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生的歌声飘过无垠的忘川,抵达素白女子的耳畔。她微微抬起伞檐,睁开眼遥遥望来。善逝看见了她那双眼,原本绝美的冰雕因为这双黑曜石一般的眼眸活了过来。“神君?”还未到达忘川彼岸,善逝便听见清凌凌如雪水的女声。谢生自然也听见了,他愣了半晌,疑惑地指着自己:“你是在称呼我?”雪灵将伞放下,仰起头看着舟上的两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是的,神君。”善逝手握佛钟,皱起眉警惕地打量面前的雪灵,雪灵微微欠身,优雅地行礼:“将军,千年不见,别来无恙。”“将军?”雪灵轻声说:“是的,或许您已经不记得,当初是妾身将您送出赤水。”她眉眼低垂,神色恭谨,手无寸铁,浑身上下都无任何杀念恶意,看着极为柔弱。善逝却不敢大意,忘川变数太多,任何看似无害的东西,都会摇身一变,露出狰狞的爪牙,无情地夺人性命。谢生思忖片刻,慎重道:“我相信你,但你生于极北之地,为何会不辞辛劳,千里迢迢来到赤水边。”雪灵说:“当初神君曾叮嘱我,让我在一千年后来到赤水,带您前往钟山封印。”善逝神色一凛:“是九阴君?”“是的。”他们离江岸只有数尺,然而江边怒放的红莲上却带着隐隐火光,还未接近,善逝便已经感受到火中那股毁天灭地的可怖力量。“红莲业火,阻止亡魂上岸。”谢生拧眉,显然也对这火莲无可奈何。雪灵将手中本已经合上的白伞再次撑开,她声如冷泉,一下让谢生焦灼的心情平静下来,“神君莫急。”她将手里的白伞向赤水轻轻一抛,本该沉入水底的白伞竟然直直地浮在水里,伞柄没入水里,只留雪白的伞面。以白伞为中心,赤水渐渐结冰,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血一般的江水结成冰后,自然也是鲜红的。冰层缓慢蚕食江水,一直抵达引魂舟舟头。不消多久,方圆几里都成了冰雪的世界。雪灵原本乌黑如檀木的长发已经被霜雪覆盖。谢生缓慢的离开引魂舟,在冰面上站定。稳稳当当,冰层没有一丝开裂的痕迹,他大步走到岸边,走到雪灵的跟前。“这也是我告诉你的吗?”雪灵颔首:“嗯。”善逝随后走来,在他离开引魂舟的那一瞬间,那艘紫色的扁舟便化为光尘消散,点点光芒缓缓上浮,点亮漆黑的天空。赤水江岸栽种着大片大片的红色石蒜,鲜红如血。离开江河水域,寒风夹杂着淡淡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善逝转头看向无垠的石蒜花海。他蹲下身捻起一点泥土,被鲜血浸润太久,变得粘稠湿润,触感滑腻,让人恶心。“钟山在极北之地,神君嘱咐我千年后,您会以新的模样来到忘川寻找过去失落的记忆,让我将你带去钟山封印之地。”雪灵扬手拂袖,江上冰雪顿时消融,白伞重回她手中,变得只有巴掌长。她微微低头,将白伞插进挽起的发髻。发现善逝手指上的泥土,雪灵讶异地低呼,连忙上前拿出手帕将泥土擦干净,然后用冰将泥土冻住,丢到石蒜花根部。“将军,不可直接用手接触泥土,”雪灵认真地说,“会让您体内的煞气失控。”“煞气?”善逝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般说。“是,您魂带煞气,天生是邪祟克星,石蒜花海是赤水浇灌,邪祟甚多,触摸泥土,或是穿越花海,都会让阴邪入体。”“原来如此。”善逝若有所思。谢生环顾四周,目力所及处皆是石蒜,无路可走,他沉吟片刻,询问雪灵:“如果我们想离开冥土,该如何离开?”雪灵微微一笑,指向天地尽头那棵直插云霄的巍峨神木。按雪灵的说法,不论乘坐引魂舟赤水逆流而上,亦或是顺流而上,都能看见地平线尽头神木巍峨的身影,可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建木之岸,因为他们所看见的神木不过是个幻影。谢生虽说是神木本身,可毕竟对过去一知半解,自然也无从了解这些只有神木本身知晓的秘辛。冥土的辽阔非常人能想象。极北之地,是寒山深潭,有连绵的雪山冰崖,天寒地冻,烛龙九阴君便长眠于此。极南之地,是烈焰鬼蜮,流淌着炽热的岩浆,绵延万里,居住着无数长虫毒物,即便是鬼,也会在那里魂飞魄散。极东之地,是广袤无垠的深海,那里才是世人传说的三千弱水,即便是神,也无法飞跃深海。