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的指腹过于柔软炽热, 几乎要将容华本就微凉的唇瓣灼伤。青年微微怔愣,尚未反应,却被红衣美人随手一按, 被迫坐倒在铺了长绒地垫的甲板之上。与此同时, 眼前骤然红浪翻卷。青年背影挺拔清绝, 柔软布料烈烈飞舞间,磅礴剑气凭空显现, 席卷而起!锋利无匹的剑意被君寻尽数压缩到濯心剑锋, 紧接着反手一扬,耀目到近乎刺眼的光弧倏然飞出, 不偏不倚击中了前方数里外的空气!冥冥中似有琉璃碎裂之声响起, 而原本空无一物的天地间,却在剑气没入的当下**起波纹,显现出一座几乎遮天蔽日的水纹屏障。赤金剑光仿若融化的金铁, 附着在禁制裂口流淌蔓延, 逐渐将之融化消解, 暴露出被屏蔽遮挡的巍峨金殿。“……师尊!!!”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容华几乎来不及多做反应,条件反射般伸出双手, 正将那抹灼目红衣接了个正着。君寻倒入莲香满溢的怀抱, 几乎立时一偏头, 呕出一口鲜血。猩红血液蕴着幻紫流晶, 顷刻将飞舟灼出一片焦痕。他喘息了片刻, 强行将仙脉之中愈发无法控制的紫焰压下,终于哑着嗓子笑了一声:“……干得不错。”容华眉头紧蹙:“师尊要做什么, 吩咐容华即可, 为何——”这景象他再熟悉不过, 是师尊体内火毒泛滥已至鼎沸之势的标志。……明明伤势反复,病体虚弱,为何还要逞强至此??他蓦地想起上一具身体时,师尊浑身破败亏空的仙脉,心头没来由涌上一阵一阵的恐惧。那种感觉……仿佛旧事重演,他又要眼睁睁看着最爱之人灰飞烟灭。君寻察觉他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对,立即伸手捏了捏青年指节,凤眸稍弯:“留着你,自然是让你养精蓄锐——乖徒儿,从现在开始,可要保护好为师啊?”容华抿唇,望着怀中人眉心凤纹,缓缓颔首:“……好。”“噗嗤——”这边气氛略显沉闷,前方陆栖霜却骤然笑出了声。二人不约而同抬眼看她,却见女子随手一揽被风撩乱的如瀑青丝,明眸善睐,笑意盈盈:“都这样了还有心思调情,我看这逍遥道该让师弟来修,方能得其精髓。”君寻一咧唇,却道:“我不愿动弹,亦无法如师姐般随遇而安,怕是不得真自在,与此道无缘。”陆栖霜眨眼,摊手道:“就说你们修剑道的一根筋,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她微微仰头,向前望去:“罢了罢了……人各有道,何必干预。”失去禁制遮挡,高耸如云的巍峨殿宇终于缓缓显现。尽管有天谴山矗立在侧,这座宫殿却未被其气势压倒分毫。恰恰相反,若仔细去分辨那些缠绕巨剑的锁链走向,便能发现这些束缚天谴山的符文锁链,几乎皆由神殿之中链接而出。换句话说,正是因为有了这座宫殿的存在,方能束约转化九天玄雷,让天谴山成为一座天然极狱。陆栖霜指尖微动,跳跃着电弧的领域再次扩张些许,罩着飞舟安然进入被剑光溶解大半的禁制,平稳落地。君寻稍缓过来些,任由容华搀着自己起身,边轻笑道:“能如此操控领域,想必师姐只差一个契机便可登顶圣人境了。”陆栖霜轻哼一声,只漫不经心摆摆手:“但凡你们少找点麻烦,师姐我早成圣人了。”君寻眉眼稍弯,抿了抿唇:“待此间事毕,师姐想必也能放心游历了。”陆栖霜回眸一笑:“但愿吧。”“但是在那之前——”她忽然向着一直安静跟随的容华眨了眨眼,“或许还能吃顿好酒。”容华:“——!”君寻:“……?”拢在肩头的手臂突然收紧,君寻下意识睨了一眼白衣青年逐渐开始泛起云霞的脖颈耳尖,莫名其妙地扬了扬眉。……没感觉错的话,他们又在打什么他听不懂的哑谜?