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烨城赶在戌时前回来了。中元节的夜里,不宜在外逗留,避免冲撞鬼魂,所以他们乘马车一路直往海园赶。半路上,河边放灯的百姓比往年更多,街上烟火缭绕,香火味冲鼻。俞烨城命阿牧多绕一条街走,怕河边的道路被百姓们堵塞了。“怀仁县主那边,实则是被软禁起来,今日也只能在暂住的园子里烧纸拜祭,想掀起浪来很难。”他一边说,一边按住被风吹起的窗帘子,“就看嘉王府那边会不会先忍不住。”晋海川半掩着口鼻,笑得眉眼弯弯,“幸好你提议,有圣人直属的禁军来看守,嘉王府想耍花样也要看自己脖子够不够硬。不过嘉王毕竟与嘉王世子血脉相连,还是得提防他们做的太过,惹怒圣人,牵连了嘉王世子。”俞烨城道:“我请阅武山庄的人盯着了。”“那就好。”晋海川松口气,烦心事越少,世子妃越好安心养胎。俞烨城又道:“到我离开贞观殿,圣人只确定了左金吾卫将军的人选,是谈相推荐的东宫右监门率孙德佑,还未考虑过大将军的人选,圣人必然要折腾一段时间。”“罗行洲又要大失所望了,”晋海川笑道,“你那位好弟弟呢?”俞烨城道:“他一个参军事,从未立下功劳,罗行洲再信重他,也不会为他白费心思,推举他坐上那么重要的位置。孙将军治下比万将军更严格,且他在这桩案子里表现的古怪,有他一顿好受。”晋海川假装忧伤的叹道:“岂不是一片痴心错付。”俞烨城冷漠道:“那是他自己的选择。”“那你呢?”俞烨城把他搂入怀中,脸蹭上他的发顶,“是足以照亮我一生的光明。”回到海园,草草的吃过清粥小菜,管事带着仆从送来热水,阿牧把药汤摆在浴桶旁的小几上,在晋海川的眼神示意下,一群人火速退出去,关上房门。四下里安静,俞烨城耐心仔细地为晋海川擦洗过身体,重新上药,“怎么觉得你今日笑得特别开心?是甪里大夫带来什么好消息了吗?”“因为和阿烨在一起开心呀。”晋海川在他俯身为自己肩膀侧面的伤口抹药时,有意无意地往他耳垂徐徐吹气,看着耳廓泛起花儿一般艳的红色,一阵窃笑。俞烨城拿他没办法,只能故作严肃道:“先把药喝了,要凉了。”“嗯。”晋海川向左边侧身,去拿旁边的药。近在咫尺的碗,他的指尖却擦过边沿。他下意识地用力去抓。依然没有抓住。碗被手指那么用力一推,“哗哗哗——”地摇晃起来,温热的药汤飞洒出来,落在他的手背上,然后滑出小几,翻在地上砸得粉碎。一切发生在刹那之间,他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被俞烨城捧住。“有没有烫着?”他回过神,“……没有,放了有一阵子,不烫了。”“怎么了?”俞烨城吹了吹微微发红的手背,抬头看向晋海川的眼睛。在对上视线的一瞬,他感觉到哪里不对劲,还未来得及细想下去,晋海川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借力起身,接着吻住他的嘴唇。上一回他主动亲吻,很温柔,像清风像朝晖,又像细雨,于无声中滋润万物,让悲伤的心重新鲜活。而这一次,他很强势,像利剑出鞘,横扫千军。他心中被勾起一团火,整个人快要爆裂。他想后退。晋海川一巴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不让他退。“阿,烨……”晋海川在几乎喘不上气时退开,抱紧俞烨城,愉快地笑道:“阿烨,抱我到榻上去吧。别担心,我有分寸。”俞烨城没动,望着他似染上一层红晕的脸颊,衬得明珠般的眸子流转出动人心魄的风情。他反而害怕了,“你怎么了?”“阿烨真是不解风情,”晋海川低头笑,额头抵着他的下巴,“因为我心悦你,想对你好啊……”俞烨城一手搂紧他的腰身,一手捧起他的脸,紧盯着那双永远能够轻易的让自己沉溺其中的温柔眼眸,脑海里如巨浪翻腾,颤声问道:“我是问,你的眼睛怎么了。”巨浪掀起往日种种,在衣服上莫名沾染浅红色痕迹时,在他坚持不让自己睡在左侧时,在平时他看向左侧,转头的幅度偏大时,在他不躲开左侧飞来的鸡蛋,对自己的唇语没反应时,在他拿不到毛笔时……一件件在这一刻都串联起来,能够想到的原因变成巨大的恐惧笼罩着俞烨城。他沉声再问道:“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晋海川并不意外,无论自己演得有多像个正常人,也无法瞒过俞烨城太久。