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不要我和你同死吗?”俞烨城的眉头微微蹙起,搭在膝头的手不自觉地颤抖,抖得心里一阵阵刺痛。晋海川无奈于他的敏锐,忙笑道:“快呸呸呸,我这是蹭你便宜呢,不要这么咒自己。”“海川。”俞烨城唤道,语气出离的平静。“嗯?”晋海川不好意思的抓抓头发,“是不是在鬼节前,一个大活人说什么生啊死的太晦气了?我也就简单的想要个长命百岁……”俞烨城吸口气,郑重的“呸呸呸”三声。晋海川顿时笑颜如花,“我看你这体格少说活一百岁,对我来说起码赚了小三十年,对我们俩来说更是好处多多。”俞烨城注视着他的笑脸,唇角跟着扬起,按下心中的苦涩和刺痛,“中元节里这样祈愿,你大概是开天辟地以来的头一个。”“当我太心急了吧。”晋海川不好意思的扮个鬼脸。“你向谁祈愿?”“成懿皇太子。”晋海川答道,“许了两回愿,他会不会嫌我要求太多?”俞烨城抱他入怀,苦笑道:“以他的性子,会嫌太少。”晋海川“哈哈”两声,偏头望着俞烨城的侧脸,“我已经许了愿,太子听见了,所以你一定要长命百岁。”马车过了桥,走在皇城的高墙外,人声渐渐远去,时间的流逝似乎变慢了许多。俞烨城沉声道:“我不会为你殉情,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晋海川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心里有欢喜,有悲伤……各种各样的情绪混杂着,交织出酸甜苦辣。他咂着味儿,妥善的放在心间,希望明白了自己用意的俞烨城说的是真话。他要俞烨城明白,人这一生除了痴迷于情爱中,沉沦在仇恨里,迷失在自责内,还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这世上既有鬼魂存在,那么多年以后,他们必能重逢。有生生世世,何必拘泥于一世的一时。他故作不高兴的“啧”一声,“不许咒我,怎么越说越沉重了……”俞烨城抱紧他,脸埋在头发丝里,“等事情做的差不多了,我去找个寺庙修行积德,好来世再与你相遇。”晋海川会心一笑,“说定了。”“我以为你会说秃头太丑,不给我机会。”俞烨城沉沉的叹气。晋海川打哈哈,“我是不想说这生啊死的了……歇会儿吧,回到宫里又要忙于应付。”俞烨城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最终归于一声“嗯”,没撒手,牢牢的抱着他。终于回到龙武军官署,俞烨城的屋子里一切如常,有东都府、大理寺那边来人翻动过的痕迹,但人家又不是强盗贼匪,东西大多归置回了原位。俞烨城取下架子最上方的那把剑,放在晋海川面前,“这是太子与我一同亲手铸造的宝剑,名为沧海,我一直珍藏着。”好些天没回来,剑鞘上了落了细微的灰尘,他仔细擦去,然后牵起晋海川的手,按在剑把上。“往后,就用它陪我练武吧?待时而动,长风破浪,以这把剑来见证太子期愿的未来。”晋海川望着笔直剑身上装饰的鎏金云浪纹铜叶,仍是无力抽出剑,但在俞烨城相助之下,终于长剑出鞘,犹如银龙出沧海,九天揽月。雪亮的剑光折射在眼中,他恍惚又看见五个人一起铸剑的情景。炉火熊熊,星火飞溅,仿佛就在昨日。他与阿淮的剑在那个雨夜里砍杀到卷刃豁口,最后折断,后来派人去寻,已经找不着了。大概被人捡走,或熔了重新锻造,或打磨制成短剑,在将来的某一日,自新主人手里重现威力。孟棋芳把剑存放在木匣中,很少拿出来看,说是怕弄坏。他最后一次见到那把剑,是在罗行洲手里,用来杀他。剑锋刺入血肉中时,他感觉很凉,比其它任何兵器都刺骨的寒凉,果然如了它的名字“银霜”。而罗行湛不管走到哪里,一直随身带着他的碧霄剑,只在碰见认可的对手时才会用。“好。”晋海川另一只手抚过剑脊,“之前为何不见你用?”俞烨城寒霜遍地的眼中有炽烈火焰,似要烧尽世间一切罪恶,“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现在和之前有哪里不同?晋海川抬头望着他,不同在于自己全然明白了他的心,而他真的把自己当做罗行川,也算是心意相通。