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幽温雅的琴声逐渐打破黑暗, 将君寻沉睡的灵识拉回现实。他睁开双眼,视野之中,已是繁星漫天。夜幕之下, 一点昏黄烛火如豆, 看似脆弱摇曳, 却始终释放着源源不断的微光,将灵舟之内的一小方天地映亮。君寻懵了一会, 才意识到自己已换了姿势, 由盘膝入定状变为靠躺,此刻整个人都陷在松软的抱枕堆里。耳边琴声轻缓温柔, 君寻缓慢移动视线, 一袭白衣便兀地闯入视线。容华不知何时已将那一身繁复曳地的雪白华衣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式样简单的广袖白衣,青丝也只松松编作发辫搭在肩头, 气质干净无瑕, 有如山巅新雪, 不染纤尘。察觉到他这边的动静, 青年轻拨琴弦的纤长手指微抬,偏头微笑:“师尊, 您醒了。”温暖烛火倒映在那双极尽柔和的玉色眼眸之中, 深情又专注。君寻没来由心尖一颤, 却是面不改色地移开视线:“……嗯, 我睡了多久?”容华将膝上“莫失”取下, 放置一旁,嗓音温软:“两日有余。”君寻皱眉:“……这么久?”奇也怪哉。自从得了紫珠, 他每每入睡, 皆要做一些奇奇怪怪的梦, 怎的此次睡得这般沉,连梦都没有一个?君寻心中疑惑,下意识望向容华,视线在他简单雅致的衣着上停留片刻,秀眉轻拧:“所以……你就换了身衣服?”容华微微一怔,轻笑道:“那身衣着太过繁琐招摇,出门在外,还是轻便些的好。”君寻半信半疑:“……是么?”几日前在离天宫外,这人声势浩大的外出归来,也没见衣着有多轻便啊?容华弯着眼睛:“容华不会骗您。”他随手取过莫失,指尖一勾琴弦:“师尊听不听琴?”君寻刚刚换了个姿势,单手支头,闻言下巴尖一点,示意他随便弹。容华略一思索,指尖拨动,轻柔安宁的琴音流泻而出,似乎连灵舟之外的风声都柔和了些。君寻阖眼听了一会,薄唇轻启,蓦然发问:“你是不是,本来就准备去一趟玄极宗?”他早就在纳闷了。无论如何,容华与闻鹿的关系也没好到那个份上,更别说因为对方一面之辞便长途跋涉几万里前去相救了。唯一有可能的,便是容华本就要去世外岛,有没有闻鹿之托都不会影响这个结果才对。容华指尖未停,只垂眸微笑:“果然什么都逃不过师尊法眼。”见他承认,君寻终于来了兴致,随口道:“你都是圣人了,何必奔波?直接让玄极宗主带上你要的东西走一趟离天宫,也并无不可。”若放在近神天那一位身上,只怕是万万不会纡尊的。此前现身追杀容华,想必也是因为察觉了归一神殿的红尘万华碎片被人触动夺取罢了。容华也没有要避讳的意思,师尊问了,他就诚实回答:“有几只老鼠,近日逃去了世外岛的方向。”君寻扬眉:“你是觉得他们会在玄极宗捣乱?”以容华而今的能力,想杀谁自然就杀了,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其余一切自然都无需避讳。能让他耐心等到现在的,定是那几只“老鼠”身后有更大的线索,只待收网了。容华点头:“世人皆道弟子一统魔域,其实并非如此。此间势力盘根错节,三宗虽已归服,可隐世势力亦不在少数。若想将这些钉子尽数拔除,尚需废些功夫。”师尊回来前,他一心寻找,清理魔域只是随手为之。如今师尊回来了,他自然要快刀斩乱麻,不让那些腌臜之物再脏了师尊的眼。容华所言,君寻当然明白。他轮回那么多世,自然也做过与如今容华所为类似之事,是以理解其中繁琐。只不过后来,他想到一个最好的办法——与所有人为敌,让他们找上门来,比自己一个个把那些钉子揪出来快多了。话虽如此,可容华毕竟是碧霄界的守界之神,总不能让他真的那样去做。