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君寻心头一阵一阵地发沉。他控制着紫焰在秋水宗主体内驱逐寒毒,旋即微微倾身,正正与对方哀切伤痛的眼神相对。“你别急——”潋滟紫眸流晶一**, 开始漾出令人目眩神迷的碎光。君寻薄唇轻启, 本就缱绻的嗓音被他刻意放缓, 愈发犹如鬼魅耳语,安抚目标心绪, 蛊惑着对方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你慢慢说……发生了什么?我们被谁骗了?”秋水宗主瞳孔急颤, 尚未清醒的迷思被叩心禁术牵引着,不由自主吐出了一个字:“……圣……”君寻没有听清, 下意识倾身:“……什么?”秋水宗主神情痛苦, 几近艰难地开口,却好似被什么限制,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是……圣……”话音未落, 却蓦地一顿, 霎时面白如纸, 唇边当即溢出一隙猩红。“师尊!!”闻鹿一直在边上连大气都不敢喘, 见状终于忍不住想上前来,却被红衣人伸手一拦, 又挡了回去。君寻睨他一眼:“……走开, 别碍事。”闻鹿:“……嘤。”君寻面沉如水, 直接抬起指尖, 隔空点上秋水宗主眉心——就在方才那一瞬, 他察觉到了对方紊乱气息中,稍纵即逝的诅咒痕迹。世间最恶劣、最为人不齿的法术, 当属诅咒莫属。与秘术禁术皆不同, 诅咒是世间唯一一种无法可解、且无固定术式的恶术, 一旦成功施展,受诅者终生皆要受其折磨限制,除非身死魂灭。譬如秋水宗主身上这一种,大约是为了让他心中虽明白一切真相,却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相比之下,寒毒只是为了隐人耳目罢了。辗转几千次轮回,君寻鲜少遇见真敢施展诅咒之术的人。只因这种恶术非但折磨受诅者,连施术者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修为,肉身……甚至是命。……究竟是怎样的真相,才会让那人不惜施展诅咒,也要堵上秋水宗主的嘴?君寻意识到自己似乎快要触到什么东西的真相,刚巧治疗已到最后阶段,秋水宗主身上白霜化尽,正是拔毒最佳时机。灵识之力沿着指尖一点一滴落入对方灵台,君寻双目微阖,一路紧追痕迹而上,一头撞入对方识海!原应通透干净的识海早已被诅咒的浊息覆盖侵扰,四处雾蒙蒙的,根本寸步难行。君寻略一沉思,紫焰霎时化作飓风席卷扫**,想要驱开四散的诅咒之力。可那些雾气却骤然转化,逐渐凝成一道模糊的影像。“……是你。”诅咒之力受到攻击显现而出的具象,只是事先设定好的内容,并非施术者本人,亦无思想。可那人却似乎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缓慢回首,嗓音无端透着一股令人不适的阴沉意味:“还是被你找到了……”这声音太耳熟了。君寻凝眉,边努力回忆,手中同时剑光微闪,想要直接将那影像劈散。可就在手起剑落的同时,一股骤然而来的排斥之力霎时将他挤出识海!君寻睁开双眼,面色一白,唇角登时见红。闻鹿吓得惊叫一声,正欲出言关心,却见对方直接抬袖一抹,豁然起身——冲天剑意凭空漫卷,刹那化做罡风冲破房门,直接将已然触碰到竹屋围栏的魔物击飞!君寻手提濯心,缓步踏出竹屋,眸光冷冷扫过围拢而来的魔物,面无表情,强行压下胸中翻涌的生理性厌恶。他能感受到玄极宗正殿方向传来的灵力波纹,那是坐镇中央的容华在施展力量,消除整座世外岛肆虐的魔物。他们来时所见的禁制不知何故消失无踪,可整座竹屋却还是如同被什么隔绝一般,竟丝毫没有被容华的力量影响。君寻看着外界越聚越多的黑影,眉梢轻挑,心中了然。——他果然是被针对的那一个。