见怀中人薄唇微掀,似要追问,容华立即轻咳一声,强行转移话题:“咳……师尊,我们到了。”君寻脚步一顿,倏而隽眉紧皱。磅礴翻涌的厌恶感刹那涌上心头,连濯心都被惊动,自发飞出,剑尖对着前方不远处紧闭的辉煌殿门嗡嗡低鸣,像只遇见威胁的野兽。巍峨壮丽的鎏金宫殿,在雷霆照耀下愈加庄严神圣,令人不敢逼视。可在君寻眼中,精致奢靡的雕梁画栋皆已被浓重到近乎液化的墨色浊息所掩,整座殿宇光是看着,便让他如今的身体难以支撑,几乎喘不上气。紫焰被天生的宿敌引动,不受控制地喧嚣翻滚,几乎要冲破六道封神印,须得君寻用尽所有心神镇压,却还是在仙脉中牵引出细细密密的剧痛。容华立时发现了师尊异样,仅一瞬,就意识到了对方这般反应的原因。“师尊,”他压低嗓音,灵力源源不断由二人相触之处涌入怀中人体内,“又是那黑雾吗?”君寻想回答他,却不由开始闷咳,连双肩都跟着剧烈颤抖,像是要将五脏六腑统统咳出来。容华一阵心疼,却只能尽量动作轻柔地为师尊梳理气息。陆栖霜也看不下去了,皱着眉回身抓起君寻垂在身侧的手腕,叩上脉象:“怎么回事?大师兄不是才给你行过针,你——”话未说完,她却乍然抿唇,没了声音。就在方才,君寻被她握住的手在广袖遮掩下指尖一勾,挠了挠陆栖霜的手腕。“……好师姐,”君寻好不容易止了咳,顺了气,这才勾唇笑了笑,“今次要劳烦你了。”明月尘临走前的传音嘱托言犹在耳,陆栖霜面色复杂,手指不由收紧,直到君寻稍稍皱眉,哑着嗓子软声道:“师姐,疼。”陆栖霜这才如梦初醒,触电似的松开手中细腕,回身一招,一柄灵光澹澹的流银细剑凭空显现。就在他们站在殿外交谈的几息时间,前方殿宇原本紧闭的大门已悄然开启,钻出几道身影。“师姐,小心。”君寻捂着胸口,眼前一阵阵发晕,却还是出声提醒:“这些都不是活物,需剿灭灵台,方能诛杀。”这些人身上的气息与五年前归一神殿所遇活死人军团别无二致,大约都是浊息污染下的产物。君寻闭了闭眼,眸底泛起层层厉芒。陆栖霜微微旋腕,月白流仙裙迎风飞舞:“……看出来了。”按照无尽雷域的规则,他们这般毫无顾忌地出现,必会激发域内天雷。端看如今仍是一派风平浪静之景,早已说明一切。容华看着女子迎风而立的挺拔背影,忽而抿了抿唇。从进入无尽雷域开始,直到而今面对这些活死人,师尊一直在以各种各样的理由阻止他出手。说是为了养精蓄锐……可怎么对方好似对即来之事早有预料?这厢还在思忖,却被君寻一拉衣角:“走吧。”不过转瞬之间,此前出来的几名活死人皆已被陆栖霜尽数诛杀,随遇剑光绵密,顷刻剿灭灵台,终结痛苦。君寻紧跟着曲指一弹,蓬勃紫炎当即由那些尸身之上腾起,将一切浊息污秽焚尽。容华见他不顾病体,正欲出言阻止,红衣美人却径直向后一仰,倒入他不自觉伸出的双臂之间。“……太累了。”君寻眯着眼,猫似的贴着身后温凉的脖颈蹭了蹭,深吸一口气后,又哑着嗓子道:“借我靠靠。”温暖缱绻的木香随着师尊动作盈满怀间,像是抱了一片脆弱轻盈的鸿羽,稍不留神即会飞逝。饶是容华有再多心思,自萝白然也不敢再动。陆栖霜面无表情扫了他们一眼,认命般叹了口气,提着随遇开路去了。君寻懒懒倚在容华胸膛,眼皮微掀,视线却跟着几不可见的幽微光纹一路进入大殿,汇入精密运转的大阵之中。与外界金碧辉煌的模样不同,殿宇内部昏暗溟濛,即便有灵剑光华引路,也只堪堪照亮前方数尺距离。唯有君寻略略一怔,蓦地站直了身体:“先等等。”“……师尊?”容华能隐约感受到周遭似有异样,视线却被黑暗所阻,瞧不真切。正欲张开灵力,却被对方一把挽住手臂。与此同时,无尽意倏然由美人鬓边飞起,在他平伸而出的左掌化为金羽长弓。无尽黑暗里,青年眸底星河分外明亮,倒映出浊息缭绕的昏暗穹顶。在容华与陆栖霜的目光中,他轻描淡写抬臂搭弓,淡金箭镞对准上空,指尖一松——光箭曳着长而绚烂的金紫光尾直冲穹顶,在三人视线中霍然炸裂!