极西之地,是可怖的流沙雷渊,天空中藏着雷霆,大地上都是干燥的流沙,流沙下是万丈深渊,没有任何活物能在那里生存。一旦进入冥土,就无人能逃脱,只有生长在冥土、树冠在天阙的建木,是唯一的离开的道路。一路有雪灵的冰雪封路,至阴至邪的泥土被深深封在冰层之下。日夜兼程,石蒜渐渐凋零寥落,鹅毛大雪逐渐出现在他们的眼前,四周都是高高低低起伏的山脉,偶尔能看见漫山遍野的石蒜,或者山巅皑皑的白雪。越靠近极北之地,就愈发寒冷。善逝虽然如凡人一般长大,却不畏刀剑、不惧寒暑,这点寒冷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威胁。可谢生不同,他纵然灵魂是神,可身体却还只是凡胎,被冰雪稍微一冻,就冷得瑟瑟发抖。善逝索性把袈裟借给他披上。善逝可引动九霄雷霆,手里昆仑君赠予的长剑又能统御万火,就连粗麻布衣织就的袈裟都隐隐带着火与雷的暖意。谢生抖抖索索地用袈裟围住自己,冻僵的手脚登时温暖起来,他感动地快要落泪,“善逝,以后你要有什么事,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善逝瞥他一眼,意味深长道:“一言为定。”谢生:“一言为定。”西北海外,赤水之北,有钟山,钟山之神,有神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风。不饮,不食,不息。身长千里,在无启之东。其为物。是烛九阴,是为烛龙。九阴君被封印,难怪天空一直都漆黑得看不见星辰。善逝默默想着幼时曾读过的古籍,无声地叹息,在神面前,人太过渺小。自从知道要来冥土极北之地寻找烛龙,他兴奋地颤栗,同时又止不住的恐惧。漆黑的天空与茫茫的寒山,黑与白泾渭分明。狂风卷着鹅毛大雪呼呼刮来,如利刃一样,割得人脸颊生疼。谢生裹着袈裟,慢腾腾地走在最后,一脚深一脚浅。雪灵看着谢生花了一盏茶的时间,走出不到几丈,也忍不住感慨:“神君变化可真大。”谢生累极,干脆腿一弯,裹着袈裟坐在冰上,不满地嚷嚷:“我可是凡人,脆弱的凡人,就算知道了些有的没的,也不代表我能和你们一样日行千里,大气也不喘。”雪灵笑而不语,善逝没好气道:“你直说要人背你就行。”“那你背我!”谢生毫不犹豫地丢掉脸皮,“你答应过我,来冥土之后,要保护我的生命。”善逝只好背着谢生又徒步走了几百里,雪灵歉疚地说:“所有飞鸟走兽都畏惧九阴君,所以想要来钟山,只能徒步。”善逝摇头:“没事。”谢生搂着善逝的脖子,笑嘻嘻道:“善逝大师不会在意的。”善逝额上青筋绽出,“在别人背上躲懒的人麻烦闭嘴。”等到冰雪堆成的群山染上赤色时,便是来到了九阴君栖息的地方。没有古籍中长至千里、人面蛇身的烛龙,雪灵带着他们登上高山,山巅寒风凌冽,善逝眉梢都挂上白雪。谢生站在善逝身旁,极目远眺,苍茫的极北之地,白雪茫茫,呼吸间都是寒气。雪灵指着百里外一座雪山,道:“九阴君,就在那里。”那座雪山高耸入云,远比周遭的山峰要巍峨,它山势奇绝,峰棱如利剑,直插云霄,足有万仞。雪灵说那就是九阴君,可不论怎么看,它分明就是一座雪山。随着她的话语,雪山陡然震颤起来,冰雪滚落,轰隆隆的巨响不绝于耳。一层又一层的寒冰与积雪被剥落,露出雪山中模糊的人形轮廓。极北之地都在颤动,随着积雪滚动愈发剧烈,善逝脚下的山峰隐隐出现裂缝。谢生惊慌失措,几乎要踩不稳了。善逝想也不想,抛出怀里的佛钟,缠枝佛钟在空中滴溜溜地转了几圈,猛地变大,成了几米高的撞钟,随即压了下来,将三人一齐罩住。几乎是在佛钟将他们罩住的那一刹那,善逝脚下一空,佛钟立即生出屏障,将他们稳稳的护在佛钟之内。待到外面山崩地裂之声渐渐消失,善逝才掐诀将佛钟收回。无比瑰丽震撼的景象出现在他们眼前,先前那座高耸入云的雪山早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身蛇尾的俊美男人。他双手被束缚在云层之中,手腕似乎有紫色的雷霆流动,男人上身赤·裸健美,一柄长剑狠狠贯穿他的心房,过了一千年,剑身仍光亮如新,他自腰腹之下便是赤红的蛇尾,鳞片熠熠生光,将周遭的冰雪映成美丽的红色,蛇尾蜿蜒没入雪下,偶尔在雪上露出部分红色的鳞片。他双眼紧闭,神色安详,像是睡着了,随时会醒来一般。“就是他,”雪灵低声说,“烛龙,九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