这些让他产生生理性厌恶的浊息应该皆是来源于那道观世镜中的不明生物,且对方对他似乎很是熟悉,像是曾经相杀无数漫长岁月的宿敌,只要见面,必定不死不休。一如此刻,他的位置暴露了,那些魔物便会发自本能地向他涌来。君寻冷哼,心念一动,六道封神印运转,刹那解除三重。濯心赤金剑尖之上倏地腾起一层紫焰火苗,跳跃间,似乎有金芒闪动。烈烈红衣被剑风扬起,隐约之间,显现出美人腕侧一隙雪白,却又霎时火纹满布,触目惊心。这具身体比起从前的躯壳似乎要对紫火更耐受些,可也就仅限于此了。自从把容华体内的金色火焰引渡己身,饶是这具身体也开始承受不住了,只要动用力量,仙脉被灼烧的疼痛甚至比从前更甚。君寻可以忍,但并不代表他喜欢。真是……每当这种时候,就会想到“工具人”徒弟在身边的好了。君寻心头没来由一动,长眉轻皱,有些烦躁。濯心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近期好不容易被压下的戾气有些故态复萌,张牙舞爪,几乎要越过剑身流淌的火舌。竹林之中浊息满布,手臂粗细的参天青竹之间,是黑压压几乎看不到缝隙的古怪魔物。君寻捏了捏眉心,强迫自己收回心神,紧握剑柄,抬起了右臂——遮天蔽日的浊息之间,明亮剑意刹那扶摇而起!仿佛一道破开浊夜的耀目日光,顷刻将方圆千里的黑暗驱散。炽热气息弥漫而开,直接与主殿持续不断的清冽灵力配合互补,登时压制了所有魔物的行动。一直竭力抗敌的仙门众人终于得以喘息,却又被这遥相呼应的两道光华吸引,不约而同抬头仰望,几乎以为看到了神迹。四野魔物,连同繁茂幽篁,皆被幽紫火舌吞没,焦土遍地,寸草不存。君寻冷眼看着浊息挣扎尖啸着被剑气割裂,又被逐渐向外蔓延的火焰烧灼,发出令人牙酸的滋啦声。不远处有人影接近,似乎是近处抵御魔物的仙门弟子,却又在即将靠近小岛范围时被冲天紫焰所阻,只能在外张望。“道友——”“里面的道友——你们没事吧?!”濯心凶气缭绕,君寻持剑而立,没有说话。分明推魔成功,眼前世界却仍旧被浊息充斥,一切事物都不再分明。隐约之间,似乎有纷乱低语响彻耳际,听不清楚、辨不分明,却教君寻心底烦躁愈甚。濯心之上,凶戾煞气变本加厉,终于叫嚣着越过火焰,可就在即将向上沾染君寻修长指尖时,蓦地被一道清润灵气压下。与此同时,云气汇聚,携清浅莲香包裹而来。君寻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右手被温暖柔软的力道覆上,紧接着耳边响起隐含担忧的清润男声。“……师尊?”君寻骤然回神,转眸望向不知何时出现的容华,左手却下意识探向腰间,循着那道灵气来源,触到了温凉柔滑的白玉箫身。——是之前在离天宫时,他随手拿来别上的莫失。濯心低吟一声,凶气减退,消散无踪。君寻沉默收剑,却被容华猛然一把拉住手腕。“师尊,”容华皱眉,神情严肃,“您是不是有什么事情没告诉我?”他向来知晓师尊心魔深重,却一直隐藏极深,从未像如今这般流于表面,几乎失去理智。就连当年琅华宴上汨绝出手,也未能将师尊心魔引动至如此地步。联系近期异变,原因似乎只有观世镜中那道来历不明的黑影。也是自它出现后,师尊才开始偶尔表现出心事重重的模样,却又什么都不愿吐露。君寻被他问得一怔,心道容华还是一如既往地敏锐,正欲随便想个什么搪塞过去,却被“扑通”一声打乱。师徒二人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回首,却见原本榻上昏迷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醒转,刚刚在闻鹿的搀扶下跪倒在地。“下仙秋离,拜见……大人……”秋水宗主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却还是流泪望着眼前并肩而立的两道身影,嗓音颤抖,几不成调地开了口。