仿佛一簇盛大磅礴的花火绽放,无数碎光如雨飞落,终于将殿内景象照了个清清楚楚。隐于黑暗之中的,是无数黑袍曳地、兜帽遮面的人影。他们似乎对外人的到来毫无所知,一直垂头按照各自既定的轨迹踽踽独行。数不胜数的赤红丝线蛛网般随着他们的脚步在空气中交织,每一个人都是单独的阵眼,冥冥中却又组成一座更为精妙复杂的阵法。与从前遇到的各式阵法不同,饶是君寻能够看出其运行轨迹,一时竟也无法分辨弱点所在。而就在房间内出现光亮的一瞬,数千人动作停顿,骤然止步。随遇剑尖雷弧跳跃,陆栖霜下意识侧身,挡在了君寻面前。似乎一切都被放慢了无数倍。死寂黑暗中不知徘徊了多久的“人”被难得一见的光明吸引,不约而同僵硬仰头,露出形貌各异、灰败死白的年轻面容。无数双空洞漆黑的黑瞳被星火映亮,却未能激起分毫生机。君寻眼前一阵眩晕,无意识攥紧了手中清凉柔软的衣袖。容华沉着脸为师尊输送灵气,那些黑衣人却一如五年前遇到的活死人军团般,霎时由无数方向齐齐一个甩头,视线落定师门三人。“是……你……”距离他们最近的一名少年身躯乍然诡异扭动,兜帽之下的面容抽搐片刻,终于扯出一个僵硬狰狞的微笑。“老,朋友……”喑哑嗓音顷刻打破大殿死寂,有如投石入湖,顷刻激起千层涟漪。所有的黑袍人皆在此时身形抽搐扭动,千奇百怪的僵硬呼唤此起彼伏,似乎含着蛊惑人心的妖异力量,响彻殿宇之间。“是,你——”“你……来啦……”“朋友……”“老朋友——”“来了……”“欢……迎……”原本神情冷淡的君寻闷哼一声捂住额角,冷汗淋漓而下,顷刻将鬓发濡湿,有些凌乱地贴上颊边颈侧。容华当机立断,直接调动灵识将师尊护住,可那些黑袍人却不依不饶,甚至开始偏离自己行进的既定轨迹,向着三人缓慢移动过来。“不说话……”“老朋友?”“怎么不说话——”“好伤心啊……”随着他们行进轨迹的变化,昏暗中骤然亮起一束奇异光火。是最近处那名少年的黑瞳,转瞬间被翻滚熔岩占据,透出一股似曾相识的冰冷妖冶。紧接着是两双、三双、十双百双——几乎是弹指之间,仿佛无尽黑夜里无数坠入枯草深处的妖火,携燎原之势顷刻席卷!几千双诡异摄人的熔岩瞳孔死死锁定那一袭红衣,伴随着摄魂惑魄的诡异低语,精神污染一般,几乎要穿透容华艰难维持的灵识屏障。陆栖霜一向漫不经心的神情终于转冷。随遇雷弧跳跃,剑光绵密凌厉,顷刻贯穿一名黑袍少年眉心,剿灭灵台。可一人倒地,还有上千人踩着前者的尸身上前,单凭陆栖霜一人之力根本来不及清除干净。女子轻“啧”一声,周身灵气开始翻涌上涨。似有隐约雷鸣响起,随遇震颤,薄如蝉翼的剑身却电弧环绕,一化十,十化百,向着四面八方飞袭而去。围拢而来的黑衣少年们被剑光割韭菜似的削倒,却毫无所觉,仍旧前赴后继。陆栖霜闭了闭眼,剑势愈发凌厉。面对着如此数量的少年,即便心知他们已被邪气污染控制,也难免不忍不适,出手迟疑。君寻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方勉强攒聚起精神,立即攥住容华手臂:“……容华。”青年一直关注师尊动向,当即垂首关切:“师尊?”“一会……你记得听我指引,”君寻有些气滞,艰难出声,“出手,万万,不得迟疑……”容华心中疑问无数,却还是选择全心信任师尊:“弟子明白。”君寻点点头,有气无力掀起眼皮。幽紫星海翻涌漫卷,倒映出因黑袍少年偏离路径而产生异状的猩红阵法。蓦地,他眸光一厉,骤然厉喝:“师姐,右前十尺!”陆栖霜睨他一眼,手中动作却紧跟指挥,直取目标灵台!蛛丝红线随着阵眼死亡霎时消散,阵型再变。“左前三尺!”“正前八尺!”“右后九尺、十五尺!”二人配合无间,陆栖霜对君寻的指挥毫无质疑,手起剑落,虽只刺中几人,空气中浊息的威压却无形之中减轻不少。“正前七尺!”君寻发出最后一声指引,紧接着用尽全身力气拽着容华手臂向前一甩:“就是现在,去!!!”