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夕阳黯淡的光,路易翻开了那本都广志。因年代久远,这本书纸张泛黄发脆,路易翻书的动作很轻,仍旧免不了让书页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他家中就有书局版本的《都广志》,可这一本似乎分量更重。这一本都广志是手抄本,字迹清峻遒劲,功力深厚,笔锋如尖刀,看得人心潮澎湃。路易轻叹一声,他知道这本书是谁写的了,这一手字的形,他再熟悉不过。分明就是他的手笔——不过他的字更温厚,没有这般锋芒毕露。都广志多为随笔散文,与书局版本不同,这本书上的文章没有分类归整,大多零零散散,单独拎出来只是小段落,并不成篇。陆吾垂眼看着纸上的字迹,面色平静无波,心里却掀起惊涛骇浪。那些散落在过去的记忆开始不安分起来,它们蠢蠢欲动,想要挣扎解开尘封的锁链,冲破桎梏,以一种不可抵挡的气势向他奔来。陆吾后退几步,痛苦地按住额头,发出低沉的嘶吼。路易第一页还未看完,听见陆吾的低吼,心头一震,连忙转身看去。陆吾身上泛起朦胧的白光,短短几息后,白光已经将他完全笼罩。白光中,陆吾的身形急速改变,不断拉长变大,与此同时,原地狂风呼啸,砰地一声撞开小窗,向外冲去。风吹得路易睁不开眼,他将都广志拢在怀中,艰难地呼唤陆吾:“猫先生!”光芒散去,白虎仰头咆哮,尾巴一甩,幻影随之出现。路易上前伸手想要捉住陆吾,却听见白虎发出低低的喉音,是在威慑他不要靠近——路易五指落空,下一秒,白虎伏低身子,转瞬间化为一束流光,消失在窗外。路易慌忙撑住小窗,看向陆吾飞走的地方。竹林婆娑,叶子沙沙作响,天边泛起漂亮的蓝色,明月东升,天空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半,一边是绚烂的金红,一边却是沉静的墨蓝。他的心急速跳动,久久不能平息。路易搂着那本古书,茫然地看着陆吾离去的方向,怅然若失。一个星期过后,陆吾还是没有回来。路易刚开始还能安慰自己,陆吾大约是想起了什么,可能回忆太痛苦,需要他独自疗伤,又或许是记忆太繁杂,他需要好好平复整理一番。路易猜测许多,但还是没法真正释怀——他迫不及待地想追寻过去,知道自己的前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与陆吾相处不过两三个月,关系却突飞猛进。最开始还剑拔弩张,不知怎么的,他就接受了陆吾的存在。仔细回想,打从猫先生的称呼一出口,他就再也没法对陆吾抱有戒心。路易在书房枯坐一宿,终于下定决心,他不能这样停留在原地,等待记忆来找自己,而是他主动追索过去。现在的教师工作花费他太多时间,根本抽不出空来办自己的事情,所幸广都中学今年招了好些生物老师,他递交辞呈的话,不会给教学工作带去太大的影响。做出决定后,路易浑身轻松。他这几天将那本都广志复制到电脑上,翻来覆去看了许久,这本都广志与书局出版的版本大相径庭。甚至可以说,它补全了许多书局版本未曾记录的内容——包括传说中广都的巨树。在他之前所看的版本里,巨树只是略微提了一下,而在这本都广志里,却有详细的叙述。树皮根茎、果实花朵的颜色,以及树叶的模样——叶如罗网。都广志里记载的这棵巨树,就是猫先生带它看的那一棵,顶天立地的世界树,它的名字是建木。已经是深夜,落地窗外是繁华的夜景,灯光汇聚成流动的长河,与波光粼粼的凤栖江交相辉映。路易闭上眼,开始一点一点回想自己幼时的经历。他出生在一九零四年,到现在满打满算已经度过一百一十个春秋。他十岁之前一直缠绵病榻,隔三差五就感冒发烧,常常与点滴药汤为伴。到他十岁之后,一直以来的虚弱体质竟然奇迹般地康复,能跑能跳,身体素质傲视所有同龄人。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现在知道了,他所谓的康复是因为昆仑君。