“浮天之境,云水之华……清兮幽兮,日月齐光……”“沐吾凡躯,濯吾华衣……敬吾神灵,圣泽未央……”——是敬神曲。闻鹿在一旁都急得哭出来了,拼命想将人搀起来:“师尊!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唱这个!快起来——”可秋水宗主却好似完全没有听到似的,哽咽着跪伏在地,硬是将整首曲子唱完了。“明吾所苦兮,渡世至荷……”“尽吾所愿兮……敬颂神康……”“终于……终于……”秋水宗主颤抖着抬起头来:“等到了……”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碰白衣青年曳地的衣角,君寻见状,却直接反手抓住容华,将他向自己身后一拉——秋离抓了个空,视线顺着眼前火红衣摆一路向上,对上了那双居高临下的深邃紫眸。“小公子……”他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唇角,迎着前者审视的目光艰难动作,由衣襟中取出一根流光溢彩的雪白飞羽,双手奉至头顶。“当年之诺……幸不辱命。”君寻皱着眉,从他手中捏过雪羽,便见后者颓然卸力,倒入闻鹿怀中,已然是进气多、出气少的弥留之际了。“秋离,任务已了……这便去了……”秋水宗主面色慈和地摸了摸闻鹿的脸,眸光却逐渐开始涣散:“若是阿瑾仍在,该多好啊——”“几行归去尽,念尔独何之……”*他念着诗,天际却骤然一声长唳——几人抬头,却见一只本不该于海岛之间栖息的鸿雁从天而降,缓缓落在秋离面前,垂首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背。“阿瑾?你来接我了……”秋离长出一口气,终于闭上了双眼,“真好。”灵光由男子身上浮现,逐渐汇聚成一只大雁的模样,是秋水宗主的灵相。闻鹿屏住呼吸,看着两只大雁交颈缠绵,紧接着长唳一声,齐时双翼一展,腾空而起。“师尊——!!!”闻鹿见状,下意识起身想追,却见那双鸿雁盘旋几圈后,竟一同冲入云霄,化光而散。与此同时,秋水宗主的躯体也逐渐透明,唯有宽大衣袍逶迤满地,最终不留一物。闻鹿抱着师尊衣衫,终于失声痛哭起来。君寻没有出声,只是将手中雪羽塞入衣襟,旋即转身,向着竹屋之外走去。容华下意识跟上,却被红衣美人伸手一拦。“……师尊?”见青年似有千言万语要问,君寻抿唇,拍了拍他的胸口:“受伤了吗?”容华摇头,似乎有些不解。可君寻却只是眉眼稍弯,忽而凑上前来,几乎是贴着青年耳廓,只用气音道:“那……可要记得接住我——”灼热气息喷吐颈侧,有些麻痒,又格外暧昧。容华许久未曾与师尊如此靠近,瞳孔微缩正欲开口,眼前却霎时一花。耳边似有风声缭乱,是什么东西划过空气的声响,青年瞳孔紧缩,剔透玉眸倏而倒映出一双雪白羽翼!每一根羽毛,都好似天边最洁白的云絮攒聚而成,镀着一层阳光照耀过的金边,流光溢彩,比起容华见过的所有灵相都更为逼真,令人目眩神迷。那双雪翼一振,似是要腾空飞起,容华蓦地拉住对方手腕,有些心慌:“师尊!您要去哪?”“……夜太黑了,我不喜欢。”火纹逐渐攀升,蔓延至美人雪白脖颈,君寻挣开他,眸光却锁定天际,缓慢道:“自然,是要让它亮起来。”容华目露忧色:“那我也——”话未说完,却被前者伸手一指压在唇瓣上,轻声道:“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你去做。”拜那两道冲天光华所赐,笼罩整座世外岛的阴暗黑气终于开始有消退的迹象。众人强打精神,开始着手清理被压制禁锢的魔物,却无人注意到逐渐由魔物尸身渗入地下的墨色浊息。蓦地,一颗流星曳着光尾冲入天际,在众人尚未收回的视线中一头扎入铺天盖地的厚重魔云!