话音未落,他便脱力跪倒,掩唇剧烈咳嗽起来。随遇剑光闪现,登时没入目标眉心,活死人少年当即失去控制,颓然倒落。与此同时,一道白影飞身而出,径直闯入不知何时被清出一片的空场。足尖点地的瞬间,雕花地面光华大作,豁然开裂,竟吐出一枚灵辉清圣的琉璃花瓣!容华一眼认出这是神器碎片,当即了悟师尊想法,毫不犹豫伸手欲抓——正在此刻,却有一柄雪剑豁然劈落!容华不假思索,侧身避过这寒气四溢的一剑,神情却微微一凝,眉心拧起:“……圣乾殿主?”鬼面人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挡在琉璃花瓣前侧,嗓音却在看清白衣青年眉眼后涌上惊疑:“圣人??”她下意识转向另一方向的二人,不敢置信:“……逍遥峰主?仙君???”却亭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略一迟疑后还是立在原处,朝着白衣青年一揖,沉声道:“萧州一别,未想竟于此处再遇……可此物乃圣宫圣物,亭舟此行亦是奉命取回,恕我不能让诸位将其带走——”“……让开,”容华心系师尊,根本无暇与她废话,嗓音转冷,“否则我不客气了。”圣宫走狗,若非师尊对她态度不错,容华绝不会放任此人在自己眼前活过一个呼吸。“……抱歉。”却亭舟顿了顿,反手拔出了没入地面数寸的傲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恕亭舟不能从命。”白衣青年碧眸转冷,周身云气缭绕,眼看便要出手,却被一声喝止:“容雪尘!”青年有些不解,而君寻不知何时已在陆栖霜护送下穿越人流而来。靡艳容色惨白颓靡,唇畔似有吐血后强行拭去的红痕,仿佛一尊稍碰即碎的玉像。“别出手。”君寻一站定,便按下容华手臂,转而朝却亭舟扯了扯唇角:“圣乾殿主,可知身后究竟是什么?”劲装女子鬼面一转,也诚实回应:“……不知,我接到的命令只有带回圣物。”见她不求甚解,君寻也不拐弯抹角:“圣乾殿主可曾听闻,世有神器,名为‘红尘万华’?”却亭舟点头:“《碧霄通史》有言,神明据此掌控天道,调停万物。”君寻靠着容华胸膛,含笑缓慢道:“那阁下可知身后之物,乃是红尘万华的一片花瓣?”却亭舟微微一怔,摇头:“……不知。”君寻勾唇,嗓音沙哑,却仍旧缱绻低沉:“想必圣乾殿主同样不知,这座殿宇又是作何用处的吧?”却亭舟剑尖垂落,下意识环视四望,却没有说话。君寻知道她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了,缓慢道:“早在五年前,便有名为‘归一神殿’的组织借传道之名塑造假神、下发毒丹,以此吸取信徒生命之力。”“魔渊一战,连近神天那位圣人都惊动了,圣乾殿主即便未曾到场,事后想必也有耳闻吧?”君寻说得太多,一时有些喘不上气,歇了一会方道:“近神天究竟为何会被惊动,阁下猜得到吗?”却亭舟还是没有回应,只是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因为我们进入了归一神殿的分殿,并于一座血池凶阵内,发现了两枚神器碎片,即阁下口中的‘圣物’。”容华骤然开口,接过了君寻的话,嗓音冰凉:“所谓圣物,竟要以活人生祭时产生的凶怨戾气结为阵法囚禁,真是可笑。”“为使凶阵威力不灭,这些活人非但灵魂被污染吞噬,连仅存的意识都要被困囿于无尽折磨之中,只为持续生产凶煞怨气,维持困阵,不被神器碎片挣脱。”“若有人无法承受魂飞魄散,尸身则会被直接抛入血池下方的乱葬窟。经年累月,乱葬窟白骨累累,堆积如山,怨气几乎更甚血池凶阵。”君寻低笑一声:“为了留住‘圣物’,竟要无数人的性命牺牲,永生被折磨摧残——圣乾殿主听到这些,还觉得没问题么?”