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掉马

纪放的航班晚点了。S市上空阴云密布, 惊蛰过了快一个月，春雷却像是十分留恋似的，又杀了个回马枪。等到落地已经五点多, 纪放让小王去取行李, 自己直接叫了一辆车去丽豪酒店。正值晚高峰, 市区的车蜗牛爬动似的慢慢挪动，出租车司机开着电台, 正播放着经济新闻。“据传此次君懿集团股权分割行动早有端倪, 去年十二月，沈宏业长子沈世斌就斥重资在M国收购大型地产公司, 打算进军M国商业地产市场。而君懿集团分割后, 传统业务如商业地产等，都将划归沈世斌名下……”“嘿，豪门大戏啊！”出租车司机感叹着, “沈老爷子这跟分蛋糕似的, 这块个这个儿子, 那块给那个儿子, 过几年不满意了，再给换回来。”纪放坐在后座, 恹恹地看着窗外的车流。在山里这几个月, 他从来不知道沈还还经历了这些。家族的生意变动不是小事, 那人却从来没有跟他说过。出租车司机还在絮絮叨叨。“啧啧啧, ”他摇着头, “有钱人就是不一样，随便抓个儿子过来就能继承集团, 你说这所谓的CEO, 是不是工作特简单？”怎么可能简单？纪放眼前浮现出A1别墅深夜的灯影。如果简单, 能力强大如沈还，哪里需要那么拼命？华灯初上的时候，车终于到达了丽豪酒店。他冒着小雨快步走进酒店大堂，却一眼就看见了卫琳。这位阔太依然是一身精致洋装，红宝石手链在手腕上微微闪着光。两人的目光对上一瞬，又各自挪开，场面变得尴尬起来。“哥！”不远处有人叫他，纪放循声看去，纪宁已经快步向他走了过来。出去了快一年的时间，纪宁似乎又长高了一点，乖巧的脸庞上带着惊喜的笑容，朝着纪放越走越快。最后几步路，他几乎是奔跑着冲了过来。“哥你来了，太好了！”他开心地笑着，还伸手摸了摸纪放的刘海，“外面下雨了么？看，你头发都湿了。”沈寰此刻也跟着他走了出来，见兄弟两人在叙旧，伸手挽着卫琳站在一旁。跟哥哥撒了两句娇，纪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拉了纪放来到卫琳母子身前。他含羞带怯地拉了拉沈寰的袖子：“哥，你认识的，沈寰。”纪放却忍不住后退了半步。眼前的青年身材高大，一双含情桃花眼，微笑的时候十分耐看。看他的面相，绝不超过二十五岁，和卫琳站在一起，还真是颇有母子的样子。可这不是沈还……不是沈还！看着纪放震惊的模样，纪宁有些担心地摇了摇他：“哥你怎么了？”纪放还沉静在无比的震惊里，闻言艰难找补着：“不是说，一定要分手的吗？”他的目光投向卫琳，心里盼望着这阔太一笑，说上一句哎呀开玩笑的，我儿子还在里面呢。可卫琳却有点尴尬道：“那都是我家公公，传统老思想，非得干涉一下儿孙的婚姻。不过也好，这么一闹，倒是真的试出来他俩是真心相爱。”卫琳看了眼儿子夫夫：“既然相爱，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纪宁是个好孩子，我很喜欢他。你放心，我们家和老爷子不住一起，他们婚都结了，小宁在沈家不会受委屈。”沈寰也笑道：“好了，小宁快带哥哥进去擦一擦，小心感冒，我在这里等小叔就行。”宴会厅并不大，小小的舞台前不过十来个座位，自助餐点摆在宴会厅两旁。纪放从侍者手中接过干爽的毛巾，略略擦过头发，便在角落的座位上坐了下来。空中漂浮着轻柔的音乐，纪放的心却乱成一团。本以为在这里可以见到沈还，看着他和弟弟站在一起，虽然会心痛，但也能理直气壮说一声：“你为什么劈腿！”然后，他或许还是会祝福纪宁，找到自己的真爱。可那真是你想要的吗？他苦涩地摇了摇头。宴会厅里人不多，他坐在角落里，虽然不时也有目光投来，但很快便礼貌挪开。不知过了多久，纪放突然感觉到，有人在看他。那目光如此热烈，犹如实质般，牵引了他的注意。他缓缓抬起头。和他对角的方向，沈还刚刚步入宴会厅，疲倦的眉头轻轻皱起。