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俞烨城收起沧海剑,只听外面阿牧喊了一声“庄将军”。“听人说俞将军回来了,特意来看看。”人未到,声先至,挺喜气洋洋。俞烨城虽去门口迎人,但语气又一贯的冷淡,“多日不在,让庄将军操劳了。”“哪儿的话,本来龙武军在许大将军与烨城的掌管下,训练有素,井井有条,要忙的事没多少。真要说操心的话……”庄道之走进屋中,对晋海川客气的点头示意,“非你那桩官司莫属,最后的结果真叫人意外,更没想到万将军无辜被害……”说到此处,他连连摇头叹息。俞烨城面无表情,“今夜我去圣人跟前值守,并向圣人请罪。”“这……”庄道之一脸关切,“你被折腾的够累,不如明天再说?”“不必。”俞烨城拒绝的很果断。庄道之道:“圣人傍晚在贞观殿召见嘉王父子,这会儿应该刚用完膳在闲聊,你看准了时机再进去吧。”俞烨城问道:“在贞观殿召见,是为公事?”庄道之嘴角滑过一抹讥笑,“你去听了便知。”俞烨城点点头,然后板着脸盯着庄道之看。“呃?”庄道之不解的琢磨两下恍然大悟,讪笑道:“我先行一步,改日再与烨城聊一聊。”等人一走,俞烨城换了衣袍和甲胄,唤来阿牧照顾晋海川,“我今夜不一定回来,你早些睡下。”晋海川打哈欠,“你一走,我就睡。”“喝了药再睡!”俞烨城加重语气叮嘱。晋海川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俞烨城这才放心的离开,路过校场时,听见几个人正围在兵器架边,小声议论自己与晋海川的关系。他顺脚踢了块石子过去,几个人如见鬼一般作鸟兽散。顺着再熟悉不过的道路,他来到贞观殿,在殿外求见圣人。很快,内侍请他进去。他微垂着头,循着说话声,来到幔帐后的围榻前,恭敬的单膝跪地行礼,“臣有负圣恩,特来请罪。”圣人放下茶盏,和声叫他起身,“行洲已经和我说了前后原委,烨城洗刷了冤屈就好。这些日子官司缠身,白白耗损精力,你不在家多歇息几日,忙着回宫当差,足见你对我的忠诚,我哪里舍得怪罪你呢。”俞烨城没起身,“圣人不怪罪臣的言行会给太子……”“诶,”圣人一脸和善慈祥的摆手,“起初我是有些生气,可想一想川儿,他一定为你感到高兴。你年岁也不小了,若真是孤独终老,川儿在天之灵何以安心呢?我活了半辈子,情情爱爱的事见得多了,只要真心相待,何必在意男女。”俞烨城再度俯身行礼,眼中却是一片冷然。话得好听,但这话又不可能传出贞观殿的大门,外面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圣人说几句对他自己无关痛痒的话,不过是为了其它目的,做戏罢了。在太子身边十五年,他看过太多次。圣人看似宽容大度,实则皆是利己的私心,一如这十几年来对待太子。天下人总赞颂他是英明神武的皇帝、情深似海的夫君、慈爱如山的父亲,都来自于他对太子的利用,贪得无厌的索求,像一只草爬子,牢牢地叮在太子身上,日复一日的大口吸血。远看体态圆润,一脸菩萨相,近处戳开了一瞧,流的都是太子的心血。太子毫不在意,风轻云淡的说:“我又何尝不是在利用自己的父亲呢。”他只有跟紧太子的脚步,为他分担一些。俞烨城起身后,适当的表现出一些感激之情,“臣一定继续尽心尽力效忠圣人,不负圣人与太子对臣的厚爱与照拂。”圣人十分满意的点点头,在内侍的小心托扶下起身,抖了抖衣袍,招手示意他跟自己来,“你不在这些天,我为川儿写了一篇悼文,打算刻一块石碑,再在神道南边儿盖一座碑殿,安放石碑,让后世永远铭记他。”俞烨城一抬头,正好瞧见围榻上的另一个人,以及旁边站着的两个年轻男人。是罗行湛的亲爹和同父异母的两个弟弟。他草草向他们行了礼,紧跟上圣人。纸张铺满了御案,奏折都被挤到边缘,洋洋洒洒数千字,夸赞太子如珠如玉,为大周创下丰功伟绩之外,是道不尽的一片慈父之心。圣人看来看去,焦虑地搓着手,“是不是字写得还不够端正?我打算再亲自誊抄几份,给川儿母亲看看……对了,我为川儿的孩儿取了几个名字,烨城啊,你看怎么样?”他像个普通人家的阿爹,絮絮叨叨的闲话家常,毫无帝王的威严。俞烨城感觉荒唐透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