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行洲的手微微一颤,恭顺的神情之下,眼中闪过一道狂喜。贞观殿内安静了片刻,刚刚互相争吵的脸红脖子粗的众臣不约而同的高呼“请圣人三思啊”。圣人按着胸口,眉头紧锁,眼中泪光闪闪,痛心道:“我视川儿如珠如宝,却被西辽人如此残害,应当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亲自为他报仇雪恨!”众臣动容,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若他们的儿子被人杀害,也恨不得手刃凶徒,方能解一口气。但战场凶险,唯恐动摇国之根本,众臣纷纷请圣人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圣人似乎快要哭出来了,幽幽长叹一声才好不容易忍住,“众位爱卿的心思,我明白,也为人选一事彻夜难眠,难以决断,生怕伤了哪位爱卿的拳拳之心。可一天定不下来,川儿在天之灵必不得瞑目,我也伤心难安啊……如此,不如由我亲自来了结这仇恨,也免得爱卿们伤了和气。”罗行洲端着茶碗的手臂开始酸涩,但圣人不接,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他飞快地觑一眼双眼发红的父亲,那份深厚的父子之情哪有半点做戏的样子,连朝堂上的人精们也都被感动到了。众臣安慰圣人一番后,先后表示愿意听从他的安排。怨气在心中蔓延,他是唯一的皇子了,如果圣人御驾亲征,死在西辽,皇位顺理成章是他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偏偏朝臣们连架都立马不吵了,一意劝阻圣人。圣人抬手抚过眼角,“我先代川儿感谢众位爱卿的心意了。”众臣忙表示这是应该做的。圣人点了几个名字,留在贞观殿,其余人一律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众臣自觉的退下。圣人这才接过罗行洲手里的茶碗,浅浅地抿了一口,“你也去看看你张娘娘,她身子近来不好,你该多陪伴她。”罗行洲呼吸一窒。就算安排好了将来的路,所以大可不必在意圣人的心思,然而大事当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叫他不必长留在贞观殿,令他很不舒服。圣人对罗行川的感情若能分给他万分之一,或许罗行川能死的痛快些。浑身的血液沸腾,尖叫着恨意,罗行洲面上淡然的应声“是”,退出贞观殿。一出来,他就看到俞烨城。雨后天晴,夕阳西下,橙黄的光芒铺了满身,铠甲荧荧夺目,如一尊庄严的神像矗立在他的面前。而他是那么的卑微渺小,罗行洲不由地微微眯起眼睛,背在身后的手悄然紧攥成拳。“俞将军真是尽忠职守,这么快就回来了。”他从俞烨城面前经过,“圣人面前有你在,真是叫人放心呢。”俞烨城微微欠身,不搭话。罗行洲侧头望来,夏日的余晖依然是绚烂的,带来燥热,落在俞烨城的脸上却透出一股寒气,叫人难以接近。某种渴望在他的心中破土而出,他好想劈开这层冰,毁掉一切。罗行洲轻轻地笑了笑,扬长而去。三日后,圣人终于敲定人选,俞烨城得知后,告诉晋海川。“居然派左卫大将军为行军元帅,龙武大将军为副元帅吗?”晋海川故作吃惊。俞烨城解释道:“两位都是骁勇善战之人,从前立下不少军功,年纪稍大些后,圣人与太子体恤他们,便长留在宫中,守卫皇城了。如今两国之战,兹事体大,需要他们坐镇。”晋海川乐呵呵,“骑在你头上的人少了俩,以后任由你大显身手了。”俞烨城没接话,吹了吹勺子里的药,送到晋海川的面前。晋海川张嘴喝下,“那位嘉王世子呢?有如愿去为太子报仇吗?”