君寻扬眉:“这就是你忙成这样的原因?”容华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头。君寻有些好笑:“为什么?你根本没有必要这样做。”——都成圣人了,呼风唤雨手掌生杀自然不在话下,何必去干这种费力不讨好的事?寥寥琴音终于止息。容华将莫失放下,却是在师尊的视线中转身过来,直直望向对方潋滟深邃的晶紫凤眸,目光灼灼。“师尊还记不记得,当初在桐花村时,”容华伸出指尖,轻轻触了触师尊线条飞扬殊艳的眼角,“您曾借给弟子力量,助我看清那些邪气?”君寻被他问得一怔,凝眉思索片刻,隐约记起似乎确实有这么回事。见他目露了然,容华弯了弯双眼,竟忽然伸出双手,执起了师尊纤细的手腕。君寻眉梢一跳,下意识想要抽回,青年却正了神色,一字一句道:“从那时起,弟子心中便唯有一个念头——”“我要让师尊眼中,山河清明,四海靖平。”君寻动作一僵,容华便借机伸出指尖,极轻柔地抚过眼前人飞扬骄矜的眉梢,温声道:“师尊消失这几年,弟子唯一的目标,便是有朝一日您回来……我想让您看见干干净净的世界。”——为此一愿,宁上刀山、下火海,双手染血,身堕污尘。这一次,君寻是真真正正的无言了。他看着容华专注纯粹的双眸,默了半晌,却只能无奈轻叹:“……真是个傻子。”虽然傻,却将一颗滚烫跳动的真心毫无防备地捧到了他面前,一片赤诚,弥足珍贵。君寻任由容华抓着一只手,却是万般无奈地闭了闭眼,觉得大事不妙。而今的自己,根本没有资格许给容华什么,尤其是他所求的长久相伴,恐怕于君寻而言,是世间最奢侈艰难的事情了。神明寿数绵长,与之相比,他的一生短暂得何止如微尘?大约是感应到了他此时剧烈波动的情绪,此前被忽略许久的系统也钻了出来。【若你此时开口,提出要莲花台——】君寻心一沉,毫不犹豫将前者打断:“闭嘴!!!”容华察觉师尊周身气压顷刻转冷,立即关切道:“师尊,怎么了?”君寻摇头,有些疲惫:“……无事。”容华垂眸,没有说话。他一向敏锐,自然能觉察师尊不知为何,似乎总在有意疏远自己,不知在顾忌着什么。容华想问,却还是决定先不要逼迫师尊,等他自己开口。……他永远都没办法难为师尊。君寻此刻也没心思理会神情微妙的容华。他捏着眉心,灵识却探入识海之中,直接将一团浅青色柔光由波浪之中揪了出来!“我不管你究竟为何要一直这般怂恿,”君寻磨着牙,恶狠狠道,“但是,别以为我不敢对你怎样!”“系统”光华微颤,似乎想要出声,却被君寻随手一丢,再度沉入识海波浪之下:“此事不必再提,你歇着去吧。”系统跟他轮回几千世,自然了解君寻的脾性。见他态度坚定,知道是不可扭转了,便也不必再劝,直接销声匿迹,不见踪影。君寻冷哼一声,退出识海,直接反手一抓,隔着衣袖握住了容华的手腕。青年微怔:“……师尊?”君寻指尖微抬,一簇赤金火苗刹那腾起,在夜色之中摇曳跳跃,将他靡艳精致的五官照得愈发深邃,甚至隐隐含着一丝微妙的蛊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唇角轻勾,微微一笑,“不如我们来做些有意思的事情吧?”若非指尖跳跃的火苗,这句话配上他独有的缱绻嗓音,听起来简直像是一句“邀请”。容华默了默,哭笑不得地点了点头。君寻轻笑,动作干脆利落,直接起身将火苗向着青年眉心一按!金焰入体,容华浑身一颤,面具承受不住神火威力,登时碎裂坠落,露出青年满是灼伤红痕的面容。君寻眉头深锁,强行让自己沉心定神,开始专心操控火焰为容华锻体。这缕赤金神焰融入体内后,倒是让焦躁的紫焰安分了许多。此次他也只是想试试,却没料到将神火提纯而出竟如此简单,甚至只需心念一动,那感觉……就仿佛这火焰本就是他的一部分,自然如臂使指。