却亭舟握剑的指节早已发白,闻言沉默良久,没有说话。君寻又咳了几声,视线转向那些野兽般扑过来又被陆栖霜挡在外围的黑袍少年们。“像这样的活死人少年,我们五年前便已遇到成百上千之数了。他们是什么状态,不用我说阁下大约也知道。”“而像这样的分殿,整个碧霄界尚不知还有几座留存。”君寻顿了顿,再次发问:“听到这里,阁下还要助纣为虐吗?”“我……”却亭舟语带犹疑:“抱歉,事关兄长与圣宫,我不能单听阁下一面之词,我——呃!!”话音未落,鬼面女子却猛然躬身,以剑撑地。君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容华手臂猛然一拽,正正躲开了却亭舟身上瞬时爆发的如潮灵力!女子闷哼一声,背脊弯垂,单膝跪倒。狰狞鬼面猝然掉落,磅礴若海的领域霎时展开,昏暗大殿月华倾泻、涛声漫漫间,一道金白虚影凭空显现,垂眸展望。上千名活死人少年顷刻被威压碾倒,可不知死去多久的身躯早已血液干涸,唯有骨骼碎裂声此起彼伏,令人牙酸。“……真是没用。”虚影轻笑一声,神情悲悯,眉眼冷淡:“既如此,便赐你们个痛快吧。”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沧海月明碾碎的并非曾几何时活生生的人,只是滚滚凡尘中,微不可察的蝼蚁。君寻盯着他,不着痕迹地将容华挡在身后,同时死死抓住青年,不让他施展丝毫灵力。陆栖霜终于得以由活死人围攻中抽身,立时展开领域相抗,那虚影却微微倾身,伸手欲抚却亭舟垂首时露出的脖颈:“乖孩子,干得不错——”可就在他即将碰触女子发丝时,黑暗中却蓦地踏出一道人影:“……师尊!”虚影动作稍顿,继而收手直腰:“……你怎么来了?”那人兜帽长袍,形色似乎有些匆忙,一身风尘仆仆,却还是向着虚影恭敬一揖:“弟子有些担心,故而前来相助。”“哦?”圣人眉眼慈和,却因居高临下,含着令人恐惧的压迫感:“是担心为师,还是担心亭舟?”却芳舟头颅低垂,嗓音平静:“自然是担心您。”前者轻笑一声,终于移开视线,转向暗自戒备的君寻三人。“又见面了,”他直直盯着君寻,嗓音温柔,似乎在诚心诚意地赞美,“多美的眼睛……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见到。”君寻面无表情:“……隋无迹。”被唤到名字的圣人弯了眉眼,目下无尘的面容也染上几分恍惚,轻声叹惋:“数千年没有听到这三个字了,真是令人怀念。”君寻冷嗤,也道:“数千年没有叫过这个名字了,真是令人厌恶。”虽尚未恢复所有记忆,可现存的这些也足够让他对隋无迹产生反感了。“你真是变了,”隋无迹有些惋惜,“从前的梧卿,绝不会用如此刻薄的语气同人说话。”“呵,”君寻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某些人似乎自认为对我很了解?”他眉眼弯如弦月,嗓音却含着冷意:“寿数已尽,就乖乖去死。还折腾个所谓的归一神殿出来,怎么,凭你也配与神相提并论?”隋无迹似乎被戳到了痛处,终于开始维持不住平和神情,恶狠狠道:“普天之下,何人能胜吾分毫?旧神已死数千年,能成为新神登天路上的踏脚石,是这些蝼蚁的荣幸!亦是他们生而为人的唯一价值!”“如今,笑到最后的是我……”他说着,忽然将视线落在幽幽漂浮的琉璃花瓣之上:“只要将红尘万华纳为己有……”虚影缓缓向着神器碎片伸出手去:“只要能掌控天道——”“你……休、想!!!”一声极度压抑沙哑的嘶吼骤然响起,圣人身形停顿,却见作为虚影载体的却亭舟猛然抬首,反手一剑,直直削向琉璃花瓣!谁都没想到却亭舟竟能从圣人掌控中挣扎一息,更未曾预料她会抓住机会骤然出剑。