就算勾起了燃烧理智的火焰,他也能保存着一丝理智,追根究底。他双手压在他的肩上,淡声道:“我的左眼,暂时看不见了。”俞烨城已然猜到,但听他亲口说出,猛地呼吸停滞,死死地盯着他那只看似无恙的左眼,恨不得自己能化作一团光火,点燃漆黑的眸底,“怎么会这样……”“被霍家打的。”晋海川轻描淡写,“回到东都后一段时日,才渐渐看不见的。甪里大夫说,有复明的希望。”“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呢?晋海川抚上他的头发。怕他担心多虑,怕他会联想到罗行川,敏锐地觉察到自己到底是谁。“我感觉没什么影响,想着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呢,明日复明日,就这么一直拖下来了。”他又贴上俞烨城的嘴唇,“这个时候与其纠结这点小事,不如……做点开心的大事吧?”“……川……”俞烨城想推开他,然而双手却依恋地将他抱得更紧。晋海川在他唇上辗转几回,笑盈盈道:“阿烨某些地方很诚实呢。再这么瞻前顾后,可不像我们俞烨城俞将军。”烛光在他眼中,迸射出更多的星华,将人围裹,并且熊熊燃烧。俞烨城抱起他,大步走到床榻前,轻柔小心地放下。刚一沾床,晋海川抓住俞烨城的衣襟,虽然这副身体羸弱,与从前根本无法相比,但是只要手里使出巧劲儿,加上俞烨城对自己完全没有防备,便能够还算轻易的将人……俞烨城如陡然跌入云里,转瞬间反应过来时,望着跪坐在自己小腿之间的人,他仿佛经过风雨后仍倔强绽放的海棠,清香犹在,萦绕心间,强大而固执。“……”他顿时又惊又慌,双手手脚局促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明明坦然地为他换药过很多回了,可这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觉得心里的火点燃了烟火,在脑袋里“咻咻”升天,然后轰然炸开,绚丽灿烂之下,震得他不知所措。晋海川被他的样子逗笑,“阿烨乖,看着我就好。”“不……”俞烨城意识到他的意图后,更慌了,“怎么能让您……”晋海川对他粲然一笑,“阿烨,就算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我还可以听得见,闻得出,碰得着,尝得到……”俞烨城闷哼,忙出手阻拦。晋海川抬手,挡住他的手,转而与他十指牢牢相扣,“还有我的心,也能感受到你对我的深情,所以我要竭尽全力来告诉你,我也深深地恋慕着你……”他望着俞烨城,想起几年前,西辽使臣来东都时,向圣人献上一只雄狮。圣人其实很怕,强装镇定了一会儿后叫人抬去东宫,说赏给太子了。那雄狮本来在铁笼子里趴着,见着他来,顿时凶猛地一跃而起,与他瞪眼对峙。雄狮鬃毛蓬蓬的,看起来很柔顺好摸,他好奇的上前,试探过雄狮并无恶意后,捧着它的脸,当头啾一口。雄狮发出深沉厚重的低吼,但在他的手里却是乖顺极了,给揉给亲亲,甚至昂起了脑袋,主动往他身上蹭,想要得到更多的爱抚。这么可爱,当然是不忍释手啦。玩闹累了,雄狮沉沉的睡去,他才罢手。晋海川趴在**,一手撑着脑袋,歪头盯着有点懵懵的俞烨城,“阿烨真可爱。”俞烨城轻咳几声,凑过来,伸手撩开他脸上的头发,痴迷地望着他的脸庞。晋海川冲他挑下眉梢,“我特意请教过甪里大夫可不可以的。”俞烨城讪讪,“这种事……”晋海川捏捏他的脸颊,笑嘻嘻:“我的阿烨真是单纯……现在,开心吗?”俞烨城抱起晋海川,渴望融入他的骨血里,做他的支柱,做他的眼睛,“我很开心,很感激你……”这份感情得到如此热烈地回应,曾是他做梦也不敢想象的。“我也很开心。”晋海川打个哈欠,安逸地靠在俞烨城的怀中,“无需感激我,我心悦于你,自是满心欢喜的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不也是一样吗?”俞烨城眼睛酸涩,疼惜地细抚着他的头发,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他们的心此刻靠得更近,总觉得隔阂在他们之间的一些浓雾渐渐散开了,有明灿的阳光落下来。于是,两个字就那么轻易地冲破嘴唇组成的关隘——“行川。”他会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