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寻有些发怔, 回望容华时,却又蓦地失笑,无奈道:“胡言乱语什么呢?”他手腕一转, 反握住青年小臂, 又拎着对方好生打量了一番, 语气轻佻:“嗯……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郎艳独绝, 世无其二——”*“师尊!”容华苦笑不得地将他打断,胸中五味杂陈,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表情:“……您别取笑我了。”君寻面色苍白, 却衬得那双线条风流的眉眼愈加明亮璀璨。他弯着凤眸,一脸正经地调笑:“我看中的人,必然风姿卓绝, 世上怎会有第二个?”容华一噎, 耳尖刚刚开始泛红, 便闻对方又放轻嗓音道:“有一个小唠叨精管这管那就够了, 再来一个可不要烦死了?我还想多活两年——”容华:“……”青年满心酸涩感动登时消散,几乎是磨着牙加重了灵力流转, 直接将话音未落的师尊结结实实冻了个哆嗦。“……还不高兴了?”君寻眯着眼, 视线掠过窗外逐渐消散的厚重阴云, 蓦地唇角一勾, 嗓音微哑:“老宗主跟你说什么了, 怎会想到这种傻问题?”容华没有第一时间回应。他定定端详着师尊潋滟含笑的紫眸,似乎想要从中发掘出什么蛛丝马迹, 却只能看到自己映射于其中的倒影。君寻难得耐心, 也不追问, 老神在在地任由他打量,笑意慵懒坦然,似乎真的无甚隐瞒。半晌,容华才极缓慢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他心中清楚,即便师尊知道什么,此刻摆出这种态度,想必也不会爽快脱口。与其逼问,不如再观察一段时间……青年指节微蜷,薄唇微抿。君寻看似散漫无畏,实则注意力全在容华身上。见他神情变化,眉梢不由一跳。老宗主看似与莲神渊源匪浅,定是弥留之际说了什么,甚至有可能直接将如今的容华认成了曾经的莲神。……太早了。敌暗我明,甚至连当年真相都还未摸清,太早让容华发觉自己的真正身份有害无益。君寻打定了主意瞒着他,正要转移话题,却被一声哀呼打断。“仙君救命!!!”师徒二人心思各异,俱是一怔。不约而同向外望去,但见殿门被一把撞开,紧接着冲入一道有些瘦小的人影。闻鹿根本无瑕思考好好的大殿为何空无一物,且还缭绕着一股焚烧过后的焦味,径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冲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阶下:“求仙君救救我师尊——”君寻松开容华手臂,眉心稍蹙:“怎么回事?”闻鹿哭着从怀中掏出一枚玉牌,递上前来:“我离开秋水宗前,师尊给了我这块命牌,刚刚、刚刚它上面出现裂痕了……”这样的玉牌,君寻也见过。他初来碧霄之时,也是因为发现容华命牌出现裂痕,这才下山去的。“仙君,圣人,”怀惑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已然收拾起哀恸神情,正色道,“小鹿的师尊,我前段时日已然接来世外岛,请二位随我来。”闻鹿一惊,连哭都忘记了,不敢置信地指着怀惑:“你,你你你,你何时……”怀惑抿唇,正欲解释,却骤然面色一变。他下意识抬头望向上首,却见君寻不知何时已然被容华搀扶而起,二人同样神情冷峻,举目望向窗外。本已四散的阴云不知何时再次聚拢,却比先前更加邪异诡谲。世外岛方圆千里范围的天光皆尽被这浓墨一般的阴云遮盖,万里晴空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四合的夜幕,与层云中此起彼伏的低沉兽吼。天穹如墨,没有任何光明。此情此景,竟仿佛出现了第二个永夜之地。君寻一怔,忽然想到那黑影消散前,留下的所谓“忠告”。他望着翻滚倾轧的墨云,眉心深锁:“永夜将至……混沌遮天?”他声音不大,可近在咫尺的容华却听得一清二楚,当即回身追问:“师尊说什么?”君寻抬眸,目露思索:“那邪气消失前,跟我说‘永夜将至,混沌遮天’。”若只是这一句,倒也不会让他产生什么联想,可若是联合老宗主前不久刚刚公布的谶言,却有几分蛛丝马迹可循。君寻心头微缩,没来由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与此同时,一名弟子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衣衫凌乱,满身鲜血地扒住怀惑衣衫,惊慌道:“宗主!外面忽然出现好多魔物,已然快要杀入正殿,弟子们抵挡不住了!!!”