君寻暂时摒弃脑海中纷乱的思绪与念头,灵识顺着指腹与容华眉心相接处探入,想要在金焰灼烧下护住容华神识,谁知甫一探入对方识海,竟好似坠入深海漩涡,被一股磅礴深沉的力量刹那席卷包裹!君寻:“……?”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无意义的闷哼,整个人便直接失去意识,一头栽入容华温暖宽阔的怀抱之中。这一次,他看到的场景似乎与从前的有所不同。眼前仍旧是太清无上境的莲池,却格外空旷,除了那片邻水圆台,竟只有无穷无尽的接天莲叶,悠远寂静。圆台边缘,本该有莲君那抹飘逸柔软的白衣,此刻却被一袭朝霞般骄扬妍丽的红取代。那人姿态懒散,一头长发灿金耀目,点缀着少而精致的金饰紫晶,仿佛天际洒落的温暖阳光。他斜斜倚着靠椅扶手,一手拈着枚精致小巧的金盏,另一手却闲闲探出,食指与中指轻而随意地勾过莲池边缘,一朵盛放的莲花花萼。众多莲花之中,唯有这一朵清光熠熠,花开千重,最中心九枚分外绚丽的晶莹花瓣,气息清幽渺远。被人随手一勾,琉璃质地的花瓣甚至泛起了一丝旖旎的浅淡绯云,微微收拢,竟似有些羞赧的意味,颇具灵性。一声轻笑响起,伴着云雾般缥缈缱绻的嗓音,缓缓道:“万年时限已至,今日许是最后一次来看你了。”他顿了顿:“观你模样,大约也快化形了,便预祝你一切顺利。”莲花微微摇曳,不知究竟听懂与否。而那人也不多说什么,语毕直接一仰头,将盏中酒液一饮而尽。“……你珍重,我走啦。”那人随手一拢快要滑落肩头的飒飒红衣,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旋即缓缓回身——君寻猛然惊醒!辛凉温柔的莲香充斥鼻尖肺腑,他意识到自己是躺在某人怀中,直接腰身一动,翻身而起。再抬头,却正巧与一双美丽剔透的青碧色玉眸相对。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成年容华的全貌,青年月眉星目,高鼻红唇,姿容出尘绝世,仿佛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像,生来便该端坐神龛,高贵无瑕,接受世人叩拜。可在与君寻对视的瞬间,那张脸上却缓缓浮现出一抹柔和亲昵的笑意。有如春风拂过万年雪峰,刹那间冷雪消融,吹开了漫山遍野靡靡桃花,灼灼却又含着一丝冰雪经年浸润的澄净清冷,教人一时竟有些移不开视线。见师尊直勾勾盯着自己不说话,容华有些茫然无措,下意识想要去摸坠落的面具,却被君寻一把按住手腕。“……做什么?”容华微微垂眸,视线落在裂成几块的玉质面具之上,嗓音微哑,小声道:“我吓到师尊了……”君寻有些无奈,视线又在他低垂的眉眼间游走几遭,忽然玩心大起。容华被师尊蓦然膝行爬过来的行为下了一跳,第一反应便是抬袖遮住面容,无措道:“师尊,您别过来——”“与我相处,你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君寻一把抓住他袖角扯下,眯眼凑近,呵气如兰:“要什么河清海晏,世间靖平?”容华想躲,却又不敢动,闻言瞳孔微缩,唇瓣微动正欲说话,却被前者一指按上唇珠。“那些都不好看——”君寻笑吟吟道:“看你就够了。”容华彻底愣住。一双剔透玉眸倒映出师尊笑意嫣然的脸,眼圈却飞快泛了红。见他这般,君寻眉头一蹙,有些茫然。按常理来说,听到他这番话,对方反应无论如何也不该是哭吧???