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中酒绽开细微涟漪,这是太子不曾与他说过的话。俞烨城的眼前浮现一层雾气。他知道这是玩笑话,也清楚太子这一生献给了大周王朝与黎民百姓,从没有可能属于他一个人。可是,这样的话依旧能让他苦痛的心又积极、鲜活的跳动起来。“烨城?”庄道之见俞烨城不搭话,唤道。晋海川正在啃鸡腿,蒸的火候恰到好处,搭配鲜香的葱油,令人恨不得连骨头都吃下去。他正准备吃掉最后一块软嫩的鸡肉,腿子被人夺走。“你不能吃太多油腻的食物。”俞烨城冷冷的说道。庄道之轻咳一声,“看来烨城终得良伴。”俞烨城看向他,磊落大方的点头,“人生何其有幸,能得海川陪伴在侧。”说着,他握住晋海川的手。晋海川瞅了瞅,另一只油爪子盖在俞烨城的手背上,擦了擦。接着,两人很有默契的相视一笑。庄道之也笑了。俞烨城又道:“若能早些遇见海川该多好,让太子为我忧心,实在有愧。”庄道之叹道:“烨城是知道太子向来是爱操心的性子,不必自责。”说着,他抚过自己额头上的伤疤,“若非太子及时相救,我天灵盖都得给人削去,万幸只留下这么一道疤痕。有时候阴雨天,太子还会关心我头不头疼。”说到此处,他颇为伤感,拿起酒杯酒壶,连饮三杯。他的眼睛依然清明,灼灼的望着俞烨城,“太子被害,虽无证据表明与颖王有关,但免不了各种猜疑,加之往日纷争……我知道因为须昌侯的缘故,许多人不再信你,但我相信太子的眼光。”俞烨城道:“太子命我进入龙武军,我自当恪尽职守,护卫圣人,不作它想。”“这么单纯的活着,才是最舒服自在的……”庄道之感慨万千,忽而一拍脑门,“今日是与烨城喝酒聊天的,怎么越说越正经了。来,咱们今日定要喝个痛快。”俞烨城欲言又止,泄气般的抓起酒杯,“奉陪。”这顿酒一直喝到亥时才散,庄道之醉了,被范阳伯府的随从扶着离开时,不忘对俞烨城和晋海川挥手示意,含含糊糊的叫道:“今日与烨城喝得十分爽快,改日定要再聚!”“一定。”俞烨城随口答应。等人走了,他叫来阿牧,问清楚始安公主不在后,俯身抱起正在打瞌睡的晋海川。晋海川的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里,闷哼一声睁开眼,“聊完了?”“嗯。”俞烨城大步走向含碧楼后门。晋海川打哈欠,“愉快吗?”俞烨城道:“庄将军说的多,我只管听。”他说的是实话,晋海川没真的犯困,只是靠在旁边软榻上装睡,默默听他们讲话。庄道之多喝几杯后有了醉意,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从自小练武时如何被师父训斥,到在兵部任职期间的逸闻趣事,再到自个儿与妻子有多恩爱,一双儿女有多乖巧懂事。他阴郁凶恶的外表给人一种不好相处的感觉,然而他三十多年的人生里总有不同的人,或长或短的相伴,从不知何为孤独。晋海川明白庄道之的用意。可是这人的铁石心肠哪容易撬开。回到官署,晋海川看着俞烨城支走阿牧,又亲自为他擦身换药。动作轻柔又利落,不带多余的意思。他烂泥似的靠在椅背上,一手撑着下巴,半睁着眼看俞烨城在伤痕上重新涂抹药膏。“阿烨。”“嗯?”“如果成懿皇太子没死,和他搭伙过日子,定不会觉得孤单寂寞吧?所以,你愿意吗?”晋海川能感觉到碰触伤痕的手依然是温柔小心的,原本有多疼,问出这句话后,还是有多疼。这意味着俞烨城连最细微的心绪起伏也没有。