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兵君说完,便飞快消失了。善逝取出怀中的佛钟,随手一抛,钟壁上的缠枝流云顿时活过来了一般,枝叶探入赤水,流云蔓延,将猩红的雾气推开,大摇大摆地占据了江面上辽阔的位置。他双手掐诀,闭目念经,煞气滚滚翻涌,赤水逐渐沸腾。要将赤水从冥土引出一道支流到人间,并不容易,即便有建木作为中介,仍要付出代价。好在,这个代价他付得起。他是天地间煞气集大成者,用煞气足以引动赤水,哪怕后果是魂飞魄散。血红的忘川水如蛟龙骤起,在空中盘旋,奔流不息。它们环绕在善逝身边,带起无数石蒜花瓣,强行撕裂自己的灵魂,再化为煞气,委实痛苦。善逝额头青筋毕现,冷汗大滴大滴地涌出,他咬住舌尖,逼着自己集中精神。登时,血色蛟龙沿着建木飞向罗网叶,忽然没了踪迹,消失在天际。善逝的灵魂开始溃散,魂体不稳,他一鼓作气,跟随另一条蛟龙回到人间凤栖寺。广都城仍笼罩在瓢泼大雨中,善逝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藏经阁前。赤水化作的蛟龙在四周飞舞,闪烁的电光将它们浑身镀上一层瑰丽的白紫色泽。善逝灵魂立体而出,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自己的肉身,没有魂魄居住,肉身脸色依旧红润。善逝还是第一次这么看自己,他记得过去的场景,记得自己身为致时的所作所为,也记得自己忘却前尘,成为司马致时的回忆。当年,昆仑君成为载浊一直陪在自己身边,载浊垂垂老矣时,他仍旧年轻如少年。载浊离世时,他哭得难以自已,却瞧见载浊白发复青丝,他苍老的身躯里,坐起一个银发的俊美男人。他那时是什么感受呢?是被载浊骗了的愤怒,还是失而复得的喜悦。善逝笑了起来,他慢慢地伸出手,食指点在自己眉间,轻声说:“灭。”眼角的朱砂痣变成了灿烂的流金,属于阳离的火焰开始蔓延,吞噬了这具躯体,风雨大作,金色的烈焰仍旧熊熊燃烧,势不可挡。短短几息,它便蹿得比藏经阁还要高,善逝道:“起。”火焰连根拔起,在夜空中划过一道金色的光,最后落到山门前的桂花树前。菩提想要一夜之间长成,只能借力,招摇已经回到红莲道,山门前的桂树就成了最好的载体。他心念一动,金色的火焰便落到树冠上,将整个桂树点燃。赤水蛟龙在燃烧的桂树周遭游动,数条蛟龙开始没入地下,菩提渐成,先前涌出来的猩红色雾气也被一并吸入菩提之中。它们掠过殿前,所过之处,再也找不见僧人遗蜕的痕迹。蛟龙灵活地钻进菩提开拓的虚空中,菩提树根也向下蔓延,将僧人们的遗蜕牢牢捆住,以免九阴君用遗蜕作文章。善逝上前一步,佛钟一声接一声地响起,空灵悠远的钟声被淹没在无穷无尽的雨水当中。天空中的猩红随着菩提的长成而消失,天边泛出鱼肚白,天要亮了。善逝心里叹了口气,菩提已成,把九阴君来到人间的恶念神力尽数收走,蛟龙也拓出了河道,赤水正在菩提形成的虚空处缓缓流淌。他的灵魂缓缓消散,变成了缕缕煞气,升上天际,飘向四面八方。他恍惚中看见白虎向他奔来,菩提伸展枝叶,乌云散开——天亮了。路易头疼欲裂,他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红雾。他坐了起来,还没从梦境中缓过神,连续三次的死亡,让他颇受冲击,还有梦境最后,冲过来的陆吾。也不知道他会有多伤心。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环视四周,红雾与赤水一道慢吞吞地流动。路易手腕一转,从虚空处拔出瞰雾。引魂舟逆流而上,建木在引魂舟后方,他转身望着建木,轻描淡写地一挥。霎时间,剑锋势不可挡,硬生生将红雾推开,露出平缓的江面,瞰雾拨开一个通道,天空落下密集的闪电,噼里啪啦的响声不绝于耳。他想告诉陆吾,他在这里。果不其然,巨大的白虎冲破红雾,向他跑来,雪白的皮毛上沾着血,看见完好无损的路易,白虎张开嘴,发出惊天动地的虎啸,几乎要把人耳膜震破。路易笑着张开手臂,搂住了白虎毛绒绒的大脑袋。“猫先生。”他闭上眼,紧紧抱在这只美丽而威武的猛兽,万千话语藏在心里,但最终说出口的,却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白虎抬起头,舔了舔他的脸颊,“你都记起来了?”“嗯。”路易轻轻点头,手心里是白虎柔软的毛发,摸着极舒服,但路易心头却很苦涩,“猫先生,你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陆吾眯起眼,道:“都过去了,咱们得想办法先离开。”