容华这个哭包,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他摸不着头脑,又一向头疼对方这般,下意识轻“啧”一声便要抽身回到原本位置,却被青年一把扣住手腕,直接扑倒在绒毯之上。君寻:“……?!”他着实没有防备容华这一手,整个人直接向后倒下,直接被按在松软绒毯之上,动弹不得。“师尊!”容华蹭着怀中人纤细精致的肩颈,声音都有些发颤,却还是一声一声地唤着:“师尊,师尊,师尊……”君寻哭笑不得,只是双手被他按住,只好偏头躲开前者的呼吸,扬眉道:“……你叫魂呢?还不起来!”容华恍若未闻,视线落在师尊冷白色肌肤下隐约显现的青色血管上,忽然埋头下去,细细啄吻起来。绵绵细雨般密密麻麻的吻落在颈边,竟比被容华握住手腕还要让人麻痒难耐,君寻肌肉紧绷,却仍旧半边身子都麻了,竟比落凤山被少年容华咬的那一口还让人难以接受。“容华!”他挣动手腕,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你……发什么疯!”放在从前,见他佯怒,容华定然会立即起身退开,同时垂首道歉。可如今却不知怎么了,听见君寻出声,青年反倒用力啄吻了几下,唇瓣几乎是贴着师尊微微颤栗的肌肤,缓慢开口道:“师尊……您总要熟悉的。”……熟悉?熟悉什么???君寻忽然有种不太妙的预感,颈边却蓦地一凉。他穿衣一向不喜束缚,是以偏爱衣领宽松的款式,谁知如今倒是给容华提供了便利,竟让他咬着领缘扯开了半边衣襟。君寻从未陷入如此被动的局面,一时间甚至忘了自己还能解开六道封神印,只能僵着身体挣扎。容华也早就发现师尊在这方面似乎毫无经验,联系从前每次无意触及时对方的反应,恐怕师尊连身体几乎未曾被人触碰过,这才会连被他握住脚踝都浑身僵硬。可是这样……更好。师尊的身体,只有他一人能碰。光是想到这里,容华便觉有源源不断的暖流涌上心头,几乎快要将他本就在艰难维持的理智冲散。“……容华,”君寻自然不知道对方脑子里都转过了什么小九九,拼命忍着麻痒,强自镇定道,“你现在放开我,我还能放你一马——?!”颈侧传来一阵疼痛,直接将他的话打断,如此熟悉的感觉,君寻几乎立即猜到发生了什么,连嗓音都高了一个调子:“容华!你……唔??!!!”伤口处似乎被什么温软湿润的东西扫过,微妙感觉登时将君寻的话都堵了回去。他瞪大双眼,便见容华缓缓抬起头,舌尖舐过唇角一点被血迹染上的殷红,眉眼弯若弦月:“师尊,落下印记,就是独属于容华的师尊了。”印记??他弟子契是拿来摆设的吗???君寻瞪着他,唇瓣翕动了半晌,竟半个字都没憋出来。容华头一回见师尊吃瘪,略感新奇的同时,又好似悟到了什么。——其实他想落印记的地方并不在此,但没关系,时间还长,他有的是机会慢慢来。他眸光愈加温柔,垂首下来,在终于停止挣扎的师尊唇角落下一枚轻如落雪的吻。抬起头来,却见怀中红衣美人神色不知何时已然恢复如常。他衣襟散乱,肩颈处还落着一枚分外显眼的殷红牙印。与之相对的,是师尊靡艳无双的眉眼,与深邃眸底,那抹似笑非笑的玩味神情。“师尊……”容华下意识觉得似乎有些不对,正欲发问,却眸光一凝,直接翻身一闪——不知何时破空而来的赤金剑芒险险擦着脖颈掠过,直直刺入雪白长毛绒毯,力道之大,剑身都已近半没入甲板,却犹在震颤不已。容华直起背脊,抬眸望去,但见师尊边将衣襟拉好,边缓慢起身。柔软红衣垂落,被他周身流转的剑气掀起层叠红浪,**人心旌。见容华望来,君寻面上笑意愈加灿烂,右手轻抬,隔空一握,濯心立时颤动着脱出甲板,倒飞入主人手中。君寻握住剑柄,手腕轻转,笑得要多慈祥有多慈祥:“……好徒儿,准备好了吗?”容华抬眸看他,清澈眼眸中尽是茫然无辜:“师尊在说什么,弟子不懂。”