“你在胡说什么。”俞烨城放下药膏,拿起纱布,“庄道之的话,怎么能信。”晋海川的嘴角绽开一丝苦笑。罗行川确实说过这样的话,志同道合的挚友一起为事业和理想奋斗一生,多有意义?不过人死如灯灭,曾经的话也成了屁话。“是啊是啊,你忍辱负重多年,心里怨怼的要死,怎么可能喜欢他……大概是我吃太饱,困的厉害,脑子糊涂了。”他夸张的打个哈欠。俞烨城捧着他的脸,轻轻地晃了晃,“先别睡,还要喝药。”“哦。”晋海川平淡的应道,望着俞烨城的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开战在即,将死千千万万人,你有考虑过劝颖王不要这么做吗?”“颖王连我都不信任,又怎会听我劝言?”俞烨城埋头缠绕纱布。烛火在晋海川的眼中跳动光彩,“这么说,你有过劝阻的想法?”俞烨城环住晋海川瘦弱的身躯,将纱布从他身后绕过,“于他来说,坐上皇位,必须踩着万万人的白骨,不必浪费那个时间。”气息落在肩头,像针刺一样疼,晋海川看向摇曳的烛火,“你只要说有没有就好了,关颖王屁事。”听他说话这么粗鲁,俞烨城停下手,凝望着他左半边脸。他依然没有回望过来。俞烨城下意识的做出回答:“没有。”因为没有意义,不如思考去做更实际的事。晋海川终于转头看来,脸上满是谄媚的笑,“阿烨真是个看的透又果断的人儿。”那种分裂感又在晋海川的身上清晰的展现出来,俞烨城微微眯起眼睛,细细的审视着他的脸庞,总觉得这副身躯里好像住着几个人,总在不知不觉中随性的变换着。“你突然问我这些做什么?”“不分分心的话……”晋海川耸耸肩,手掌顺着俞烨城的胳膊缓缓而下,“感觉现在这样子,容易出点事。”俞烨城借整理纱布,颠开他的爪子,“你也不瞧瞧你现在的身体能受的住吗?”晋海川仰头长叹,“就怕俞大少爷忽然狂性大发呢!”俞烨城扎好纱布,给他穿好衣裤,“记着甪里大夫的叮嘱,不要想太多。”晋海川不在乎的挑了挑眉梢,一把夺过俞烨城端来的药,一饮而尽。“我要睡觉了。”俞烨城默默的抱起他,轻轻放在**。苦涩的药味再嘴里回**,怎么也化解不开,晋海川闭着眼,好半天没睡着。浑浑噩噩到天亮,俞烨城离开后,晋海川吃过早饭,看到堆积在案上的书。他随意翻开一本,昨日抄写的字句历历在目。其中到底藏了什么奥妙?俞烨城拿罗行川与罗行洲的字,做什么?他细细思量,平整的书页在他的手指下,渐渐皱起,随着细微的撕裂声,一整页被他扯下来一小半。微微叹口气,他唤来阿牧,让他把这件事转告罗行湛。“……这件事牵扯数以万计的人命,一定要查清楚俞烨城是否暗中作祟,借机在罗行洲面前立功。”阿牧问道:“真是如此的话,公子打算如何处置?”晋海川愣了下,扶着额头,脸色藏在阴影中。不知为什么,脑海中浮现出罗行川初见俞烨城时的场景。单纯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质。为什么是俞烨城?因为某一日,罗行川听人提起须昌侯长子年幼失母,在家里过得很苦,日日受人欺负。须昌侯不闻不问,继母打算将碍眼的长子送回老家,过继给远房亲戚。罗行川动了恻隐之心。恰好,那时候的罗行川需要更多的同伴,所以选择了孤苦无依的俞烨城。相伴长大,志同道合,以为这份感情可以天长地久。晋海川长长的叹息,“那就送罗行洲一个大乐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