她用尽全力的一击无法伤损神器碎片分毫,却足以令其以无人能阻的速度飞射而出,直直落向君寻胸襟!“亭妹!!!”一直低头装透明人的却芳舟终于没忍住,想上前,却被隋无迹随手一扬,挥退数步。强行反抗圣人威压,却亭舟根本无法承受,“哇”地呕出一口鲜血,却仍旧怒吼一声,双手持剑狠狠捅入地面支撑,用尽全力,不肯让自己再躬身分毫。“……小亭舟。”眼看到手的神器碎片被敌人一把握住,隋无迹非但没有发火,反倒饶有兴致地垂眸,落在用力过甚以致开始颤抖的单薄身躯之上。“不管过了多久……你还是这般诱人。”虚影再次倾身,向着女子有些散乱的乌发伸出手指,挑起了一缕柔软垂坠的青丝:“越是刚直倔强,越让人想要亲手折断……”隋无迹说着,视线却微微一转,望向君寻:“你说对吗?卿卿。”“师尊!!”君寻尚未出声,却芳舟却蓦然“扑通”跪地,毫无形象地向着圣人叩首请饶:“亭妹无知,任何过错弟子一应承担!但请您高抬贵手,不要与她计较——”“……我、不、需、要!!!”却亭舟艰难出声将他打断,嗓音几乎撕裂,却还是用尽全力转向君寻,猛然拔剑,嘶声高喝:“仙君!助我——”“锃——”清越剑吟几乎与她同时出声,万千光华瞬息冲天而起,金紫火焰缭绕奔袭,顷刻吞噬月华、扰乱碧波。与此同时,逢春出鞘,冷冽剑光飞袭而出,直指虚影眉心!却芳舟心中一惊飞身而起,却被雷弧跳跃的随遇所阻,招招凌厉,不得不与迎上面前的陆栖霜交手。领域被破,隋无迹的身影当即虚幻不少。加持殿内的威压终于有所减弱,让人能够得以喘息。“你……”他微微皱眉,盯着劈面而来的秘银飞剑想要开口,却猛然闷哼一声,不可置信垂首望去——利刃穿透骨骼皮肉的声音在纷乱中仍旧如雷贯耳,伴随着却芳舟几乎变调的呼喊:“亭妹!!!”漫天火光中,却亭舟将雪剑狠狠又向胸膛深处按了几分,发丝凌乱、面如白纸,与隋无迹相对的眸光却分外明亮摄人,令人不敢逼视。与此同时,逢春飞至,携冷冽寒气,毫无迟疑地刺穿虚影眉心!隋无迹冷笑一声,目光转向君寻,唇瓣开合,似乎想在虚影消散前说些什么,却被骤然围拢的凤火焚烧殆尽。沧海月明顷刻溃散,大殿再次逐渐陷入黑暗之中。濯心与逢春互相磨蹭着飞回,仿佛一对许久未见的老友。白衣青年半跪在地,看着怀中眉心拧结、双眸紧闭、似乎陷入什么梦魇之中的师尊,没有说话。离开萧州后,君寻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虚弱了不少。再加上进入雷域后对方种种反常的行为,容华隐约有些不安的预感,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只能郁结胸口,隐隐作痛。正在此时,金铁相交之声响彻空旷大殿!陆栖霜豁然一剑挥出,与却芳舟双双飞身而退,却是一旋身,落在终于颓然倒地的却亭舟身侧。鲜血沿着傲雪洁白无瑕的剑锋汨汨流下,不过片刻,已在地上积起一小滩。她出手果决,毫不犹豫,雪剑正正刺穿左胸,才使得圣人虚影遭受重创,溃败消散。陆栖霜蹙着眉,径直将人扶起,灵力护住对方心脉,继而握住傲雪剑柄狠狠一拔!长剑顷刻脱出皮肉骨骼,鲜血喷溅而出,将她一身雪白劲装染透。陆栖霜飞快掏出灵药喂给却亭舟,灵力再催,终于帮她止了血,女子也长睫微颤,缓缓睁开了双眼。“多谢……”先是元神受创,又是□□重伤,却亭舟几乎发不出声音,却还是望向陆栖霜,勉强扯了扯唇角:“又……欠你,一次了。”说完,未待陆栖霜回答,她视线一转,落在不远处的却芳舟身上。陆栖霜本就含着愠怒,出手毫不留情,早已将他身上几乎遮住面貌的兜帽宽袍削得七零八落,露出眉心一道血红刺目的麒麟红痕。他知道陆栖霜在施救,故而未再攻击打扰。此刻却亭舟投来目光,他一向冷静的面容却罕见地露出了受伤的表情:“亭妹……你为何总是要和为兄作对?”