怀惑皱眉,正欲开口,一旁的闻鹿也惊叫一声,眼睁睁看着手中玉牌再次开裂,急得面色煞白。两双眼睛不约而同望向最上首的二人,但见君寻单手一招,掌心剑光一闪,濯心瞬现!容华猝不及防被他一推手臂,便闻师尊沉声开口:“仙门众人伤势如何?”“魂魄虽需将养,却对肉身无甚影响,此刻应已全部醒转,”容华老实回答,说着说着,却又有些犹豫,“师尊,我……”“我去找秋水宗主,”君寻毫不犹豫将他打断,“你去正殿,现在整个世外岛只有你尚存一战之力,击退天魔,想必不难。”容华终于面露急色,毫不犹豫拒绝:“不行!弟子发过誓,此生绝不再丢下师尊一人——”方才已听信师尊被他支开一次,这一次他说什么都不能留师尊独自面对危险!“容雪尘!”一声厉喝,直接将白衣青年有些混乱的思绪打断。自从再遇,容华从未听师尊如此叫过自己的大名,不由一愣。君寻蓦然出手,一把揪住青年衣领,强迫他视线与自己齐平,眸光凌厉摄人:“……你当我是谁?!”容华不解:“师尊……?”他鲜少见到师尊这般模样,原来那张时时慵懒靡艳的容颜,收起散漫厌倦神色后,竟是这般骄矜飞扬、锋芒毕露,一时竟与观世镜中的红衣少年重叠。容华看着师尊,却又好像看到了那名崖边舞剑,招招直取日月星辰的骄傲少年。一切近在不言中,容华幡然醒悟。——是他错了。师尊深受火毒困扰,时时伤痛,导致他一直觉得对方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需得好好呵护。却忽略了师尊看似虚弱的外表下,那一身宁折不弯的傲骨,与一颗一往无前的纯然剑心。这样的人,不会甘于龟缩他人羽翼之下的。因为他自己,就是振翅欲飞的雄鹰,切金断玉的利剑!“……容华,别拿我当菟丝花。”见他神色由惊愕转为了然,君寻反手就着青年胸膛一推,只道:“去吧,别受伤。”容华不由向后踉跄两步,下意识抬手,按住了仍旧留有师尊余温的胸口。再抬眸时,却见对方身姿挺拔,勾唇一笑,明靡无双。“——待此间事了,为师请你喝顿好的。”*玄极宗外,世外岛边缘。君寻飞身跃下长剑,先是随手抛出几道剑气削飞了一路跟来的魔兽,紧接着回手一拎,捉小鸡似的将手脚瘫软的闻鹿从濯心上带了下来。脚踏实地的同时,面色惨白的青年终于忍不住,转身抱着一颗大树干呕起来。君寻抱臂看着,眉梢一挑:“……你不至于吧?”——不就是御剑时多拐了几个弯,反应怎么这么大?当年容华也被他带过,怎么什么事都没有??“仙、仙君的御剑技术,果,呕……果然一流……”闻鹿抱着树干,有气无力地:“是,是我呕……是我晕剑……”君寻:“……行了,你缓缓。”真有意思,他活了几千世,还是头回听说有晕剑的。“怀惑说的就是这里了,”他收回濯心,回首望向不远处隐于幽篁重重的竹屋,“走吧,先进去看看你师尊。”闻鹿当即强打精神,跟着红衣身影踏入竹林之中。这里被怀惑下了屏蔽天机的禁制,挡得住天魔侵袭,却拦不住君寻的眼睛。他领着闻鹿一路穿行,不多时便来到竹屋门前。踏出阵法的瞬间,冷冽寒气扑面而来,闻鹿当即打了个哆嗦:“好、好冷。”君寻看着视野范围内遍布竹林的白霜,眉头紧锁。他记得闻鹿说过,秋水宗主所中乃寒毒,如今看来着实积压不轻,连周遭环境都浸染了。这种程度,即便有灵火辅助,只怕也相当棘手。他顾不得多想,直接推门而入,便见榻上躺着一道人影,身上坚冰三尺,几乎看不清面貌。闻鹿一见那人即开始掉眼泪,君寻看了他一眼,旋即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幽微紫焰流泻而出。坚冰几乎顷刻开始消解融化,君寻看着冰壳间逐渐显露而出的中年人影,一时却觉得有些面熟。而后者也受到了灵火作用,寒毒消解的同时转醒,缓缓睁开了双眼。几乎是在看清君寻相貌的同时,秋水宗主瞳孔紧缩,眼圈霎时泛了红。“小公子,您没事太好了……”他似乎将自己错认成了什么人,君寻没有说话,有些茫然,却被对方仍旧结着一层白霜的手猛然握住小臂,力道之大,登时令他皱了眉。闻鹿一向知道这位爷的脾气,当即面色一白,上前想要帮他挣脱师尊的手,却被对方不咸不淡地一睨,当即踌躇起来。意外接连发生,君寻没机会回味,却不代表他忘记了最近的几次梦境。这位老宗主,似乎认得梦境之中那名与他极为相似的红衣少年。君寻有意试探,非但没有挣脱,还反握住了中年男子的手,眸光一转,变得极为关切担忧:“我没事,倒是你,怎成这般模样?”秋水宗主当即嗓音一变,哀切道:“我们被骗了!!!”寒气顺着二人接触的位置侵染而上,几乎顷刻冻麻了君寻右臂,可秋水宗主似乎仍旧沉浸于某个情境之中,死死抓着君寻,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小公子……不能去,不能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