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一愣,失声道:“猫先生?你怎么变色了?”橘色的狸花猫与陆吾体型极为相似,就连那双漂亮的琥珀色兽瞳也相差无几。路易环顾四周,目力所及皆白茫茫一片,云雾翻涌,流云环绕,他什么都看不清。橘色的狸花猫就蹲坐在雾气深处,能见到的色彩也只有那一团而已。“猫先生?”低沉的男声在雾气中响起,路易哑然,这猫不仅是外表与陆吾相似,就连声音都与陆吾一模一样。他蓦地想起来,在千年前的广都凤栖寺,他也见过这只猫。那时候,这只狸花猫就蹲坐在佛像前,一片袅袅佛香里,狸花猫转身望来,琥珀色的兽瞳冰冷慑人。“你竟然连自己是谁都忘却了。”狸花猫叹道。路易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四周旋转的白雾流云将他重重包围,在无垠的此界中,流云蔓延到远方,路易脸颊边忽然变得吹来温热的暖风,他伸手一探,只摸到一个光滑的珠子。他下意识将珠子紧紧攥在手里,就听见狸花猫一声哼笑,“既然你已经忘记了,那就再经历一次罢。”“你……”路易迈出一步,他想要捉住那只狸花猫问个清楚,可四肢都被流云缠住,动弹不得。他用力挣脱,抬头一看,狸花猫的身影却已经渐渐透明,转瞬消失在云雾里,就连狸花猫的声音都变得缥缈。来不及再看一眼,路易的头顶忽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叫他几乎窒息。没顶的疼痛很快吞没他的意识,眼前一黑,路易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身处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水声。他似乎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山洞外有潺潺流水,他甚至能听见水滴从石缝里落下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长久的寂静后,高喊声打破周遭的沉寂,一个浑厚的男声呼唤着一个人的名字:“善逝——善逝——”“善逝!快出来!别藏了——”“怎么会是师兄出来找我?”路易听见“自己”小声嘀咕。紧接着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路易感觉到“自己”小心翼翼地翻身坐起,慢腾腾地爬出狭窄的洞穴。洞穴出口极小,跟狗洞并没有什么区别,苍劲的树枝将洞口掩住,遮得严严实实。路易从洞里钻出来后,顶着满头细碎的枝叶,看着颇为滑稽。路易趁“自己”低头打理衣服的工夫,迅速将衣着打扮看了个大概。一身白色僧衣,外罩褐衣袈裟,都是再普通不过的粗麻衣。苍白的手腕上缠着色泽黯淡的佛珠,隐隐透着幽深的紫色。在他的腰间,则别着一串佛铃,上面是雕刻流云缠绕的枝桠,呈现出一种厚重的黄铜质感。“善逝——”山里回**着善逝师兄雄浑的喊声,善逝拍掉身上尘土后,便迤迤然地在一块大石边盘腿坐下,任凭师兄怎么呼唤,他都不动如山。啾啾。一只小鸟停在善逝头顶的树枝上,树枝不堪重负,被小鸟压得簌簌作响。“哎呀,怎么刚好挑中我脑袋上的树枝,真淘气。”善逝哭笑不得,他伸手将树枝摘下,枝上小鸟一惊,连忙展翅飞走。没想到就是这一声响动,却暴露了善逝的位置。路易老远就看见一道高大的黑影气势汹汹地向善逝的藏身之处冲来,还伴随着一声怒吼:“好你个小子!竟然躲在这里!”善逝霍然站起,忙不迭撒开腿开始逃跑,他这一动身,身上佛铃便叮铃铃地响,将他的逃跑路线暴露得干干净净。一个逃一个追,惊起山中群鸟纷纷四处逃窜,山林变得极为热闹。善逝一身宽袍大袖,跑起来速度却一点都不慢,爬树跃溪,灵巧的活像一只山里的大猴子。善逝蹿到一棵树上,小心地躲在树冠里,捏着佛铃,不让它发出响声。这棵树极为高大,枝叶繁茂,即便站在树下向上看,也没法看清树上的景象,藏一个人绰绰有余。善逝的佛铃声一停息,他的师兄便找不到他到底在哪里了。路易借着善逝的眼睛,看着善逝的师兄从树下慢悠悠地走过。师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愣是没有察觉到树上就蹲着一只善逝。