浓云翻滚间,或金或紫的耀目光华间或闪动,仿佛雷云之中跳跃腾挪的雷弧,承袭天怒,即将落下令人胆颤的苍茫雷霆。可就在众人屏住呼吸,准备迎接新变故之时,一声清唳骤然响彻天地之间——所有人的灵识皆被这一声震得颤了三颤,恍惚之间,却见紫金焰芒骤然涌现,紧接着花火一般,豁然绽放!阴云毫无抵抗之力,登时被推散千里之外。四野重归清平,湛蓝天穹终于再现,骄阳明辉洒落整座世外岛的同时,众人也终于看清了那道“流星”的真面目。红衣猎猎,雪羽皎皎。世间万般风物,皆要臣服于那一道披尽烟霞、夺尽天地殊华秀色的清绝身影。似乎察觉到聚焦己身的万千视线,那人身形微动,似要转过身来。不约而同地,所有人皆在此时屏住了呼吸,只愿一睹那飒飒绯衣之下,该是何等令人心折的郎彻神姿——可那人却微微倾身,似乎低咳了一下。与此同时,他身后的雪白羽翼竟如云絮般骤然溃散,消失无踪!众人惊呼一声,眼睁睁见那抹红衣如断了翅的鸟儿般直坠而下,皆心头紧缩,几乎要不约而同出手救人,可灵力才调动起来,便被突如其来的清冽气息强行压下。似乎有一道冷泉涤**全身,将所有的疲惫不安驱散,同时却也令人一阵恍惚。冥冥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不容抗拒地抹去了。终于回过神来的仙门众人发觉自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空旷天穹,面上不由现出一丝茫然。“……刚刚发生了什么?天怎么忽然亮了?”“不知……我记得似乎是在绞杀魔物……”“对了!魔物!我们动作快些,免得它们又闹起来了!”“道友言之有理!来来来,我们继续!”与此同时,海崖之上。君寻睁开双眼,眸光掠过青年线条雅致的下颌线,薄唇轻启:“呀,还真的被你接住了。”话音未落,他却自己先皱了眉。不开口则已,一开口,被烈焰灼烧过的仙脉便剧痛不已,连带着喉间也如吞过刀片似的,又刺又疼。君寻咳了几声,刚刚压下翻滚血气,却闻白衣青年有些发冷的嗓音透过胸腔传来,似乎很是不高兴。“弟子不该接,就让师尊去海里好生泡一泡,即可降温,又能抑火……”容华没好气道:“顺便也让您想想,该不该动不动便把自己弄成这幅模样。”君寻心中好笑,肩膀颤动一瞬,却又牵动伤势,扯出一串压抑低咳。容华抱着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轻叹一声,灵力涌出,温柔仔细地将人包裹,开始助他梳理经脉。“哈……”君寻终于缓过口气来,闻言又开始哑着嗓子笑:“为师不是一早就跟你说过了,记得接住我?”言下之意,我早就提醒你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容华:“……”他抿唇微笑,额角青筋却在鬓发遮挡下跳了跳:“怎么师尊觉得,把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也有理了?”君寻挑眉,心道这狼崽子真的越来越放肆,都敢反过来训斥师尊了。他唇瓣翕动,正待说点什么反击,由背后膝弯揽住自己的双臂却蓦地收紧。“既如此……”青年温润嗓音骤然贴近:“弟子也可以帮助师尊,折腾得更厉害些——”君寻:“……?”他默了默,却咧嘴一笑:“我看你是皮痒了……以为自己成了圣人,为师就奈何不得你了?”容华微笑着,直接加重了灵力输送的力道。君寻猝不及防,直接一声闷哼。察觉怀中人骤然僵硬轻颤的身躯,他终于神色稍松,弯了眉眼:“至少现在……师尊还是奈何不得的。”君寻被体内交加的水火激得一阵恍惚,根本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容华将自己抱回此前一直居住的海崖,又忙前忙后,运灵疗伤。