却亭舟靠着陆栖霜的肩头,闻言垂眸,却道:“你分明说过的……世外岛回来取了圣物,就会放我自由……”她以为的承诺,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骗局。却芳舟面色一白:“可我们是兄妹啊!”他根本不能理解妹妹的想法,忍不住上前两步:“难道就因为什么可笑的坚持与信仰,你宁愿放弃相互扶持千年的血脉亲情吗?!!”反观却亭舟,却似乎听到了什么锥心刺骨之语,蓦地吐出一口鲜血。陆栖霜面露不忍,出手按住她的胸口,厉声喝止:“你别说话了!”女子摇头,好不容易将气喘匀,又蓦地笑出了声:“血脉……亲情?”“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一次次逼迫我,去做不想做的事,杀不想杀的人?”“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暗中在我识海埋下引线,借机污染观世镜,控制碧霄仙门??”“所谓的血脉亲情!就是以自由为筹码,欺骗我来取圣物,实则将我作为降神傀儡,引来圣人将无辜之人一网打尽?!!”“闭嘴!!!”却芳舟也被她激怒了,沉着脸道:“亭妹,看来是兄长平日将你保护得太好了,才会让你如此冥顽不灵,固执己见。”“——是我固执,还是你执迷不悟!”却亭舟又吐出一口鲜血,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扶着陆栖霜缓缓起身,再次握住了傲雪剑柄:“兄长……这些年你为隋无迹做过多少恶事,手染多少血腥,自己还记得清吗?!”这个问题似乎问住了却芳舟,他微微一怔,却又摇了摇头,面色复杂:“亭妹……世事并非只有黑白,为人亦不似为剑,过刚易折,兄长向来不希望你如此。”“……多说无益,”却亭舟安抚性地拍了拍陆栖霜的手,转而面向兄长,缓缓抬起了剑尖,“今日,我绝不会让兄长伤害这些人分毫,亦不会放任你取走神器碎片!”对面的人明显愣住了。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妹妹,又好似早就对她的反应有所预料,深深看了却亭舟许久,才抿了抿唇,伸手召出一柄长剑。身外化身无法召唤本命剑,可即便是凡剑,在却芳舟手中也灵光盛大,丝毫不显弱势。昏暗大殿内,逐渐显现出五色麒麟的虚影,是却芳舟的灵相,尽管不如本体凝实,却也纤毫毕现,威压沉重。若是光耀殿主本尊降临,加上他的本命剑“恕世”,恐怕连陆栖霜都挡不住他。她沉着脸握紧随遇,想要出剑相助,却被却亭舟伸手一拦,微微一笑。“多谢逍遥峰主,”她白着脸微微颔首,“只是此乃我兄妹之间的私事……只能我独自解决。”风雪寒气漫卷,隐约有狼吟之声响起。雪狼尚未凝成实体,便在主人挥剑冲出时长啸一声,与五色麒麟撕咬在一起!却亭舟是用出了浑身解数,招招拼尽全力,一时竟也未在兄长手中落入下风。陆栖霜拧眉看了一会,这才转向后方抱着红衣美人不知在想些什么的容华:“如何了?”白衣青年微微抬眸:“……陷入昏睡,且消耗过甚,需得好生调养。”他说着,又有些迟疑,却还是下定决心,出言询问:“萧州客栈一事后,我观师尊魂魄,却似乎比从前单薄虚弱不少,不知逍遥峰主对此事可有头绪?”陆栖霜神情微怔,又迅速恢复如常,摇头道:“并无。”她含笑摊手,分外坦然:“我对医术一窍不通,圣人想知道,不如去问我家大师兄。”容华玉眸微眯,没来由有些烦躁。他能察觉到对方转瞬即逝的心虚,却无法如平日审问犯人一般逼问陆栖霜。那是师尊的师姐……他默念了好几遍“师尊会生气”,这才移开冷眸,将视线落在不远处胶着的战况之上。即便是身外化身,五色麒麟也是占了稳稳的上风。