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心素笑着颔首,她张开双臂:“小路易,让我抱抱你。”路易眼中含泪,缓慢地走了几步,随后便如乳燕归巢,投入路心素的怀抱。他比路心素高了一头,不得不弓着背,路心素才能将他拥入怀里。“妈妈。”“原来你长这个模样,”路心素放开路易,疼惜地抚摸他的脸颊,担忧地端详,她的目光温柔而澄澈,“一点都不像维克多,也不像我。”路易心脏一抽一抽的疼,他轻声呼唤:“妈妈。”陆吾在不远处注视着母子俩,直到路心素冲他招招手,唤他过去。他一愣,但还是慢吞吞地来到母子俩旁边。路心素握住路易的手,说:“小路易,他就是你以后的爱人吗?”路易有点害羞,在妈妈面前,他还是像个小孩:“对。”路心素微笑:“好。”路易:“妈妈?你想见爸爸吗?”路心素柔声说:“当然想,不过我要是再在他眼前消失,恐怕会发疯吧。”她垂下眼,“我不想看见他又伤心一次。”说罢,她又打起精神,将路易的手放在陆吾厚实的梅花爪子上,“以后,路易就交给你了。”路易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他抓住路心素的手,急声道:“妈妈!”路心素的笑容依然温柔明丽,她松开手,道:“你已经长大了,妈妈能看着你长大,就心满意足了。”不知从哪里掀起一阵风,裹挟着玫瑰花瓣飞向天空,漫天都是浓烈馥郁的花香,路心素站在花瓣雨中,似乎也变成了玫瑰。路易大步向前,想要拉住她的手,可能握住手里的,只有一捧玫瑰花。“妈妈!”无人回答,只有数不尽的玫瑰花在风中飘扬,美人芳踪再难觅。一百年前,路澹川与维克多决定一齐瞒下路易的身体状况,以免路心素为此心忧憔悴。然而以路心素的聪慧,怎么可能察觉不了丈夫与兄长的异样。“在路澹川与我交谈后,她趁机找到了我,”陆吾将路易环在怀中,低声说,“她是你的妈妈,我不能骗她,就把所有有关你的事情,都告诉了她。我想,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可能比之前你还是致时收养你的那个老妇人还高。”路易没有回答,他抬头望着花海中唯一的木板房。这是维克多与路心素相遇的地方。十七岁的路心素穿着旗袍,抱着一束玫瑰,站在玫瑰花海中回眸一笑。维克多看见路心素的笑容,悄悄地红了脸,压低帽檐,快活地为玫瑰花剪去枝叶。那个少女从此住进他的心里,再也没有离开。直到路心素白发苍苍,维克多还是会摘下每日最娇嫩的玫瑰,放在她的床头,然后亲吻她的眉心。路心素逝世前,特意留遗嘱,说想把自己葬在玫瑰花海里。维克多与路易都一一照做,每次清明或是路心素的忌日,父子俩都会来到花海里来看她。他们都以为路心素的灵魂早就投胎转世,现在想来,路心素其实一直在花海里,温柔地注视着他们。路易来到小木房边,路心素就葬在这里,没有坟冢,只有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静静地卧在花田中。墓碑上雕刻着玫瑰花的浮雕,花苞低垂,花蕊吐露。马上就要清明了,维克多要是来的再早一些,说不定就能见路心素一眼。他倏地想起那幅油画,画上美人手捧玫瑰、垂眸浅笑,与玫瑰浮雕如出一辙。十七岁的路心素还是个少女,正如还未盛开的玫瑰,却已经美得让人心醉。芳魂已逝,这就是百岁与长生之间无法跨越的隔阂。维克多一次次用画笔留住与路心素有关的记忆,生怕自己有天会忘记。他甘之如饴,他愿意漫长到亘古的余生去怀念那弹指一挥间,短短百年的岁月。她永远活在维克多的心里。维克多的想法与司马致很像,司马致并不知晓载浊的真实身份,却执着地跟在他身后,软磨硬泡。司马致对自己的寿命已经隐约有所估计,但仍旧一头栽了进去,像飞蛾扑火、无所畏惧。“她知道你肯定会找回前世的记忆,也会在冥土中来去,便主动开口,说要守护这片花田,”陆吾说,“未尘君应允了。”路易揩去眼泪,蹲下来拂去墓碑上的玫瑰花枝:“谢生也知道?”“当然,”陆吾亦步亦趋,他叼来一捧玫瑰花,放在墓碑前,“只有未尘君同意,她的灵魂才能停留在人间,守护这个通道。”路易恭恭敬敬地在墓碑前磕了三个响头,哪怕他知道这里只剩下路心素的骸骨,而她的魂魄刚刚才在他的眼前消逝。“妈妈会投胎转世吗?”陆吾道:“会的。”如今已开春,几万亩玫瑰花次第开放。