清淡莲香充盈鼻尖,安抚着他躁动的心绪。君寻几乎是无法抗拒地合上双眼,陷入沉眠。再睁眼时,已然暮色四合。月华清辉透过窗棂洒落满身,君寻躺了太久,身上有些发僵,刚下意识动了动,便闻一道有些沙哑的嗓音自上方响起。“师尊,醒了?”直到此刻,他才惊觉自己竟是窝在容华腰腹处,手中还攥着一截雪白柔软的衣料。“……我睡了多久?”君寻装作不知,随手松开已然有些僵硬的手指,容华则轻轻一抽,边慢慢将袖角抚平,边含笑道:“您睡了三个多时辰,现已入夜了。”君寻没有说话,感受着体内仍未散尽的清冽灵气支起身体,坐了起来。不知为何,容华这次没有拉帐。无数繁星就着月色遍布天穹之上,几乎将夜晚映照得如同白昼。万里无云,四海靖平,似乎一切又都回到了什么都未曾发生之时。君寻默默看了一会,忽然道:“有酒吗?”容华被他问得一怔:“有是有,但……”“我想喝酒,”君寻转向他,仰头眨了眨眼睛,“就这一次。”师尊还真是……一贯会利用自己的优势来达成目的。偏偏他这样,容华还无法拒绝。他有些懊恼,却又为师尊这幅模样心动不已,只好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只此一次,只有一杯,师尊若……”君寻凤眸一弯,毫不犹豫将他打断:“成交。”殿后有一处观景台,似乎专门打造,视野开阔,满天星月一览无余,美不胜收。君寻坚持要对月饮酒,因此被迫多裹了层厚重雪裘,此刻正懒洋洋靠在榻椅之上吹着海风,似乎有些瞌睡。见容华拿出红泥酒坛,潋滟双眸终于亮了亮。“云巅春?亏你还记得……”容华默不作声给他斟满一杯,却见对方又捏了个杯子,推至自己面前。君寻发出邀请:“陪我喝?”青年似乎有些犹豫,却还是缓慢点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陪师尊喝。”君寻笑眯眯地,正待劝酒,但见白衣青年蓦地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君寻:“……”他默了默,才道:“想不到你而今酒量还不错。”容华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拎起酒坛,又给自己斟满。君寻也抿了一口醇香酒液,久违的香气在唇齿间徘徊几遭,又顺着喉咙流下,几乎顷刻在胸中点燃了一丛温暖跳跃的火。容华见状,再次默不作声给自己灌了一杯。这动作,倒不似是会喝酒的人在品酒,反而像是喝水。君寻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动作微顿,单手拄着颊侧,有些狐疑:“容华……?”白衣青年视线横移,落在前者身上,专注认真,温润含情:“师尊,怎么了?”……好像没事?君寻腹诽着,摇了摇头:“无事……只是你这样喝,后劲会很大。”容华眉眼稍弯:“不会的。”他视线细细描摹过师尊线条精致的美丽轮廓,又落在前者捏着酒杯的纤长手指上,忽而道:“师尊是不是也会弹琴?”君寻一怔,却是摇了摇头:“我不精于此道。”他说着,又回手由腰间抽出莫失,甩了甩冰丝挂穗:“若说萧曲,我倒会些。”他顿了顿:“……想听?”容华直直望着他,诚实点头。君寻轻笑一声,略一思索,将莫失搁至唇边。清越萧音跟随海风流泻而出,婉转缱绻,一如吹箫人平日最爱的语调般,不紧不慢,娓娓道来,却又于转音间含着一丝几不可查的忧思惆怅,若不细听,根本无法分辨。长相思,摧心肝。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一曲长相思,如泣如诉,似乎道尽心事,让人心中惆怅,愁怀难遣。君寻也不知自己怎的选了这首曲子,分明心中什么都没想,也被这萧曲带得有些胸口发闷。他下意识转向容华,想要看看对方反应,却登时一愣,摇头失笑。