“没关系,”君寻耐着性子,缓声道,“你马上就懂了——”话音未落,濯心剑身光芒大盛。无尽剑意磅礴如海,直接向着仍旧坐在绒毯之上的白衣身影席卷而去!反观容华,却仍旧是眉目温柔,神情含笑。就在含着灼灼烈焰的剑气接触他雪白衣角的刹那,青年身形刹那化作云气,凭空消散。“……还敢跑???”君寻一脚踏上船舷,垂目望下。一望无际的绵延海域之内,绵延千里的大阵自如流转,内中隐约流露出丝丝缕缕的金色光华。他冷哼一声,紫眸运转,视线直接穿过大阵遮掩,落在了一片面积堪比陆地的群岛之上。虚无缥缈,烟涛微茫。隐于碧浪氤氲,青冥浩**之间,正是仙门四宗之一玄极宗所在之地——世外岛。君寻凤眸微眯,轻笑一声,却是直接脚蹬船舷,一跃而下!一向隐世不出的玄极宗而今忽然广发名帖,邀请碧霄诸仙门前来参加老宗主寿宴,又是仙门四宗之一,以卜卦玄医立宗,能医卦并行,窥探天机,此番开放自然拥趸众多,连前门广场都人满为患。门口负责迎宾的弟子忙得脚不沾地,换了一拨又一拨,而负责统筹弟子的大师兄刚一抬头,便见天际似有一道清光闪过。本欲向他汇报情况的弟子见他一直仰着头,也好奇地抬起头去,却只能看到一片湛蓝天穹:“思辩师兄,你看什么呢?”被唤作思辩的少年猛然回神,有些狐疑地又望了一眼浮云掩映的天际,却同样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没什么。”思辩摇了摇头,心道大约是累出幻觉了吧,又转向身旁的师弟:“师弟找我有事?”后者点了点头:“今日上午前来赴会的宗门与人员皆已登记造册,由思明师兄做主安排到了生洲、元洲两阁。”*思辩接过他手中厚册,翻看了几页,又忽然想起什么,反问道:“圣宫来客呢?”弟子略一思索:“思明师兄说圣宫人多,所以单独安排到了祖洲阁。啊还有还有,太华宗的客人安排到了离祖洲阁最远的流洲阁,思明师兄让您注意些,别叫这两拨碰见了。”思辩点点头:“知道了,我去把册子送给师尊,你们注意些,不要懈怠。”周边众人一起行礼:“是。”思辩挤出人群,抱着册子一路穿过正殿回廊,却是脚下一转,向着后山走去。——师尊这几年日日都要往后山跑,这个时间想必是那人起身的时辰,想必师尊还是在后山守着的。果然,才拐过山路一道弯,便见一袭苍蓝色道袍立于风中,正是面朝那人居住的山居小筑方向。他想不明白师尊为何如此执着于那个人,可身为弟子,也无法左右师长想法,只得顺从。思辩定了定神,双手捧着手中厚册上前,跪地正欲开口,却有一阵山风乍起。草木香气中,掺杂着一丝清幽辛凉的莲香。思辩眨了眨眼,便见山间云雾汇聚,眨眼之间凝成了一袭长身玉立的无瑕白衣。那人面容被玉质面具遮掩,唯有一双青碧色的清冷眼眸在阳光下折射出绚烂瑰丽的光华,看得人心跳都要漏下半拍。怀惑原本深深望向山居小筑的神情微怔,视线落在面前负手而立的白衣身影之上,却似乎早有预料般,向着那人垂首一礼:“……圣人。”无论曾经称呼为何,在如今的悬殊地位面前,即便怀惑年长许多,也只能低头。思辩一惊,想起传闻中那位这两年横空出世的新圣与其事迹,直接吓得一瑟缩,连头都不敢抬起来了。谁知那人却并不似传言中冷漠无情,只是微微抬手,便有清风携袅袅云气席卷二人周身,将怀惑与思辩都带了起来。怀惑早已恢复原本青年模样,眉眼深邃,竟有些异域风格,只是瞳仁仍旧蒙着一层灰翳,眼珠黯淡,没有光彩。怀惑起身,开门见山地开了口:“圣人此来,是为了阿鹿?”白衣人嗓音清冷:“玄极宗主当知,何必再问?”怀惑默了默,终于道:“圣人要做什么,怀惑不会过问。只是……能否容家师过完寿诞,再动干戈?”圣人似乎笑了一声:“自然。老宗主闻名碧霄,容某早想拜会讨教一二。”