“纪王推荐了他,但圣人不大愿意,最后是提及他与太子的往日情分深厚,才命他负责辎重。”那就是押送粮草和兵器,为大军断后。事杂繁琐,且不能上战场去杀敌,连到行军元帅帐中的资格都没有。只有大军落败,缺兵少将之时,才派上用场,但此时战况一般已极为凶险,想反败为胜,难如上青天。“那也算是为太子尽一份心了。”晋海川耸耸肩,讥笑道:“不上前线,说不定能活着回来呢。”俞烨城默不作声,继续给他喂药。一碗药下肚,他又开口,“阿烨能不能托托关系,把我挂在府学或县学名下,好让我参加今年的秋闱?”俞烨城有点意外,“你想参加秋闱?”“是啊。”晋海川懒散地靠在椅背上,望着窗外,“万一哪日阿烨玩腻了,抛弃我,我好歹有一条后路,继续做大官赚大钱。”俞烨城动了动嘴唇,最后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话,“听说你当初考中秀才都是勉强。”“早说过我开窍了,今时不同往日。”晋海川得意地撩开被风吹乱的头发,冲俞烨城灿然一笑,“你只管让我去考,中不中再说。”俞烨城微怔,预感晋海川若是考取功名,会离自己越来越远,甚至天各一方,再难相见,但是他永远记着太子说过的话。晋海川真一心为国为民效力,怎能为了一己私心,拘于他身边呢。“我知道了。”晋海川听出他语气中竟些微失落之意,微微扬起眉梢。这个男人一贯不苟言笑,很少能从脸上瞧出端倪。此时,俞烨城恰好抬起眼帘。四目相对,晋海川从那般深邃的眼眸里,看出了不舍。那是一种依赖,已经刻进了心里,如他年幼时见到罗行川一样。不至于真到这种地步吧?晋海川移开视线,心中有种难以言说的不安。这时,有人来找俞烨城。“许大将军请您过去一趟。”俞烨城放下碗,起身出去。晋海川从窗子望出去,俞烨城挺拔的背影如松柏,灿烂阳光的照耀下,蓝灰色的圆领袍子上浮现出精致的联珠对鸟暗纹,却依然照不清楚他的眼眸,也看不透他的心。“公子。”阿牧来到他的身边,“刚刚得到消息,圣人命张贵妃交还管理后宫之权给皇后。”晋海川欣慰,在嘉王世子妃的协助与引导之下,皇后暂时无忧了。“钱三郎那边……”阿牧继续说道:“只查到他确实出城,往北边去了,至于去向何处,无人知晓,也未见回城过。钱母迟迟等不到儿子回家,病情加重,已派人暗中照料。”“北边么。”东都舆图清晰的呈现在脑海中,晋海川稍稍一琢磨,“去伏牛山看看,那山上有猛兽野禽,务必要小心谨慎,莫被人瞧见。”他心中惶惶,钱三郎等人恐怕已凶多吉少。晋海川不禁攥紧拳头,手背上浅浅地伤痕似乎快要再度崩裂。“不,”他叫住阿牧,“若是发现不对,留下些许痕迹后,即刻离开。只要让罗行洲起疑自己被人跟踪,就会收敛的。”如此一来,罗行洲不敢对外面的人下手,便会将魔爪对准自己人。阿牧应下。没一会儿,俞烨城回来了。“许大将军这是临行前交托重任吗?”晋海川松开拳头,缩进袖子里。俞烨城点头,“不过他举荐范阳伯次子为将军,与我一同掌领龙武军,圣人已经同意了。”“你和他不对付?”“或许吧。”俞烨城来到书架前,挑挑拣拣,“帮我写几个字。”晋海川隔着衣袖,揉了揉手,“用谁的字迹?”“颖王的。”俞烨城挑出几本书,和文房四宝一起放在晋海川面前。“写些什么?”晋海川懒懒的坐起来,瞟一眼书名,都是些文学大家的文章与游记。俞烨城翻开当前一本书,“我告诉你页数,你只管将整页抄下来。”晋海川扬眉,“这么麻烦,不能直截了当的告诉我?”俞烨城道:“知道的少一些,对你有好处。”“看来我去参加秋闱的选择是对的,”晋海川一脸委屈,“俞大少爷依然不拿我当自己人。”俞烨城研墨的动作微微停滞一下,“你又喊错了。”晋海川扶额,伤心欲绝,“那你先把我当自己人啊,不然我早晚跑路……”话音未落,他被一双手臂圈住,脸庞贴在温暖的胸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