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一回在龙武军官署内,与陈参军相见的种种来看,很难说他背后没有人指点。因此,在揭露真相的节骨眼上,陈参军会不会暗中阻挠或破坏,俞烨城不敢确定,但这事儿上往最坏处打算,才能自保。义庄外有人盯着,但还不够。俞烨城疾声道:“背后之人不但害我,如今更是害了万将军性命,意图一石二鸟,难保他们不会毁尸灭迹,叫我百口莫辩。陈参军去,怕是敌不过霍永富一家胡搅蛮缠。烦请林府尹与我一道走一趟义庄,亲眼看一看尸首有没有暗藏玄机。”林府尹见俞烨城并不信任陈参军,已意识到事情不一般,叫来人押住年轻人,又对焦将军拱拱手,“万将军被害一事非同小可,我们东都府与金吾卫协同先看押住嫌犯,恳请焦将军进宫禀告圣人,请圣人示下。另外,得安排人去王将军府上通知家眷。”焦将军虽然气势吓人,但在年轻人吐露真相前,到底忍住了,没下重拳狠揍,点头道:“你们几个去够吗?我调几个得力的军士跟着,要是那头的人有不对,立刻给老子都抓回来,我要将他们大卸八块为万将军报仇!”林府尹叫人备马的时候,俞烨城冒着雨,跑到马车前。窗帘后露出一张微微苍白的脸庞,急切的问道:“死的是谁,出了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缓缓答道:“左金吾卫的万将军。”晋海川压在膝头的手猛地收紧,指尖划过伤处,钻心的疼。俞烨城捧着他的脸,声音轻而有力,“我先去义庄,定要将牵连的人都挖出来,给万将军讨一个公道。”“嗯,快去吧。”晋海川打起精神,不露一丝异色让俞烨城觉察到,“路上小心。”俞烨城吩咐阿牧仔细照顾海川,然后快步回到府廨前,翻身上马,与林府尹等人疾驰而去。急促的马蹄声渐渐远去,雷雨轰然不止,晋海川望着延绵的雨势,冰凉的雨点似打在心上,沉甸甸的,发着寒意。万将军在金吾卫任职多年,为人宽厚,奔走于大街小巷之中,保得城内安宁,也为他排忧解难不少。今年上元节灯会,圣人命人做了十余座灯树分散在城中各处,其中最高的一座约有九丈,置花灯数百,以金玉锦绮装饰,夜色中灯火璀璨辉煌,摆在应天门外照亮了半个皇城。每个花灯由汇集于东都的知名大才子们题了字,都是些阖家平安的吉祥诗句,独独有两盏是圣人与他各写了个福字。待灯会结束,将花灯赠予官吏,在新年里图个好彩头,万将军拿到的是他的那一盏福灯。万将军高兴极了,说小儿媳妇进门两月就有了身孕,等小孙子出世,便将花灯送给他,希望他受太子福泽庇佑,平安快乐的长大,为大周尽心效力。那爽朗而欢欣的笑声犹在耳边,他清楚的记得万将军眼中对未来的满满期许,可如今那盏福灯再也无法由祖父亲手赠与孙子了。晋海川难掩悲怆,一时气血上涌,捂着嘴连连咳嗽。阿牧赶忙进来问道:“公子,您没事吧?”“都是我的错……”晋海川喃喃。“公子,您早已吩咐了大伙儿小心防备,怪只怪那些人阴险奸滑,防不胜防。”阿牧倒了杯水塞进他手中,“公子喝口水,缓一缓。甪里大夫叮嘱过您,万万不可大喜大悲。”晋海川手指颤抖,杯子从手中滑落,阿牧急忙接住,仍有些水洒在衣袍上,他赶紧拿来巾子擦。他刚擦好,正要再劝慰几句,发现颓然垂落在膝头的手心里有一抹血色,顿时大惊,“公子……”晋海川看了看掌心,抽走他手里的巾子,仔仔细细的擦去血迹,淡淡道:“左眼的眼泪罢了。”阿牧见他左眼角果真有一点血珠,忙擦了去,再看他神色平静如常,情绪变化得这样快,他更担忧了,“小人请甪里大夫过来吧?”“不着急。”晋海川深深吸口气,“你让熊仁去府廨里打听刚才的事。”阿牧见他主意已定,只好退出去。很快,熊仁跑进东都府,没一会儿和陈荣一块回来了。陈荣爽快地把事情前后一五一十地说了。得知俞烨城和阅武山庄的人有联系,晋海川当即吩咐阿牧,“在我们马车周围找找,定有阅武山庄的人候着。