怀惑似乎松了口气,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蓦然神情一凝,猛然抬头!与此同时,一股磅礴锋利的剑意从天而降,风压席卷,将花草压弯的同时,又有一股极为炽烫的气息,几乎半座山都顷刻失色,花红柳绿转瞬脱水萎靡变作枯黄。怀惑立时反应,直接竖起屏障,将思辩与山居小院保护在内。反观白衣圣人,冰冷眼眸之中却蓦地漾起一抹笑意,仿佛春风化雪,转瞬间将积年寒冰吹融,唯余脉脉春泉。思辩都要看呆了,却被师尊一把提起衣领飞身而退。罡风卷起白衣,圣人却不闪不避,只是负手而立,仿若一株山巅雪松。而此时,天际翻涌席卷的云流之中,也终于显现出一抹极为耀目灼眼的火红。仿佛一只从天而降的高傲凤鸟,烈烈衣摆便是他的飞羽,在坠落作用下几乎扯成一道逼人细线。而他手中,赤金光华一往无前,锐利无匹,携焚天翻海之势,似乎是向着圣人寻仇而来,要将他一击毙命。思辩有些焦急,下意识望向师尊,却见后者“望”着那边,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到几乎让人来不及眨一下眼。思辩瞪大双目,便见赤金光华当空劈落,眼看要将那抹白衣劈作两半!可就在剑光即将触及圣人发顶的瞬间,一道冷银光华凭空显现,不偏不倚地格下了劈面而来的杀机。思辩屏住呼吸,却根本无法捕捉那一红一白转瞬间对上的十数招,耳边唯有一片短兵相接的铿锵厉音,回**不绝,仿佛一派扣人心弦的战曲,几乎能牵动灵思,令人沉浸其中……“回神!”耳边一道厉喝响起,紧接着头顶便是被人重重一拍!思辩吃痛,游离的灵识却被一把拉回。他有些茫然地抬头望向师尊,却见他正在双手结印,竟是将此间天地的气机屏蔽掉了。这种阵法他才在书上看过,唯有为了隐藏气息才会使用,师尊为何要将圣人与那红衣人的气息隐藏起来?他心中不解,却被怀惑垂眸瞥了一眼,板着脸道:“不该问的,别问。”师尊一向严厉,思辩心中一颤,立时垂首应是。反观圣人那边,战况却似乎已然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君寻原本只是为了报复容华,顺便揍一顿这个登了圣人境便愈加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子。可与其对上招后,却发现容华于剑术一道进益不小,是以越打越起劲,如今已非教训,而是切磋了。最重要的是——君寻发现,容华竟能用出摧眉第六式,销魂。剑术一道,有些招式内中含义非亲身体会而不可得,销魂亦是如此。他自己从何而悟的此招君寻早已不记得,却能体会出招时,自己曾经的心境。——肝肠寸断,心气摧折,是行至穷途末路时,痛苦绝望交杂,不得不付出一切、背水一战的剑招,故名“销魂”。这样的一招,容华又是如何悟得?君寻皱着眉,再次出招试探,一剑一式都在逼着容华用“销魂”抵挡。终于,在他再次毫不留情刺向青年心口时,容华避无可避,只得手中逢春一转,剑式回旋,又是一式“销魂”。这次君寻是真的看清了。他骤然收剑,直接踏着满地被高温灼干水分的枯草走向容华:“什么时候悟到的?”青年心知瞒不住了,只好同样收起逢春,垂眸道:“渊底。”君寻默了默,原本攒了一肚子的气刹那消散。正因为能体会曾经的自己是如何悟招,他才能想象出容华当时的心境。……罢了。君寻捏了捏眉心,没好气道:“……没有下次。”容华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师尊肩头,在那处被红衣掩盖的咬痕上停顿一瞬,旋即收回眸光,柔柔一笑:“是。”君寻瞥了他一眼,总觉得容华最近有些奇怪。