十岁那年,他在庭院中玩耍,在桂花树下遇见了昆仑君陆吾。他并不知道这个银发黑眸的俊美男人是谁,不仅不害怕,反倒觉得亲近。他那时没有发觉昆仑君的目光很温柔,带着怀念与浓重的悲哀,只是觉得这个人似乎不太开心。他小心翼翼地抱着自己的皮球走了过去,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学着母亲哄自己的方法唱歌给他听。他忽然听见舅舅在喊自己的名字,便转过身,高高兴兴地冲路澹川挥手:“舅舅!我认识了一个好漂亮的哥哥。”但是当他再回头看去时,发现昆仑君已经消失不见。那时他还太小,记忆斑驳不清,童年可以记住的事情太多,这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很快就压在记忆的最深处。若不是昆仑君又来到他身边,恐怕他会将这段回忆永远淡忘,根本不会想起来。知道路澹川与昆仑君一直有交流后,再细细揣摩,就会发现童年里的蛛丝马迹。路澹川热爱数字,他明明不喜欢诗词歌赋、史书游记,却会花费大量时间泡在上面。路澹川会随身带着一本九章算术,而这本九章算术是他花了大力气从藏书中找出来,找出来之后便会随身携带。路澹川喜欢数字,他也没有起疑,现在想来,恐怕那时候九章算术便已经有了灵智。战争结束后,路澹川不顾旁支反对,执意要将藏书捐给国·家,一部分在博物馆,一部分在广都中学。捐赠前,他亲自列了书单,并打扫清理藏书阁,那时候的路澹川已经是古稀之年。想到这里,路易突然起身从书架上取下一个木盒。木盒呈现出黛紫的色泽,散发着幽幽的香气。他将木盒打开,取出里面的卷轴。善逝问他:“你知道卷轴为什么在你手中吗?”昆仑君说,这是让他记载非人类之物的卷轴,善逝却说,看来昆仑君将他保护得很好,连卷轴是什么都不知道。路易略一思索便能知晓,都广志恐怕就是在这枚卷轴上写成。手抄本的都广志上记载了大量的奇闻异事,并不限于广都,更像是一本游记,写着游者的所见所闻。游记中描述了北方纷飞的大雪,南边无垠的大海。远到非洲,那里的人皮肤黝黑,浑身□□,一些习俗野蛮如远古,一些却文明不逊于游者的故土。他曾北上穿越大海,还看见许多发色眸色五彩斑斓的人,他在那里见证过一个伟大国·家的消亡,也见过许多与众不同的生物。譬如以血为生、外表与人类无异的种族,也见过能从狼变成人、却并非妖类的种族,甚至见过背生双翼的人。路易所受的震撼不亚于头一次知道自己身处的世界是片罗网叶的时候,这哪里是都广志,恐怕流传下来的都广志特意删掉了这些文章,只保留了与广都相关的片段。路易展开卷轴,卷轴上的暗纹在灯光下泛过流水一样的微光,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还是之前昆仑君帮他写下。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摸卷轴上的暗纹,温凉、光滑,像水一样。他还不知道该如何留下字迹,也看不见卷轴上记载的文字,但只要找回记忆,一切就都能迎刃而解,路易并不着急。灯光下,卷轴包裹着一层莹莹的光,纸上细腻的纹理在他掌心起伏。其实这几天他也想过许多,前世今生到底是一种怎么样的关系?灵魂走过奈何桥后,现在的他还是前世的他吗?可转念一想,普通人并没有他这么长的寿命,经历也不可相提并论。他能够转世轮回,无忧无虑地活到如今,本就和前世紧紧相连,牵一发而动全身,身为善逝时,若是一举一动有亏错,那他也不能坐在这里回想过去。更何况,他的转世轮回与昆仑君也有莫大干系,就连昆仑君的失忆恐怕也与他有关。拿了别人的好处,却不承认自己的过去,这并不是路易的作风。他重新将卷轴放好,目光投向穿城而过的凤栖江。就是不知道他还有没有机会再次回到千年前,将前世发生的一切,用自己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