亏他刚刚还夸这人酒量有长进了,原来只是从一杯倒“长进”到了两杯倒……不过也好,君寻存心灌醉他,若容华当真酒量过人,倒还有些难办了。他收起莫失,转而将手探入衣襟,捏出一根雪白长羽。白日秋水宗主递给他时,君寻便隐约感知到这上面寄存了一丝神念,竟与当年那朵雪玉琅花有些相似。当初他于阵法中醒转时,郁雪归曾提及制作这具身体的材料有一味凤凰血,想必便是君寻此时对这神念产生感应的原因了。牵扯到凤凰,难免便会与莲神有关。他不想让容华过早接触真相,也料定对方会以灵识受损为由阻止他链接这道神念,故而只能出此下策,将人灌醉。雪羽在海风之下微微摇曳,君寻长舒一口气,旋即微微阖目,放出灵识。接触到那缕神念的瞬间,君寻霎时眼前一眩,识海巨震!沉寂许久的紫珠光华大盛,似乎与其遥相呼应,君寻只觉浑身一轻,紧接着重重摔落——预想之中的剧痛没有袭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处温暖馥郁的怀抱。他忍着目眩缓缓睁眼,正对上一双犹胜美玉的青碧眼眸。“阿寻?”视线相对的刹那,那双眉眼便稍稍一弯,漾起层层柔软涟漪:“晨安。”红衣少年恍惚一瞬,似乎有些没缓过神来,盯着那张俊朗温雅的脸看了半晌,忽然别开了视线。“雪尘,晨、晨安。”意识到自己被人抱着睡了一夜,少年耳尖登时涌起一片绯霞,推了推前者肩膀,声若蚊呐:“先、先放开我……”谁知莲君见他反应,却微微一怔,摇头失笑:“那阿寻要先放开我呢。”他边说,边动了动手臂,一脸茫然的少年顺着对方雪白柔软的衣袖向下望去,终于落到自己攥得恁紧的指尖。“阿寻,”青年染着清浅香气的手掌抚过少年柔软流淌的乌发,嗓音柔软,“看来你真的从未意识到自己睡姿如何……”“好,好了!!”红霞终于攀上少年明靡动人的面颊,他一把甩开被自己攥得皱皱巴巴的袖角,莲君便借势张开双臂,任由少年一骨碌起身,兔子似的一蹦三尺远。“此地危险未测,阿寻还是不要离我太远为好。”莲君也缓慢起身,颇有些慢条斯理地整理衣着,又道:“你我已在此地徘徊甚久,也该回去了。”说着,他周身云气一**,秋风扫落叶般掠过周遭,果然又由灌木丛中剔出两道浊息蔓延的人影。那两人似乎已然潜伏许久,被击飞的刹那直接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长啸,一蹬树干,疯魔般向着二人扑来!君寻手中金芒一动,正欲出手,两道清冽剑气却比他更快,直接没入二人眉心,顷刻间剿灭灵台,剥夺生机。尸身齐齐坠地的同时,白衣青年也面色一白,唇角溢出一隙猩红。“雪尘!!!”少年一急,立时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莲君,秀眉紧锁:“不是说好再遇到这种活死人让我来吗?你怎么又出手了!!”青年倚着树干,却是扯了扯唇角,继而伸出手指,将少年有些凌乱的发丝捋顺:“这几日都是阿寻出手,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后者微微一怔,眼圈却蓦地红了,嘴硬道:“我,我不累……”“怎会不累?”莲君含笑刮了刮他高挺精致的鼻梁,语含调侃,“小阿寻走着路都要睡着,若没有我这个跟班,可就要一头栽进河里,变成落汤凤凰了——”君寻:“?!”他一口气噎住,憋了半天,终于咬牙怒道:“这个狗混沌,它是故意的!”“我们一开始清除的分明都是魔渊那些鬼东西,可最近遇到被污染的凡人却越来越多了……”少年一拳锤在树上,恶狠狠磨着后槽牙:“它分明是发现守界之神出手干预凡人因果会遭反噬,故意消磨你的!”他气得够呛,可莲君却好似并不在意,反倒安抚性地顺了顺少年散乱的青丝,缓声道:“乾坤之大,俯仰之间,万物皆如平凡渺小一粟,你我亦然。”——雪尘才不平凡,雪尘是最特别的!