虽说他无论何事皆认得飞快,明明还是一如既往的乖巧,甚至比从前还要小心翼翼,但他总觉得容华应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连这五年的经历也只是轻描淡写,一带而过,似乎从未细说过。看来此间事毕后,他要找个机会好好与容华聊聊。君寻打定主意,终于转向不远处正在撤下结界的怀惑,眯眼一笑:“玄极宗主,好久不见啊。”怀惑微微颔首,也是一笑:“许久不见,仙君的出场方式,还是这般特别。”君寻想到小世界里那场啼笑皆非的“选妃宴”,却是一扬眉,回手拍了拍容华肩膀,咧嘴笑道:“我的好徒弟,学得也不赖。”容华:“……”他回握住师尊手腕,微笑道:“都是师尊教得好。”君寻皮笑肉不笑地反手握住前者手臂,一字一句道:“还是好徒儿悟性尚佳,为师如何也无法调动一域之力,终究还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为师自叹弗如啊——”怀惑:“……”思辩:“……”……这就是思慎师姐说的明撕暗秀吧?二人僵持不下,君寻冷哼一声,直接一把甩开了容华手臂,再次转向怀惑:“闻鹿呢?”怀惑蒙着灰翳的眸子望向山居小筑:“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在下也有许久未曾见过了。”君寻抱臂:“你关的他?”怀惑摇了摇头:“阿鹿身负气运过于强盛,恐会遭人觊觎夺取,在下是为了保护他。”君寻看了一眼容华,又道:“我们进去看看,玄极宗主不会介意吧?”“怎会,”怀惑失笑,无奈道,“阿鹿一直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仙君能进去陪他说说话,是在下该谢过仙君。”君寻点头,直接拉着容华走向山居小筑,抬手一推,大摇大摆地进了门。不说别的,单说这座大得少说七进七出的小筑,便足可以见怀惑对待闻鹿的手笔。君寻拨开垂落眼前的藤萝花枝,又转向容华:“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后者含笑回应:“弟子已在世外岛范围留下灵念感应,不会有人能从我眼皮底下离开的。”君寻一挑眉,神色微讶。灵念感应,可并非说说那么容易。若要留下灵念感应,且覆盖世外岛这么大的范围同时没有错漏,连他自己都不敢打包票一定能做到。可此事在容华口中,却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难度一般,仿佛真的只是随手为之。君寻心念一转,忽然想到此前为容华锻体时,自己注入对方识海的灵识险些被吞噬淹没一事。……莫非神火炼魂,真能将一个人的灵识提升到如此程度?君寻有些纳闷,又随口道:“那你知道闻鹿他们两个,又是怎么回事吗?”容华略一思索:“弟子只知道,他们似乎是前世情缘,闻道友身上的气运如此强大,似乎也是因为玄极宗主所致。”“……是吗?”君寻若有所思,绕过回廊尽头的拱门,却见院内飞花绿柳,鸟语花香,竟是好一派闲适景象。怎么看,都和闻鹿口中说的“把自己卖了”或“被困住了”不太搭边。君寻面无表情地连过五道院门,所见尽是不同的景致,无一重复,各有新意,可见院落主人布置之用心。君寻站在最后一道院门前,打了个呵欠:“……你猜,他是在斗蛐蛐,还是在睡觉?”容华弯着眉眼:“我猜是在晒太阳,看话本。”君寻瞥他一眼,直接抬手推开了院落大门——只见院落中央,一株盘旋嶙峋的古木几乎遮天蔽日,将海域本该灿烂热烈的阳光遮掩得无比柔和。二人抬头,便见一根横生而出的粗壮枝条上,垂下了一截白皙赤|裸的小腿。