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盛在看见许顺和之前,先看见了他的包子店。好干净的一个小门脸。带灯的白色招牌,上面有一个大包子跟四个圆滚滚的卡通字——“包你喜欢”。店很小,即买即走,门前三分之二被玻璃保温柜占了,剩下三分之一递东西、扫码付钱。下午三点钟,包子都卖光了。门口的保温柜擦得干干净净,玻璃透亮。抬头一看,店里头摆着好几个竹蒸笼,全都清洗好,倒放在台面上晾干。不锈钢的台面大概是用来揉面捏包子的,擦得锃光瓦亮。店里有个人,正在弯腰拖地,白色瓷砖被擦洗得能映出人影。杨家盛没见过这么干净的小店。在他的印象里,这类卖吃的小店总免不了杂乱,可这家小包子店所有东西都摆得很齐整,令人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舒适。干净得像是第一天开的新店。柜子旁果然贴着招人启事,上面简单地写着:招工,不限男女,上班时间早上04:00——10:00,下午14:00——16:00,包早餐,薪水详谈。工作时间不长,比工地上好多了,就是要早起。杨家盛喊了一声:“老板。”店里唯一的一个人直起身来,看向杨家盛。出现在杨家盛脑子里的第一个词是“干净”,跟这个小店一样干净齐整的一个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脸跟手像面粉一样白净,二十四五岁的样子。后来杨家盛才知道,其实许顺和快三十了。杨家盛问:“你们招人吗?”杨家盛是在工地上干了三个月后,打了工头的小舅子一顿,被辞退的。他拿了一万三千块的工钱走人,被扣了五千,说是医药费。在工地上,六七个人住一间大通铺,对方脏衣服臭袜子堆一床都不洗,那味真不能忍。杨家盛提了一句让他把脏衣服挪走,对方说挪你妈,往杨家盛**吐了口唾沫。杨家盛起来就打了他一拳。当时对方就趴下了,杨家盛还没来得及打第二拳就被几个工友拉住。就这一拳,扣了他五千块。工友劝他拿钱走人,胳膊拧不过大腿,他孤身一人,斗不过老乡扎堆的工头,别闹,闹了也是吃亏。杨家盛当即收拾行李走了。铺盖卷都扔了,两套六十块买的迷彩服工装也不要了,都穿烂了。他全部的行李就两件短袖裤子,两条毛巾,一个喝水刷牙的杯子,一支手机,一个充电器。一个包都装不满。他是四月份来的南州,天气开始热。现在刚六月末,还是热。还来不及添两件长袖衣服。下午三点零五分,许顺和直起身来,看见店门前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午后阳光正炽,来人逆着光,许顺和眯起眼,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黑衣服的黑色剪影,可能有一米八,很瘦,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问完一句话,就站在那不动了,竿子似的。许顺和应了一声“是”,随即放好手上的拖把走过来。他把柜台小门的拉钩拉开,说:“进来说。”人走进来了,许顺和才发现是个很年轻的男孩,最多二十,晒得很黑,还穿着黑衣服,整个人冷冷的,进来后也不坐下,直接问:“一个月给多少钱?”“一个月两千七,满勤奖三百。”许顺和说,“做早餐的情况比较特殊,没有休假日的。好处就是一般早上卖完了,收拾好做好卫生就没事了。中午可以回去睡一会,下午再来把第二天的包子馅什么的准备好就行。”许顺和心里直打鼓。这人看上去脾气就不好,年纪还轻,能做得了早餐店的活吗?每天都得早早睡,早早起,一般年轻人根本不想干。开店的这两年,他招工只招得到五十岁以上的大妈。上一个大妈因为儿媳妇生了,让她去带孙子,只好辞了工。许顺和招了半个月了,还招不到人。对方不说话,许顺和觉得他可能不太想干,忙说:“要是你偶尔想出去玩,忙完早上,下午可以请假的。”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能吃苦的去工地,不能吃苦的去奶茶店、简餐店、服装店,都比到早餐店好。“包住吗?”对方只问了这一句。许顺和愣住。“你没有地方住?”对方点头:“有住的地,我就干。”许顺和犹豫了一会,但不久。他实在也没有住处可以提供,楼上倒是有一个杂物间,但剩下的空间已经小得转不开身,也没有窗户。他扫了对方一眼,知道对方八成是外地来打工的,一时找不到住处。他不想跟别人住一起,但眼下实在找不到工,他每天少卖一半包子,更亏,自己也累。他想,反正楼上那样的环境,对方肯定住不长,先落个脚而已,有钱了就会去外面租房了,便说:“楼上还有一间空房间,拿来放东西的,你看一看,不嫌弃的话,可以住那。”他当即起身带人上楼看了一圈。许顺和就住在二楼。他租的是挑高的店铺,隔出了二楼,层高比一楼低,只有两米二。楼梯是窄小的铁制楼梯,走一步咯吱咯吱响。许顺和的房间是临街靠窗那间,隔壁一间小的根本没窗户,许顺和拿来放杂物,但不多。面粉那些重的都放在楼下。“你看看,就剩这一间,你不嫌弃的话可以住。上一个阿姨有时会在这间睡个午觉,里面还有一张小床。”对方看了一眼没窗户的小房间。房间很小,摆了一张八十宽的小床,再放一点杂物后就只剩转身的空间了,多走几步都不行。“就是会有点热。”许顺和不好意思地说,“这屋没装空调。”其实许顺和刚来南州打工时住的比这个差多了,四个人挤一个杂物间,没有床,直接打地铺,地铺打好,房间就满了。对方看了看,直接把背包放到小**,只说了一个字:“行。”许顺和松了口气,总算招到人了。这半个月可把他累坏了,一个人做不来店里全部的活,得有人搭把手才行。包子店是小本生意,人手请不了太多,小工单独一个人跟着老板干活,也做不长。最好的是夫妻俩一起干的,彼此搭把手,又不怕随时走人。可是许顺和娶不了老婆,也就开不了夫妻店。杨家盛从工地上出来,溜达了两天就找到了来南州的第二个活了。工钱比工地上少多了,但杨家盛还是干了。很干净,包子店很干净,给他住的小房间虽然小又是杂物间,但是也收拾得很利落,墙壁没有小店铺常有的脏污,像是刷过新油漆。一楼的洗手间小但是很干净,特别干净。镜子、小水池,擦得没有一丝水渍。看得出店主是个讲究的人,是那种住得再简陋,也会把自己跟房子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人。杨家盛的奶奶就是这样的人。他们乡下老家的土房子,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好好的。柴垛码得整整齐齐,院子里干干净净,土房子里的水泥地两三天就拖一次,灶台一做完饭就马上擦一遍。左邻右舍都夸杨家盛的奶奶会收拾屋子。他奶奶常说,穷家也得有家模样。从老家出来后,杨家盛住工地的大通铺住得特别闹心。现在能换一个单独的干净小房间,杨家盛觉得太好了。他放下背包就去买了凉席枕头夏被,还买了水桶。等他左手拎着一个桶,右手抱着凉席夏被回来时,许顺和想起来似的说。“那个,我看下你身份证,可能还需要去复印一下。你还得抽个时间去做体检,食品店的都得有健康证……”杨家盛站在原地,不动。许顺和看着他,半天才缓缓问道——“那个,你成年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