师兄似乎走累了,没一会儿又折了回来,善逝气得咬牙,他刚生起下树的念头,没想到他这师兄竟然会回来。师兄在树下站着,师弟在树上蹲着,两个表情都极为苦大仇深。路易看得想笑,这师兄一身腱子肉,宽大的僧衣也没法遮掩他高大的身材,一看就是强悍的武僧。也不知道善逝这小身板和师兄对打,怎么赢下来?——善逝一招便将他杀了。路易蓦地想起来,现在这小猴儿一样你追我逃的幼稚师兄弟,在不知多久以后,兵戎相向。他沉默起来,心里一抽一抽地疼。“武僧”师兄在树下站了一会儿,干脆盘腿坐下开始打坐。树上的善逝气得跳脚,他气哼哼地在树枝上挪来挪去,一面挪,一面捡树叶放在袈裟里。树下的师兄闭目养神,念念有词,远看端的是宝相庄严,仿佛有佛光笼罩。路易却听得清清楚楚,师兄念的分明是——不气不气,我不气,待会儿再去抓师弟……善逝把收集起来的树叶小心捏碎,团成几个豆大的团子,然后眯着眼睛,对准树下师兄锃光瓦亮的脑门,用力一扔。“咚——”树下想起一道沉闷的碰撞声,师兄后脑勺猝不及防被打中,整个人往前一倾,差点脸着地摔地上。他连忙用手捂住脑袋,猛地扭头向树上一看,气急败坏道:“善逝!”善逝冲他做鬼脸:“略——”然后抱着树干往上爬,爬到树巅便忙不迭撒腿开跑,轻盈如燕,踩着层层叠叠的树枝溜得飞快。路易居高临下俯视广阔的森林山野,一头撞进深浓的翠色里,耳边是清脆的佛铃声,叮铃之声,连成一首不成调的曲谣。善逝似乎逃得起兴了,中指食指放在嘴边,吹出嘹亮的哨子。群鸟纷纷飞出山林,向蓝天飞去,每只都身披翠羽,在金乌照耀下闪闪发光,如翡翠一般温润漂亮。善逝踩在树巅之上,看着清风拂过,漫山遍野的苍翠枝树随风婆娑起舞。风将哨声带往四面八方,路易看着眼前壮观的景象,震撼到失语。翠鸟围着善逝飞翔,翠鸟的鸣声与佛铃声融合在一起,根本无法分清。路易感觉到发丝擦过脸颊,漫天翠鸟落下翡翠一样美丽的羽毛,缭乱的羽毛之后是灿烂的艳阳。这股风——真温暖,他心里有个声音这么说。善逝回头看着绿树掩映下,师兄的身影渐渐迷失在山中,得意一笑。他从树巅一跃而下,穿过重重密林,连跑带跳地来到一片阔野。自善逝跳下树巅,路易的视野便变得模糊不清。善逝的速度太快,所有景物都成为浓浓淡淡的方块,直到善逝停下脚步,他才能看清周遭的景象。青砖灰瓦,袅袅檀香。路易只能看见善逝所能看见的东西,善逝现在正蹲在房顶上,正好能俯瞰整个建筑群。路易觉得眼前的景象颇为熟悉,不论是房屋的布局,还是飞檐的弧度,甚至是远方山脉起伏的曲线,他都似乎曾在哪里见过。殿宇前的宽阔的空地上,伫立着两尊铜塔,塔檐铃铛随风轻晃。塔身上镂空花纹是流云枝桠,显得精致古雅。看见这两尊铜塔,路易猛地想起自己身处的这片土地,到底是哪里。——东墟江,坐忘观。原来,这里就是千年前的坐忘观。路易远眺水墨画一般的青山轮廓,天上浮云涌动不休。善逝毫无顾忌地盘腿坐在房顶,一脸茫然地看着远方。摆脱师兄的追捕后,善逝又无事可做,平时没事干的时候,他就窝在那一方石洞里,听着水声滴答,一睡就是好几天。路易困在善逝身体中,也只能与善逝一起发呆。就在此时,异变突生,善逝头顶忽的被什么东西打中,他疼得直吸气。善逝扭头一看,凶器就落在他的手边。那是一个卷轴,路易思绪停顿半拍,脑海一片空白——这卷轴分明就是他手里的那一个!善逝拿起卷轴,翻来覆去地查看,也没瞧出什么子午卯酉来。他正闭目沉思,一团毛绒绒的东西便从天而降,直直落到善逝的怀中。善逝只觉下肢剧痛,他龇牙咧嘴地发出一声痛呼,低头定睛一看,一只灰色的狸花猫正团成一团,乖巧地窝在他的怀中。感受到善逝的视线,狸花猫满脸无辜地仰头与他对视,琥珀色的兽瞳波光流转。善逝沉默半晌,伸手一抓,拎住狸花猫的后颈晃了晃,与它鼻尖对鼻尖,眼睛对眼睛,好奇道:“你是什么东西?竟然从天上掉下来?”狸花猫默默地盯着善逝,四个毛绒绒的白爪子不停扑腾,善逝看得稀奇,索性松开手,任由狸花猫一跃而下。过了半晌,狸花猫跳到离他三尺远外,用眼神细细描摹他的五官,懵懂的兽瞳恢复了奕奕神采,明亮的像天地鸿蒙之时,开天辟地的那道光。“我终于找到你了。”狸花猫爪子一迈,深深地凝视善逝眼角红痣,一人一猫相对无言。就在善逝快要失去耐心时,狸花猫开口了,他的声音低沉而冷清,如山巅亘古不化的白雪。“我乃昆仑君。”“陆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