陈大哥,麻烦你带着阅武山庄的人暗中盯着嫌犯。”陈荣不解道:“难不成嫌犯是个三头六臂的妖怪,竟要这么多人看着?”晋海川道:“若不如此,等林府尹回来,嫌犯早就凉了。快去,若有人对嫌犯下毒手,即刻拿下,小心嘴里藏了毒。”阿牧抓着陈荣的胳膊就出去。等他们回来,晋海川又小声交待阿牧一些事情。陈荣和熊仁站在车外探头探脑,晋海川眼神一扫,他们顿觉后背发凉,赶紧若无其事的移开视线。雨势终于小了些,天色渐渐透出一些白亮,府廨门前一排金吾卫军士的面目也没那么阴森凶恶了。晋海川闭眼靠在窗边,雨点飘进窗子里,正落在他的脸上,像泪珠一样,他抬手拂去。等待让时间变得漫长,像熬过无数个数九寒冬后,终于又有马蹄声响起,他立刻睁眼望去。是焦将军回来了,与他一同来的还有大理寺卿。两人没急着进去,站在门口张望坊门方向,不多时又来了一队人马。百名执刀护卫声势浩大,奔跑间甲胄铮铮响,比雷声还要震人心魄,他们跑过长街,有序的分列道路两侧,有一名护卫上来敲马车,问他们是什么人,没事快滚。晋海川淡定道:“我们是东都府的衙役,在门前候着差遣。”护卫不大信,上下打量车外的陈荣和熊仁,“怎么没穿皂服?”晋海川意味深长道:“方便做事。”说话间,陈荣递上东都府的牌子,“小的哪敢欺瞒王府亲卫呢。”护卫看过牌子,丢还给陈荣,警告道:“一会儿颖王殿下到,你们守好本分。”“是是是。”三人连声应道。护卫这才放过他们。陈荣回到车内,压低声音道:“看来此事不单大理寺主审,还要颖王殿下坐镇监审。”晋海川沉默不语。罗行洲定会保俞烨城,但他的恩情,要别人用命来还。不多时,一人骑着高头骏马来到东都府门前,众人齐齐行礼,高呼“颖王殿下”。罗行洲居高临下的看着黑压压一片人向自己俯首,很是受用,让不爽的心情得到一丝慰藉。跳下马,他态度亲和的叫众人不必多礼,“早日理清了案子要紧,给圣人与万将军家眷一个交待。”焦将军道:“俞将军和林府尹去城外义庄验尸查案,尚未回来。”罗行洲抬脚往府廨里走,“先看看万将军。”一行人进入东都府,晋海川看到俞锦城带着几个人匆忙跟进去,眼中泛着锐利的冷色,转瞬间又消失在深沉如夜海的眸底。他等了又等,雨停时,伴随着马蹄声,俞烨城出现在视野里。“海川。”在林府尹指挥着人将霍永富一家及一口棺材押入府廨时,俞烨城回到马车上,忧心的观察着晋海川的脸色。脸色似乎比走之前更苍白,斟酌着要开口问时,晋海川先笑道:“看来此行收获满满。”他一笑,就像被温煦的阳光笼罩着脸庞,病色也消退了不少。俞烨城不放心的握着他的手,“身子吃得消吗?”“我待在车上不动,和躺在家里哪有区别。”晋海川语调轻快,“快说,咱们是不是可以沉冤得雪了?”俞烨城点头,取了拐杖从窗子递给外头的陈荣,“我看外面都是颖王府亲卫,圣人派颖王来查案?”“是,刚刚俞锦城也来了。”晋海川环住俞烨城的脖颈,由他横抱起来。俞烨城眉头深锁,钻出车厢,轻轻地让晋海川双脚落地。晋海川接过拐杖,夹在胳肢窝下,叹道:“一步一步来。”俞烨城又握住他的手,“走吧。”两人一道步入公堂,迎面一股腐臭钻入鼻尖,棺材就搁在公堂中央,一众人围在旁边,连连惊叹。“大哥你怎么回事,”一道人影拦住他们的路,忧心忡忡道:“怎么好好的又有人要害你?是不是你在外头惹了谁,叫父亲卧病在床也跟着操心。”俞烨城冷冷的看着俞锦城,问道:“一个金吾卫参军事坐镇东都府审案子么?”俞锦城叫屈,“一直关照我的上峰出事,又牵连着我亲大哥,就算我身份再低微,也得来看看啊!”他的叫声引来其他人注意,罗行洲一副好心好意的模样冲他们招手,“发生这么大的事,你们也都是着急,一家亲兄弟没有仇的……”说到此处,他伤心的叹息一声,“看你们兄弟两个,又叫我想起太子,你们还能关心彼此,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