他听见侄子的爱人说：“我哥哥来了，我去叫他。”他顺着那孩子行走的方向看过去，一眼便锁定了那个身影。纪放怎么会在这里？在山里待了两个多月，纪放的身形清瘦了不少，原本就精致的小脸，下巴瘦得尖尖的，下颌线如勾画般清晰。眼睛便显得更大，映着璀璨灯光的眸子，此刻迷糊地眨了两眨，对上了他的目光。宴会厅中人群来往，两人的视线却隔空纠缠着。纪宁已经三步两步到了纪放身边，拉着他的手笑道：“寰哥家的重量级人物来了，我让他来介绍你们认识。”他拉着纪放来到沈还身前，看了眼自己老公。沈寰端了两杯酒，递给纪宁一杯，两人一起对着沈还叫：“小叔。”“谢谢你能来我们婚礼。”接着两人又转向纪放，纪宁撒娇：“哥，谢谢你，今天这么辛苦跑回来，等会儿多吃一点哦！”纪放习惯性地露出微笑来，轻轻揉了揉弟弟的头发。婚礼仪式就要开始，纪宁夫夫去了后台准备，宴会厅的角落里，只剩下了纪放与沈还。“我没想到你在这里，不是过几天才杀青？”纪放低着头：“提前了，昨晚就全部结束了。”“嗯，那等会儿，一起回家？”沈还想去拉纪放的手，却被他避开。他皱了皱眉头：“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躲我，为什么？”纪放狠狠地闭了闭眼睛：“纪宁是我的亲弟弟。”沈还有些疑惑：“就因为我不知道你家的亲戚关系，你就要躲我吗？我以为，信任爱人不乱做调查是一种好的品质。”听到“爱人”两个字，纪放忍不住苦笑：“谢谢你的信任，只是，我不值得。”他起身走开两步，一手扶额：“抱歉，我这会儿头疼得厉害。”说完也不看沈还，踉跄着走出了宴会厅。不一会儿，卫琳匆忙走了进来：“这是怎么了？纪放怎么走了？”沈还看着她半晌，突然问道：“嫂子，当初老爷子让你去找纪宁的家人，你找的谁？”那日凌晨两点，沈还看着办公桌上纪放的调查资料，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上高中时父母因车祸离世，带着弟弟靠家中存款生活，大学毕业后被星探相中进入娱乐圈。平凡的家境，平凡的生活，却并没有任何导致恐高应激的事故，也没有任何亲人因渐冻症去世。难道那些反应，都是他编出来的？可是，他又是为了什么来接近我？为钱？那张可笑的保证书正躺在桌面上，边缘被磨得微卷。即便不考虑这一千万，回想两人交往的这大半年，纪放从未索要过任何奢侈品，连所谓的“顾问”工资也都只是个玩笑。电脑里邮件轻响，负责调查的人发来了一段监听录音。犹豫良久，沈还叹了口气，点下了录音的播放键。“哥——”纪宁的声音传来，“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沉默良久，纪放的声音传来：“小宁，你……幸福吗？”“哥你怎么……”纪宁顿了一下，“你别担心，我是真的很幸福。”“当初寰哥要和我分手，我的确是很痛苦，得知寰哥相亲要结婚的时候，真的是痛不欲生。但是，这些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知道寰哥是爱我的，当初的那些，都只是别人的阻挠和误会。哥，我真的很好，你不用担心我。”“嗯。”纪放的语气低落。“哥——”纪宁撒起娇来，“你到底怎么了，弟弟幸福难道不该开心吗？”“我当然为你开心，只是，哥哥做错了一件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纪放低声不断地说了下去：“送你去E国的那天，我在机场遇到了沈还，不是你男朋友，而是他的……小叔。”“我把他当做了你男朋友，那个时候你那么痛苦，我就想着，也要让他尝尝情伤的滋味。”……纪宁似乎是愣住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哥，你……你怎么让他……情伤？”