脸,以及那句轰然炸响的——[你践踏了一颗真心!]砚池哑然地一思索,如醍醐灌顶般理清了前因后果。“白亦凝,”砚池头疼地改口,“羊羔和你说了什么?”乔墨没料到砚池会这样问上一句,为难地不知该怎么回答。砚池皱起眉,约莫是猜准了:“他是不是说我欠了一大笔钱,被人追债,还问你愿不愿意帮我还钱?”乔墨面色一僵,飞速摇头,并用紧张到软糯的嗓音,一点都不熟练地解释:“不是……不是羊哥说的。”砚池被乔墨的语气戳中了心坎。“不是他说的?”砚池忍不住盯住乔墨闪躲的眼神,突然一根筋杠着,不依不饶地问。“你又是怎么知道的?”“……”砚池佯装为难,面上说不出的正经,语气倒是慢慢地在沉缓中掺入了半分暧昧。“猜的?”乔墨再一次嗅到了砚池身上的沐浴露香气,他逐而变成了一个熟透的番茄:“是猜的。”他惊慌地哑了声线,替自己找补,“因为……因为你经常去打工。”砚池故作所思地扬了下手里的卡:“三十万,猜得这么准?”说着,他又靠近一点,“乔墨,你怎么回事。”乔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他不晓得砚池究竟要问什么,在纠结什么。他只是想帮助砚池,仅此而已。砚池眼见乔墨的无助,即是心疼,更是故意地问道:“你不是说我讨厌你吗?那你怎么还愿意借我钱,万一我是骗你的,万一我会问你要的更多。”近距离的交谈中,砚池的声音如砂石扬过,在乔墨耳边响起:“你要怎么办?”乔墨被这一系列莫名的问话吓得乱了心。虽然乔墨知道砚池讨厌自己,但没想到亲耳听到这句话后,杀伤力竟是如此之大。他许是坐立不安,身体隐约酸麻。他唯有悄然避开砚池的视线,死死低着头,才能够稍稍让自己好受一点。逃避却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乔墨咬白了嘴唇,顾自停歇一会儿后,他找了一个缘由,努力地将话说得流畅了些,语气又僵硬地仿佛在背书。“你在游戏里花了不少时间带我,这次通关新副本也要麻烦你。我一直想感谢你,只是没什么机会。”借钱在他的话中,成了一个难得的契机。乔墨语速很慢:“这笔钱,你不用急着还,我也不要利息。”其实乔墨想说,不还也没事,又担心伤了砚池的自尊心,便主动把还款日拖到了无限期。“我……我……”乔墨“我”了半天,脑袋一昏,贸贸然地抓住了砚池的手。砚池可以感受到乔墨的忐忑,因为乔墨的手指即便是捏紧了,也仍在颤抖。“我不怕你问我要什么。”乔墨不想让自己在砚池变成变得很傻,他紧着心,坚定不已地信任道,“你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你。”砚池怔了怔,完全没料到自己能听到这一番话。他说不感动是假,不禁发愁也是真。在他面前的乔墨,单纯到令人不放心,也善良到让人心生愧疚。砚池不忍再逗弄乔墨。却听乔墨继而道:“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三十万,就换一个答案。乔墨不会奢望砚池如实回答,可就像是陈凌说的那般,拼尽全力后,人才有资格言败。由此,乔墨鼓起勇气,不再躲避砚池直白的视线。哪怕乔墨并不习惯直视他人,他也拧紧了眉,整张脸憋着一股气,使劲端着。只是令乔墨意外的,是砚池莫名热忱地回应。彼此对视的目光里,悠然落满了缱绻。这星星点点的源头,竟来自于砚池的眼眸。不由地,砚池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的样子。砚池的语气不轻不重,听上去极为温和:“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了。”他伸手撩开乔墨额前的碎发,动作变得亲昵,“你这样不行,会吃亏的。”就算对方是自己也不行。砚池不希望乔墨吃亏,又希望乔墨可以原谅他。这矛盾的心情堵塞,充满了言不由衷的甜蜜感,泛起在心头。往大了说,那是被偏爱的有恃无恐,往小了提,就是不被疼爱的人终于寻到了一颗糖果。在乔墨的困惑中,砚池面上腾起了数不清的愧意。砚池不再婉转:“还记得去年寒假之前,乔飞冉问过你的一个问题吗?”乔墨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第一次惊恐于自己的感情是不是被人发现了,幸好乔飞冉仅仅是随口问了一句。可为什么砚池会知道这件事?乔墨惶惶生怯。砚池告诉他:“当时,我就在现场。”-乔墨张嘴,倏地一闭,不合时宜地咬到了舌头。这次乔墨没有表现出来,他默默地攥紧了自己的一处衣角,五指用力,指甲掐得掌心裂开一般的疼。那一天,砚池一定听到了他的否认。那分明不是他的真心话……他应该是要同砚池说清楚的,可是此刻一开口,不是讨厌便是喜欢,等同于一个仓促的表白。若非两情相悦,只会徒增对方的烦恼。就在乔墨摇摆不定之际,砚池的一双手定定地握住了他的肩膀,稳住了他不安的心。