少年心有不甘,想要反驳,却被前者伸出食指轻轻一按,压上唇瓣。“混沌遮天,碧霄陷入危境,吾等生于此间,便要为此而战。苍生危难之下,无论阿寻与我、抑或守界之神与凡世之人,哪怕一花一木、一草一石,其实并无分别。”“……你就是太心软了,”少年被他一席话压得无话可说,别扭半天,这才挤出几个字来:“可雪尘不怕反噬吗?”世间唯有一位神明,无人知晓干预凡人因果后,究竟会遭受到多重的反噬。——是修为受损?还是神躯有恙?会不会羽化陨落?这些问题除了莲君自己,无人知晓。“凡世有一句话,叫‘知其不可而为之’。”***莲君笑吟吟帮他摘去不知何时落入发间的小叶,又细致地帮他将长发编好,这才柔声道:“神明生而永恒,自有天命于身。顺时退避红尘、分星定轨;逆时则挽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此道漫漫,而吾存于此间,吾道亦在此间,故无不可为,唯不可不为也。”他鲜少与君寻探讨这样深奥的话题,见少年似乎面露茫然,只是微微一笑,忽然倾身,吻了吻君寻光洁的眉心:“……不用急着理解,阿寻总有一日会懂的。”少年原本在凝眉思索,却被这一吻骤然打断,面上好不容易消退的红晕再度泛滥猖獗。“我我我,我才不想懂!”君寻捂着尚且存留对方余温的额角,连话都要说不利索了,却还是梗着脖子,满目倔强:“反、反正我不许雪尘出事……你若有何意外,我上天入地也要把你找回来!”莲君温柔专注的眼神微微一凝,似乎怔愣了片刻,旋即笑意缓慢扩散,一路蔓延至眼角眉梢,仿佛春意过境,殊色盎然。“……好。”“我也答应阿寻,若真有那么一日——”他直起背脊,忽然执起少年垂在身侧的双手,珍而重之按在胸口,一字一句,无比认真道:“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会拼尽全力,再次与你相见。”“到那时,阿寻可别把我忘了……”君寻望着那双深情专注的剔透眼眸,下意思想要回握,掌心却蓦地一空。腕间似乎还残留着温暖的触感,君寻抬眸,看着四周逐渐消退的景色,僵在半空之中的指尖无意识一蜷。……抓不住。无论流逝的光影,抑或是残留的余温。皆犹如指尖沙砾、天边流云,越是想要抓握,越无法如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从指缝溜走,消失无踪。潮水般的情绪由心头翻涌而上,君寻怔愣着立在黑暗之中,眼看着一团光影由自己胸口飞出,灼灼如萤。【宿主,好久不见。】许久不见的系统绕着他盘旋了一周,声音温和,甚至好似含着笑意。君寻垂下双手,迅速收拾情绪,长眉一挑,又是最常见的慵懒讥诮:“……你还记得我啊?”【……】【宿主,别开玩笑了。】君寻哼笑一声:“怎么,又来游说我了?”【游说也是无用,不是吗?】系统光团微微一颤,语气中竟含着一缕几不可查的无奈。它与君寻相伴几千世,早已对他的脾气秉性再清楚不过。有些事只要君寻说“不”,那么无论如何劝导皆是无用。君寻扬眉:“你倒了解我……那你不好好修养,又出来做什么?”系统沉默片刻,忽然放缓语调。【……你需要我。】【君寻,你到现在还没意识到吗?你自己究竟是谁?】就在这话音落下的瞬间,原本空旷平静的识海骤然狂风大作。罡风卷起炽热炎流,将广袤无垠的平静海面掀起轩然波浪。君寻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水天一色逐渐被金紫纠缠的烈焰蔓延取代,最终化作一片无尽火海。与此同时,系统光团逐渐变化拉长,化出一道隐约可见轮廓,却无法窥见样貌的白影。炽热旋风将二人曳地衣摆掀得烈烈飞舞,几乎要交缠到一起。君寻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面目模糊的人影,忽然一咧唇:“……你应该知道,我最讨厌故弄玄虚。”