录音里，纪放轻轻叹了口气：“当然是主动接近他，勾引他，让他觉得自己在和我谈恋爱……”“哥，”纪宁的声音都颤抖了，“那你呢？你爱他吗？”纪放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录音到了头，电脑已自动停止播放，沈还地下头，将脸埋在了手臂之间。原来，这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小雨淅淅沥沥下了一夜，君逸总裁办公室的灯一直亮着。到了凌晨两点的时候，平静突然被打破。“沈总，M国公司那边出了问题！”电话里，李铭的声音急切。“是Adam？”沈还立刻站了起来。Adam是沈氏在M国最大的合作商，也是沈氏地产系统的控股股东之一。这次君懿的权力分割，沈世斌虽然成为地产部分的最高负责人，但实际上话语权依然在这些大股东手中。沈还这段时间一直在暗中分散收购小股东的股份，而Adam这种大股东，则在他的争取之列。这种大股东其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是在沈还和沈老爷子的势力发生冲突之时，不偏帮任何一方，沈还便有机会控制住整个君懿。三天前，沈老爷子突然发难，突然召开临时股东大会，就是察觉到了沈还近期的行动，试图用几桩有质疑的提案，先行把沈还撤换下去。沈还虽然是临时得到消息，但在会上应对沉着，几个不明就里的大股东理清事实后又转而支持沈还，一时间双方陷入僵局。整个沈家，只有二房沈世安一家不曾在君懿任职，而今日沈寰与纪宁这个早已被沈老爷子否定的人结婚，婚礼除沈还外，也并未邀请沈家的其他人，已经明明白白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沈老爷子再也等不及了，终于翻出了海外公司最大的这张底牌。沈还冷笑一声，世上怎么可能有永远的利益一致！这盘棋下到这里，固然是艰难了些，但最终鹿死谁手，目前谁也不敢确定！“李铭，联系私人飞机，申请紧急航线，召集公司高层骨干开会，会后我们去一趟M国。”两周后，君懿董事长小会议室。沈宏业已经七十有三，平日里保养得宜看不出来，这段时间的操劳之下，已经老态尽显。坐在他对面的，是刚从M国飞回的沈还。依旧是一身挺拔的高定西装，男人虽然因疲惫而双目猩红，面上却带着极为强大的自信。“这是你母亲和你的股权代管协议。”沈宏业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她已经签过字，从今天开始，这些股份，就都是属于你的了。”沈宏业把文件放在桌上，看了眼参会的其他人：“好了，到现在，沈还直接或间接占有的股份已达到集团总股份额的百分之六十，你们赢了。我也会辞去董事长的职位，好好回家养老。”他抬头看向沈还：“让我和我儿子再说几句话。”在座的众人都没有动作，只偏头看向沈还。沈还微微点了点头，他们这才起身，退出了会议室。沈宏业抬起苍老的眼睛，看着面前风华正茂的小儿子。“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多说的。只希望你能照顾一下沈家的子弟，让你大哥、浩瀛他们有口饭吃。”沈还冷笑一声：“您觉得他们会只满足于有口饭吃吗？我留他们在集团，不就等于农夫与蛇里的那个农夫，等着他们选定时机再反咬我一口？”“年轻人，做事情不要那么绝对。”沈宏业垂下眸，将自己身前的一个平板和一沓资料向沈还推去。平板上划分出了两个画面，左侧是宁馨疗养院，宋茹絮正和宋清莲坐在花园里聊天，宋茹絮笑眯眯地帮宋清莲拧开保温杯，看着她喝了一口水。而另一侧的直播画面里，纪放刚刚进入机场的值机大厅，周文卿陪在他的身旁。那一沓资料，则是十几家网络媒体拟定的通稿，全都有关纪放。潜规则上位、cpu公司的师兄师妹、傍大腿要角色、故意蹭热度炒作……一盆盆一桶桶全是脏水，就等着某人一声令下，便可往网络上泼。