小腿的主人似乎并不知有人到访,分外闲适地晃来晃去,露出脚踝上一截红绳,隐约有灵气牵动,在君寻眼中延伸出去,想必另一端是在怀惑手中了。蓦地,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惊呼一声,应是在调整姿势,却并未拿好手中之物。君寻立即拉着容华手臂一扯,便见几本书从天而降,噼里啪啦地砸落在青年此前站立之处。“《傲娇仙君慢点跑》……?”君寻拿起一本,翻到封面页一扫,险些一口老血喷了出来。这扉页的插图,怎么会如此巧合地与此前灵舟上他和容华的一幕重合?!见他神情似乎有些不对,容华也有些好奇,探头过来想看一眼,却被君寻提前察觉,“啪”地一声将书合上,直接背到了身后。容华失笑,又捡起地上另外一本,看着书名念了出来:“《替身情缘:仙君的白月光竟是我》……”君寻:“……”容华:“……”二人对视一眼,齐齐陷入沉默。树上的闻鹿也发现自己掉了东西,才准备翻身下来捡,便听见两道声音毫不避讳地念出了他套在经文书封之下的话本名。闻鹿惊叫一声,向下一探头,便对上两双色彩迥异,却同样漂亮炫目的眼眸。“容道友!仙君!!!”闻鹿几乎喜极而泣,手脚并用地从树梢翻下来,落地时还险些摔了一跤:“你们终于来了呜呜呜呜……”君寻下巴尖一点,示意他自己看地上其余露出真面目的各式话本,皮笑肉不笑地开了口:“小道友,口味挺杂啊?”粗粗一扫,地上还有《结契甜蜜蜜:夫君别太坏》,《别惹天价小娇妻》等等一系列单看书名便能猜到题材各异的话本,甚至还有连环画……闻鹿尚未爆发的抽噎声当即卡在了嗓子眼里,一双纯良的小鹿眼眨巴眨巴,满是求饶意味。君寻根本不吃这一套,直接冷笑一声:“这就是你说的‘把自己卖了’???”闻鹿“嘤”了一声,可怜兮兮道:“可我、我是真的被怀惑那个大混蛋阴了!”他提起裤脚,露出那根红绳,格外气愤:“仙君你看!”君寻早就看见了,容华却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这是……?”见容华终于肯出声,闻鹿当即委屈道:“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只要一靠近怀惑身边,我就浑身没劲!这个大骗子,还跟我说绑上就放我走……”“喔……”容华不着痕迹地看了君寻一眼,旋即附合闻鹿道:“的确阴险。”闻鹿闻言更气愤了,正要说话,视线却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忽然道:“那个……仙君?”君寻莫名其妙,回首看他,却见闻鹿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那个盒子,您看了吗?”君寻:“……”他想到盒中之物,杀心瞬起。可闻鹿却好似完全没发觉前者陡然变得危险的眼神,还在自顾自道:“我走得急,没来得及交待小时,那两盒药膏里有一盒是事前用的,还有一盒是事后用的,您记得别用反了……”他顿了顿,又悄悄看了容华一眼,这才接着道:“还有那枚玉牌,前几页都是入门级别的,你有没有试一试……”君寻脸色越来越黑,眼看便要出手,却被容华骤然伸手,轻轻按在肩头。凌乱剑气被温凉灵力抚平压下,他下意识回首,便闻容华越过自己,向着闻鹿笑道:“效果尚可,多谢道友。”君寻:“……???”作者有话要说:啧啧啧,心真黑啊…ps:大家看懂了没?就是灵舟上是容哥看了“教程”加上自己的理解实践的哈哈哈哈果真实践出真知啊(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