路易捧起陆吾的爪子,梅花一样的肉垫上也有血迹,“你和谁打架了?”陆吾半边身子都没在水下,只有两只前爪搭在舟上,路易只能检查他前半身有没有伤口。说话间,雾气层层涌来,看起来便不怀好意,陆吾收回爪子,低声嘟哝:“别管这个,你快坐上来,我们得出去了。”路易叹气,只好迈步趴在陆吾身上,抱紧了他身侧的长毛,有些疑惑:“你怎么能在赤水上飞的?”赤水又是弱水,号称灵魂不渡,鸿毛不浮,方才他看见陆吾时心情激**,才没把疑问说出口。“因为你看见的是幻象。”他驮着路易,前爪从舟上放了下来,慢悠悠地往来的方向走。不过几米,他就踏上了坚实的平地,路易惊讶地发现身边的红雾如潮水般向后退去,露出摇曳的彼岸花。原来引魂舟已经到了江岸边,只是红雾太能遮人眼目,他才以为自己仍在在赤水江心。陆吾抖了抖皮毛上的水珠,活像一只大猫。路易忽然想起自己来到冥土的另一目的,他慌忙道:“猫先生,阿柳呢?”陆吾正舔毛,听见路易的疑问后,他放下厚实的爪子,想了想,说:“可能死了。”“什么?”路易大惊,忍不住揪住陆吾的后颈毛,“怎么回事?”“他去找九阴君的恶念,要与九阴君恶念同归于尽,”陆吾淡淡地说,“他和九阴君有因果要了,旁人都不得插手。想要去看看吗?”路易坚定道:“当然要去。”狂风呼啸而起,卷起无数鲜红的花瓣,仿若血珠在空中飘扬。巨大的白虎拔地而起,飞向高空,赤水、花海尽收眼底,它们已经融为一体,都是灼人的红色,仿如血泊,难以分清。白虎发出兽吼,迈开四爪,御风而行,不一会儿便将花海赤水都抛在身后。九阴君恶念借红莲道,躲到了极北之地,冰天雪地,满眼都是苍茫的景色,就连天空都渐渐变亮,却并不让人感到安心,反而像是有人在云层天幕后注视着他们。路易又想起了谢生曾经唱过的那首歌,两千多年前,有凡人曾来到冥土,并将所见所闻传递出去,反倒阴差阳错地与凡间的地貌对上。路易轻声哼着那首歌,心中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魂乎无北!北有寒山,逴龙赩只。”“代水不可涉,深不可测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魂乎无往!盈北极只。”极北之地仍旧有雪山矗立,却没有赤红的烛龙,也没了雪灵的身影,所有往事都掩埋在茫茫风雪里。冷白的天空、冰冷的空气,仍旧将魂魄阻拦在极北之外。凡是想要进入极北的魂魄,在踏入这里的一瞬间,都会被冻住,永远地留在此处。路易看见了自己曾呆了百年的地方,一千年前,他也曾来到这里,隔着几座山头,眺望那个被封印的神君。他的双手被缚在云层间,雷霆闪电组成锁链,蛇尾蜿蜒数千里,就连雪山都被他赤色的鳞片映成不详的猩红,本该是炽烈如火的颜色,却只能让人惊惧悚然。而在过去的封印之地,他再次看见那位神君,以及他担忧的那个人。谢柳生距他极远,身形只有米粒大小,但路易却一眼就能将他认出来。“阿柳!”在接近那座雪山时,路易大吼。声音穿越风雪,横跨数里,径直抵达谢柳生的耳畔。谢柳生站在雪山之巅,背对他们,他腰背挺得笔直,像一株柳树,柔韧而坚强。突然听见路易的声音,他惊讶地回过头:“易先生。”陆吾载着路易落到山巅,这里是极北之地的最高峰,也是谢柳生诞生的地方。路易记得这里,两千年前,九阴君把他掳到此处,盘算着将他丢到哪里,“淬炼”他的魂魄。从陆吾身上爬下来,路易刚要上前,就被陆吾衔住了衣摆:“等等!”路易站定后,细细端详,这才发觉不对劲的地方——谢柳生看起来完好无损,但他面如金纸,脸色比身边的积雪还要惨白,找不见一点血色。谢柳生仍旧微笑着,先前有白雪相衬,路易并不能看清。现在他发觉谢柳生的身形在渐渐变淡,路易一眼就能认出来,这分明是灵魂消散的前兆。从他的身上,传来了属于九阴君霸道而阴冷的气息。陆吾看着他,叹息道:“同归于尽,何必如此?”谢柳生仍旧是那副温柔的模样,“我因他而生,也因他而死,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他话音刚落,便化作了轻烟,飞上天际。在那抹轻烟中,夹杂着黯淡的红,红雾从他的衣领中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又飞快地被烟雾拢住,随即凭空消失在袅袅轻烟里。路易阻拦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漫天白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