“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里吗?”短暂地停顿后,砚池的嘴唇稍一分合,毫无保留地**了心意:“我是去找你的。那天,我是想给你送一杯奶茶,借此加到你的微信。”可惜造化弄人,一杯未能送出手的奶茶被丢进了垃圾箱中。乔墨不知砚池的心意,砚池更是愤然地转身就走。如今,砚池每每回想起来,都在后怕。要是他没有出那场车祸,没有变成猫留在乔墨身边,那这份误会还会持续多久?他的武断,还会给乔墨造成多少不堪的伤害?砚池深深道:“从开学典礼的那天起,我就想认识你了。”乔墨心如擂鼓“咚咚”,一再怀疑自己出现了幻听,有了臆想。今天的一切都不可思议,不合常理。然而,不待乔墨眼底泛起莹莹泪光,不敢置信地去反问一句——砚池就咬紧了后槽牙,狠狠心,总算道出了口:“是我太冲动……我误以为,当初去乔盛实习的名额,是你默许让乔飞冉拿走的。”这就是砚池“讨厌”乔墨的开始,一个荒唐的误会。听罢,乔墨的心情犹如急转了一个弯。从恍惚到惊愕,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乔墨木讷地问:“乔飞冉……抢了你的名额?”“是。”乔墨轻轻地偏了偏脑袋,所有的误会在他面前都连成了一条线,酸涩也在他心里汇成了一条溪流,它们全部缓缓地流动在乔墨不算宽敞的思绪里。乔墨压住自己委屈的心,哽咽地再次确定:“……你却以为是我?”砚池闭了闭眼,依然道:“是。”乔墨彻底愣住了。他看着今日陌生又熟悉的眼前人,不可避免地红了眼眶。所以,寒假过后,砚池才会冷言冷语地踏过自己身侧。所以,面基之后,砚池单方面地冷暴力了他两个月。砚池为自己的不成熟,满心歉意。其实他完全可以如白亦凝所说,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来避免这个事实,再胡诌一个让乔墨更好接受的理由。但他做不到了。哪怕清楚乔墨会生气,会不接受他,砚池都甘愿承受。“对不起。”听着这一声迟到的道歉,乔墨潸然泪下,他再也遏制不住自己迸发的伤心。乔墨显然不喜欢这句道歉,迟钝地纠结于一个伤疤带来的疼痛。“你一次都没来问过我……”他沙哑了喉咙,在这一刻没有给砚池说话的机会:“就算以前的你不了解我,不相信我,可我们在游戏里一起玩了那么久,”他不甘心地轻声追文,“也不值得你回复我一次,问我一次吗?”乔墨的眼泪和断了线的珠子似得往下掉。但凡砚池开口问他一句,他都不至于煎熬了那么久。他像一个自作多情的傻瓜,没日没夜地反省自己做了什么,不断地想起张安的那一句——“他们一定不会喜欢你。”乔墨的下睫毛跟着湿了一片,胃里阵阵绞痛。他从未像今日这般话多,他快到极限了。而乔墨面前的砚池更是心如刀绞。砚池握着乔墨肩膀的手并未松开,再一次地承认了自己的幼稚,承认了自己那颗迫切到经不起一点风浪的心。“乔墨,是我做错了。”砚池急切地说:“那天,当听到你说不喜欢我的时候,我应该就已经失常了。”失去了理智,失去了判断力。闻言,乔墨近乎迷茫地望向砚池。在各自情绪复杂地交织下,乔墨已经忘记了去闪躲砚池深邃如星辰的目光,说话也不再结巴。“你说什么?”砚池的眉心拧紧,郑重道:“从开学典礼初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已经喜欢你了。”砚池的指腹微乎其微地摩挲着乔墨肩膀处的衣料,轻轻的,慢慢的,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不奢求你能够立刻原谅我……至少,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砚池诚恳至极,同样是涩了眼眶。“一个让我追求你的机会。”这是乔墨从未知晓的砚池,这青涩生疏的语气仿佛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砚池无需乔墨当即做出反应,他了解乔墨温顺的性格,便不想逼迫乔墨做下决定。可出于私心,或许是砚池也害怕听到拒绝。砚池唯有克制着想要拥住对方的冲动,将银行卡塞回了乔墨的手中,勇往直前地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和往常一样就好。”一时间,乔墨如身陷云端,思绪云里雾里。而他的掌心被银行卡的一角刺得生疼,将他带回现实来。乔墨不禁双唇微启,眸光闪烁,老觉得自己进入了一场冗长的梦。因为,他听到了自己非常想听的一句话。那是砚池曾在他梦中所说过的话。一模一样。砚池说:“乔墨,以后都换我来找你,好吗?”乔墨湿润着眼眸,胸膛中心脏跳动的声音在顷刻间盖过了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