“您这算是威胁吗？”沈还的话语里带上了一丝恨意。“放心，你母亲和小姨只是姐妹情深，并没有人想过要对她们不利。而那个纪放……”老人看着平板中那张精致隽秀的脸：“人在娱乐圈，哪有不被人泼脏水的。我也不过是未雨绸缪，先拦住了某些人的阴谋而已。”沈还冷笑一声。沈宏业往椅背上靠了靠：“维持一个家族有多难，我和你一样清楚。沈还，你有能力把沈氏带向辉煌，也当然可以一手毁了它，而且我觉得，你更倾向于后者。”“但沈氏是我的心血，我同样也倾注过无数的心血与情感，我不愿意，在我有生之年，看到它的毁灭。”“孩子，我没几年好活了，不如咱们就来做个竞赛。”沈宏业眼中精光一闪，“你虽然已经控股，但大小股东里依然有我的人。哪天你把他们清理干净了，那天便算你赢，如何？但在此之前，你要给你大哥和侄子安排工作，给他们一份可以安身立命的资产。而我……”他用干枯的手指轻轻敲了敲平板：“我也会好好对待他们，怎么样？”沈还早已站起了身，此刻又缓缓俯下身来。他手臂撑着会议桌，锐利的眼光直射身下垂垂老矣的父亲——这个带给他生命，也带给他无限灾难的老人。“不要对自己和沈世斌这么自信，在你去世之前，你就会后悔今天的决定。”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一直等在门边的李铭立刻迎了上来。“叫司机，”沈还掏出手机查询着航班信息，“纪放今天是什么行程？”李铭顿了一下，这才汇报道：“他早在去年已经和周耿林导演说好，出演周导的电影，并通过周文卿申请了M国戏剧艺术学院的留学名额，上周已经拿到签证，今天……是飞去M国。”沈还猛地刹住了脚步。S市国际机场依旧繁忙，值机大厅里人来人往，空中温柔的女声响个不停。周文卿站在值机队伍的尾端，焦虑地踱着步子。当纪放办好手续，拖着登机箱走到他身旁时，周文卿犹豫着拦住了他。“纪放，你想清楚再走 ！”他抓住了纪放手里的拉杆，“你和沈总之间那么好的感情，就算是你做错了什么，只要他不在意，你就没有必要离开。”纪放站在人来人往的过道上，突然，便想起了第一次和沈还见面的那一天。就是在这样的值机大厅里，就是在这处拥挤的过道中，他看见那个人远远地向他走来。如果那一天，不是为了纪宁，而是真的偶然遇见。如果在后来，每一个心动的时刻，他都能真诚地问一问，去体会那人的真心。如果……纪放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微翘的猫眼里水光闪烁：“是我过不了自己这一关。”春季的观澜苑生机勃勃，鸟儿在枝头高唱，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香樟树清新的香味。周文卿回到观澜苑，慢慢走到A1别墅前。高大的男人坐在门廊上，身旁的拉布拉多没精打采，和他一起沉默。沈还缓缓地抬起头，看了周文卿半晌，才轻声道：“他走了，是吗？”“嗯。”周文卿递给他一个信封，“他让我把这个带给你。”见沈还默默无言地接过信封，他有些着急地问：“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放弃他了吧？”沈还抬眸瞟了他一眼：“你觉得呢？”那一眼里，有让人心惊的占有欲，仿佛恶龙守着他的珍宝，不容任何人觊觎。周文卿拍了拍胸脯：“那就好，那就好，需要帮忙的话说一声，我一定鼎力相助。”沈还收回了眼神，低声道：“多谢。”天色渐渐阴暗，门廊的感应灯自动打开。沈还打开信封，里面是那张ISR的小行星命名卡片。原本空白的横线上，此刻多出了俊秀的字迹——还。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双更，这是第二更。会有一两章分手后的情节，很快就会重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