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离开马具店的这天午后,俞烨城终于出现了。他没有终于为罗行洲立下大功的喜悦,也没有撞见罗行川鬼魂的惶惶不安。晋海川看到他眼睛里红血丝,躲开他想要扶住自己胳膊的手,“俞少爷总算想起我了?”俞烨城收回手,“你歇的够久了。”“也不看看是谁害的。”晋海川没好气,从杂役手中接过一根拐杖。他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重心放在状况好些的左腿上,慢慢地站起来。“甪里大夫医术了得。”他站起身,嘴上夸别人,脸上表情是在骄傲自己的厉害。甪里大夫冷哼,“小心乐极生悲。”晋海川拄着拐杖,往前迈步,“才不会。”左脚稳稳落定,他刚要移动拐杖,左小腿忽地一阵酸痛,他身形顿时不稳,往后栽去,正好倒在俞烨城的怀里。俞烨城揽住晋海川的肩头,顺势要将他抱起。晋海川一个肘击,撞在他胸口上,“不用俞少爷护着我。您这变化不定的心思,不知哪天就不会接住了,岂不是要摔死我。”他呼口气,拄着拐杖往前走。俞烨城望着他的倔强的背影,胸口一阵钻心的刺痛。甪里大夫提醒道:“不要被他的表象欺骗,并非一直能撑得住。”俞烨城呼吸一滞。那个人温柔而强大,就算满脸是血,也会执剑站在他们的前面,笑说“没关系,是敌人的血”。他拼命习武,渴望变得更强大,可以保护他。却被他按住肩膀推开,“保护你们,是我的责任。”“殿下……”他对他眨眨眼,“知道你很厉害,但是耍帅的机会留给我吧。”一场死战结束,孟棋芳觉察到什么,难得强硬的扯开他的衣衫,在胸口的陈年旧伤上,赫然插着一支断箭,鲜血已经浸透中衣。“嗯?我都不知道。”他笑得风淡云轻,拔出断箭的时候,连眉头也不皱一下。这样的事,数不清。甚至在他们相遇之前,发生过更匪夷所思的。那个人年仅一岁就成为尊贵无比的一国储君,人人羡慕的锦绣人生,却是一路浴血走了二十一年。他好像早已习惯了,忍下所有伤痛,只将笑容展现给所有人。俞烨城摊开手,光洁的掌心让记忆回到七天前,当他跳到井底,吹亮火折子,一切映入眼帘时,觉得自己也要死在这里。井壁上交错的抓痕和血迹,被染红的泥土,那个人所承受的痛苦远超他的想像。最终,他撑不住了。俞烨城痛恨自己。他就是个骗子,欺骗自己能够保护他,却没有做到。“喂,没事就快滚吧。”甪里大夫挥手赶人,打断俞烨城的思绪。他隐下眼中的痛楚与悔恨,恢复了冰冷的模样,“甪里大夫,我有事相托。”“说吧。”晋海川走出马具店,见俞烨城没跟出来,知道他要和甪里大夫说什么,便由杂役抱上马车。没过多久,帘子被掀开,俞烨城进来,坐在他身边。晋海川扭头望向窗外。忽地,温热的气息扫在脖子上,在他反应过来的同时,被人揽在怀中。不是第一次这么亲密,但是第一次让晋海川产生强烈的抵触感,连戏都不想演下去。他抬手抵在俞烨城胸口上,“离我远点。”俞烨城没动,“靠一会儿。”他的额头靠着他的肩头,但控制了力道,晋海川感觉得到,就像一片羽毛停留在肩上,没有压着伤。他微蹙眉头,继续望着外面热闹的街市。西市是东都城最热闹的地方,有来自四海八荒的商贩,有各种奇异又有趣的货物。“你看,那边有卖驱邪避鬼的符咒的,你要不要买一张。”俞烨城沉默。晋海川当他默许了,叫车夫停车,要推开俞烨城。“我帮你去买。”俞烨城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起身,“没有鬼。”“嗯?”俞烨城捂住脸,声音沉闷的响起,“那不是鬼魂。”他去了东宫,去了太子曾经待过的一些地方,最后借着带晋海川看病,去了里仁坊。他想见到的人,没有出现。“在推出一个替死鬼后,我去了临华宫,在殿门口的房梁上,发现了这个。”俞烨城直起身子,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展开之后,捻起一截东西给晋海川看。轻飘飘的一截银丝,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它的存在。晋海川脸上毫无波动,“这是什么?”俞烨城道:“我也不知道,但是从柔韧程度来看,那一夜我们看到的所谓鬼魂,其实是人为。”“怎么个人为法儿?”“就像操纵傀儡一样,用这些线牵引衣衫,看起来如同人在行走,就算被刀剑捅穿也依然行动自如。”晋海川没想到云鬼的傀儡戏这么快被俞烨城看穿了。“恭喜俞少爷,不用怕鬼魂报复你了。”俞烨城有点失魂落魄,他更希望太子的魂魄能出现在自己面前。看着俞烨城重新收好银丝,晋海川问道:“你告诉颖王殿下了吗?”“没有。”“为什么不说?做出这件事,必然是太子的余党吧?还是说,下一次出现,你有把握抓住他?”“我觉得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俞烨城不知道该不该把自己的秘密向晋海川全盘托出。他想说,却又觉得晋海川少知道一些事,对彼此都是一种保护。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张贵妃卧床不起的消息,很快就要瞒不住了。他们不必再冒险出现,这件事抓不住证据,说出来也无意义。”“你认为太子余党的目的只是为了吓唬张贵妃?”俞烨城点头,“颖王周围高手太多,刺杀过于冒险,装神弄鬼久了也会露出马脚,他们只想借此让管理后宫之权回到皇后手上吧。”晋海川松口气,“那也好,免得你被吓傻了来折腾我……”话音未落,一双手环上他的腰身。晋海川捂住嘴,忍着恶心感。为什么这么依赖他了,他的言行有半点像罗行洲吗?往好处想,是俞烨城更信任他了吗?这时,马车又停下。“少爷,前面堵住了。”车夫的声音响起,“是……始安公主。”道路前方,含碧楼前,停着三辆气派的马车,二三十名黑衣侍卫护在周围,将百姓们驱赶到路边,喝令他们下跪行礼。在六个年轻俊男的簇拥下,高贵美丽的始安公主不疾不徐地走出含碧楼,懒洋洋的一边抚着发髻,一边扫视周围。“公主,您累了,早些回去安歇吧。”一名俊男挡住她的视线。“滚开。”始安公主一巴掌把人抽飞。俊男踉跄几步,摔倒在台阶下,侍卫上前将人拖走。“嗯?”始安公主揉了揉有些疼的手掌,视线定格在不远处,脸上展现惊喜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