他毫不客气,紫眸抬起的瞬间,整个识海的火焰升腾至顶点,一声清唳乍然冲天而起!那人影未曾料到君寻竟敢在自己识海之中动用招式,一时猝不及防间,周身微芒霎时被扑面而来的剑气冲散,竟露出一瞬真容。光华飞散间,最先映入君寻眼帘的,是一双清澈剔透、温雅无瑕的青碧眼眸。对方似乎十分惊讶,瞳孔紧缩,根本没想过君寻会忽然出手,却又迅速反应,在面容彻底暴露前广袖一扬,霎时消散。火焰与剑气扑了个空,君寻立在原处,向前伸出的右手停顿许久,张开的五指终于微微一蜷,继而垂落。不可能的,他绝不会看错——那双分外美丽熟悉的玉眸几乎在眼前挥之不去,他有些头痛地捂住额角,眉心紧所,不敢置信。莲君,容华,系统……三双一模一样的眉眼,三张一模一样的面孔。饶是君寻再迟钝,到了此时,也该发觉不对了。系统跑得太快,但君寻一向知道他惯于休息躲藏的位置。抱着一定要知道个明白彻底的心态,他立时张开感知,想要将光团从识海火浪之中揪出,却蓦地动作一顿。一股从天而降的清冽气息兜头罩下,带着君寻无法抗拒的力量,直接将他的意识强行拉了出去!海风扑面而来,却又立时被什么遮挡。取而代之的,是清幽醉人的辛凉莲香,与无法忽视的浓重酒气。君寻猛然睁开双眼——天光被熟悉轮廓遮挡,颈边甚至传来对方发丝滑落时,微凉顺滑的触感。君寻不自觉一颤,尚未开口,却直接被倾压而下的温软触感堵住双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疑问的嘤咛。云巅春的酒香混杂着莲花香气充斥鼻尖,君寻瞪大眼睛,视野中唯有轮廓模糊的青碧眼瞳,以及被对方轮廓遮挡大半的皎皎海月、茂茂星辰。“唔——!”那人似乎很是气愤,亲吻的同时,间或还毫不留情地啃咬两口,君寻吃痛,终于发力猛地一怼对方胸口,将他推开!“容华!”君寻莫名其妙,怒道,“你发什么疯——”话音未落,却被一滴温热**砸在颊边,未出口的叱责登时被压了回去。直到此时,君寻视线才终于聚焦,看清了面前青年湿漉漉的通红眼圈,与满布泪痕的温润脸颊。“师尊……”容华双臂撑在君寻身后的榻靠边缘,将人死死禁锢在臂弯之间,却泪流满面,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连嗓音都颤了。“……莲君,是谁?”“师尊……梦见了谁?”容华的情绪似乎积攒了许久,此刻接着酒意终于爆发。他望着君寻的眼睛,泪水好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地砸在君寻颊边、颈侧、锁骨、胸前……分明只是水珠,落在身上却重逾万钧,砸的君寻一时哑口无言,张了张唇瓣,竟发不出半点声音。“究竟是什么人……才能让师尊记忆里都是他,连做梦都念着他的名字?”容华声声质问,却又根本没打算给君寻任何辩解的机会。见对方唇瓣翕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他直接再次倾身,二度封住了那双薄情的红唇。“容唔……?!”作者有话要说:品,你们细品qvqps。评论掉落小红包嗷~*几行归去尽,念尔独何之。 ——唐·崔涂《孤雁·其二》**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唐·李白《长相思》***知其不可而为之。——《论语·宪问》****回狂澜于既倒,支大厦于将倾。——北宋·苏轼《苏文忠公全集·告文宣王文》*****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白居易《长恨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