身负重伤的却亭舟在兄长手下根本撑不了多久,若非凭着一股信念支撑,想必早已落败。可她却没有丝毫惧色与颓态,反而愈战愈勇,拼着让兄长长剑刺入体内,也要将手中傲雪斩落。蓦地,却芳舟眸光一肃,终于寻到能将妹妹一招击落的漏洞!他心知这一剑下去,却亭舟必定身受重伤,再无还手之力,甚至会有性命危险。可师尊的命令悬在头顶,更似一纸催命符,让他无法决心违背。却芳舟牙关紧咬,长剑直指女子尚未愈合的胸口刺落,同时五色麒麟也张开血盆大口,向着雪狼脖颈撕咬而去!“危险!”就在陆栖霜再也忍不住想要出手相助的前一瞬,那眼看要没入却亭舟胸口的长剑却不着痕迹微微偏移几分,被后者侧身一避,转而将傲雪向前一送,剑锋顷刻没入兄长眉心红纹!五色麒麟哀鸣一声,在雪狼暴起反击的攻势下溘然消散。大殿终于再度安静下来,唯余一声惆怅喟叹。“亭妹……这条路多难,我以为你懂的……”身外化身在傲雪剑气下飞快凝成冰雕,那一声低语犹如幻觉,却让却亭舟面色惨白,再次吐出一口鲜血。殷红血液淋淋沥沥溅落冰雕之上,又随着女子阖目发狠一搅,终于化作冰屑滅粉,凭空消散。“……阿兄。”一滴泪水终于沿着她苍白轮廓滑落,却亭舟低垂着头,似梦呓,似哽咽。“这些年我有多痛苦,我以为阿兄也懂的……”君寻睁开双眼的同时,只来得及看到陆栖霜足尖一点飞身而出,接住了却亭舟终于支撑不住的单薄身影。“师尊?”容华嗓音有些沙哑,却还是强打精神,含笑吻了吻怀中美人眉心:“您终于醒了。”君寻没有第一时间回应,而是感受了一瞬体内愈加冰寒冷冽的灵流,握住了白衣青年有些发颤的手。“容华……”他软着嗓子,拖长音调:“我冷——”前者这才终于意识到什么,强行压下心头郁结,撤回了灵力:“弟子一时心急,不是故意的……”君寻摇摇头,却是转头将脸埋入对方怀中,深吸一口辛凉莲香,这才闷闷道:“……你抱抱我,就不冷了。”他早就注意到了,容华心情越差,灵力便会愈加冰冷刺骨。与师兄师姐约定的计划还没实施,君寻有些不忍,第一次主动伸手,环住了青年精瘦挺拔的细腰。……再一刻就好。再让他贪恋这温暖一刻,便可下定决心,执剑面对世间所有风浪。容华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面对师尊有史以来首次主动接近索求,他甚至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还是小心翼翼收拢手臂将师尊抱紧,生怕稍有不持,怀中人便会如泡影消散。“师尊……”尽管知道此时说这些可能不太合时宜,容华还是在胸中喜悦爱慕的鼓噪煽动下忍不住垂首,唇瓣凑至君寻耳边。“跟我离开……好不好?”他没问神器碎片,没问师尊身体,也不想再理那些阴谋诡谲。唯一心愿,是天地唯余他与师尊二人,秉烛寻花,游仙访月……再也无须理会这纷乱红尘之中的尔虞我诈、恩怨情仇。君寻没有回应,唯有双臂又收紧了些。容华将这反应认作鼓励,立时来了精神,又补充道:“两年前,弟子浸月川深处发现一座天然汤池,水灵息凝练纯粹,又温度宜人,最适合您养伤休整。弟子早前已传令回去,让他们着手修建汤泉行宫,想必近日也该落成了,我们——”他越说越起劲,恨不得将日后几百年、甚至整个余生欲与师尊共度的所有计划都一股脑倒出来,一件件掰开揉碎讲给君寻听,却被对方蓦地伸出手指,压住了唇。“容华。”君寻赖够了,终于由他怀中抬起头来,望着那双比美玉还要剔透温润不知多少倍的青碧眼眸许久,缓缓绽出几分笑意。“在那之前……先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作者有话要说:猜猜我寻哥要干啥?P.S.评论继续掉落小红包qv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