之前玫瑰花田能一直保留,就是因为玫瑰花替代了石蒜花,且地下有赤水流淌。也不是没有人尝试着推掉花田,开工动土,但无一例外,全都铩羽而归,不是工程出了岔子,就是有工人伤亡。赤水一方面阻拦了九阴君来此,但也带来了冥土的邪祟。陆吾变成胖灰狸,坐在路易肩头。“咱们得去检查检查僧人骨和万人坑,”路易穿行在花田中,打起精神道。灰狸猫舔了舔路易的耳朵,安慰他:“应该都没了。”之前善逝发狠,雷霆一道一道的召来,把竹林都劈得七零八落,最后更是一把火烧成了灰烬。要是万人坑里的怨念还在,陆吾只能感叹它们生命力有够顽强。正是黎明时分,广都中学还在沉睡。路易看了一眼大门外的屏幕,今天是周日,学校里没有学生。门外的菩提树还坚强地伫立,然而枝叶都已经枯萎,树干更是一片漆黑。路易站在花海中,他扫了一眼附近的监控,心念一动,监控尽数关闭。再三确定周围无人,路易才慢吞吞地爬上沥青路,大步来到菩提树前。这棵菩提是借桂树长成,十多米高,枝繁叶茂时树冠如盖,能大摇大摆地占据几百平方米。广都人都说凤栖菩提,倒也没错。恍惚中,他看见阳离从天边飞来,尾羽燃烧着金色的火焰,它轻巧地停在枝头,慢条斯理地梳理自己华美的羽毛。它似乎察觉到了路易的视线,便望了过来,眼眸如琉璃,它张开鸟喙,发出悦耳的鸣叫。“阳离。”路易忍不住喊道。话音刚落,阳离便在他的眼前破碎成光,只留下满树朝霞,熠熠生辉。原来只是个美好的幻影,阳离早在千年前就没了性命,只有羽毛化成无知无觉的翠鸟。路易来到菩提树旁,还未有所动作,菩提上仅存的树叶便簌簌作响,欢欣鼓舞,像是在为路易的到来而喜悦。路易轻声说:“阳离,九阴君殒落,我不会在离开了,你就安息吧。”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微风,菩提树在风中轰然倒塌,化作齑粉,在一片耀眼的光晕中,升上高空。他极目远眺,地平线上的日轮冉冉升起,折射的霞光组成了一只华美的凤鸟,在天空中翱翔,穿过流云,奔向太阳。泪水悄然滑落,随后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路易无声地哭泣。他想起过去的点点滴滴,他在坐忘观中捧着尚在卵中的阳离,兴冲冲地与陆吾分享,每日都将菩提子揣在身上。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孵出了一只小鸡崽。小鸡崽渐渐长大,它褪去绒羽,长出华美的金色羽毛,从最开始在地上到处撒腿乱跑,到飞上万里高空,在苍穹下划出一道流金般的痕迹。阳离走了。路易心如绞痛,陆吾知道这时候安慰都没有用处,最好的办法就是陪在他身边,灰狸猫用额头蹭了蹭他,喵喵叫了几声。路易收拾好情绪,哽咽道:“去看看桂树吧。”初春的桂树,自然不会有桂花,它仍旧高大挺拔,路易抚摸它粗粝的树干,尝试着开口:“招摇。”“你们回来了?”树梢上传来清脆的少年音,路易抬头一望,就瞧见黄眼墨发的少年坐在树枝分叉的地方,神情冷淡。路易终于放下心:“你还活着?”“当然,”招摇说,“你答应过我,等桂花枝种下的时候,我就能见到你。”这是善逝哄他的话,招摇却一直放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过。“辛苦你了。”路易感叹道,“那为什么你之前又变成了书灵?”招摇那双与桂花同色的眼眸波光流转:“你想知道?”他跳下树梢,来到路易身前,目光却落在路易肩头的灰狸猫身上,“和昆仑君有关。”他身为善逝时,与未来一无所知的自己见过面,他确定自己能够转世,才会一往无前。他承认他的任性,但他不后悔。说到底,他的凭仗就是昆仑君。他知道昆仑君会不顾一切将他复活,他才会坦坦****地迎接死亡。虽然这对昆仑君来说并不公平,然而世间又哪里有绝对的公平。如果他不选择以灵魂引来赤水,只要九阴君一出,他仍然会化作煞气失去性命,所以他愿意赌一次。招摇从袖中取出一枚卷轴,递给路易:“答案就在这里。”卷轴上有暗纹流动,赫然是他存放在书架木盒里的那一根。路易讶异,伸手接过了那枚卷轴,入手一片冰凉,像是一块寒冷的冰块。在冰天雪地里,旅人常因严寒而产生困意,一旦睡去,便会在梦中离世。卷轴散发着源源不断的冷意,路易眼皮子耷拉,瞬间坠入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