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早朝,圣人端坐于龙椅之上,目光时不时瞟向左下首那张空****的宝座。有些人以为他在思念成懿皇太子,不禁又唏嘘起来。只有圣人自己清楚,听朝臣们上奏大小事宜,听着听着便有些心不在焉,盼着能早早结束,或是有人可以协助自己承担一切。这些时日,请了大半兄弟及其子孙来宫里喝茶闲聊,左看右看都不如川儿。川儿的眼睛干净而温暖,那些兄弟侄子们不是傻愣愣的,就是充满了算计。他想要个有才能,又能受自己掌控的储君,怎么就这么难呢?好在那群蠢货应该要起内讧了吧,只要先不算计到他头上,悠然自在地看看热闹,再从中挑选出一个看得顺眼些的人,安安稳稳的过个几年,把位置让给太子良媛的孩子。届时,在天下再度掀起一波热潮,世人继续赞颂他是个好皇帝,好父亲。圣人盘算着要不要把姐妹的孩子们召进宫来瞧瞧时,忽然殿外传来凄厉地高呼声。众人不由望向殿外。很快,左卫将军进殿禀告:“圣人,殿前失仪者乃秘书省正字宋朴,说是有大礼献给颖王殿下。”“哦?”圣人看向罗行洲,“究竟是怎么样的大礼,居然要闹到这儿来?”罗行洲忙道:“圣人,儿子不认得此人,更无往来,还是仔细审问搜查,严防有诈。毕竟与西辽开战,要小心他们再度派人来行刺啊!”圣人点点头,“那你去看看吧。”“……”罗行洲心道:我的命不是命?他表面上恭顺的作揖,退出殿外,倒要看看究竟是哪里来的蝼蚁,敢在御前叫自己难堪。刚出殿门,他感觉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竟是圣人率领朝臣们兴致勃勃地跟来了。罗行洲盯着台阶下身着青色官袍的男人,厉声问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究竟是何人,又是何种意图,竟敢如此无礼的惊扰圣驾,该当何罪!”“下官秘书省正字宋朴,叩见颖王殿下!”男人恭恭敬敬地行礼,“小人一直尊敬仰慕颖王殿下,奈何小小官职想见殿下一面实在难如上青天,只好出此下策。今日一见殿下风采,献上礼物,下官心愿已了,无论如何责罚,下官都毫无怨言!”被一个九品小官崇拜,不会给罗行洲带来丝毫满足感,相反有一种被当街戏弄的不爽,喝道:“来人,将此等不知礼数之人拖下去,好好审问清楚!”立刻有军士上前拿人。“等一等!”圣人叫道,饶有兴趣地指着宋朴身后的箱子,“先打开来看看里头装的什么。”“圣人!”罗行洲惶恐道,“万一是毒粉什么的,这会儿风大,吹到您和诸位朝臣身上可怎么办?”圣人环顾左右,“我看没风嘛,快打开瞧瞧。”他都这么说了,没人敢不听命。箱子被人打开,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半人多高的送子观音像。朝臣们的目光变得微妙。宋朴大笑道:“这就是下官和内子送给颖王殿下的大礼,此观音像经过观音寺开光加持过,一定十分灵验,祝您心想事成,早生贵子!一年抱俩,两年抱三!”罗行洲脸都绿了,努力压制着怒气,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宋朴道:“当然是下官和内子真心实意的祝福了!下官已将大礼送到,这就告退!”他又恭敬地作揖,然后叫抓着自己胳膊的军士可以把自己拖下去了。罗行洲怕他继续胡言乱语,示意军士赶紧带着他离开。人是走了,送子观音像留在原地。罗行洲暗暗骂一句“蠢货”,又叫人把送子观音像抬走。“诶,既然是经由观音寺开光加持的,你就收下吧。”圣人跨过门槛,背着手慢悠悠地来到他身边,笑盈盈的望着那尊慈眉善目的观音像,“说不准真能心想事成。不过……一个与你没来往的秘书省正字,为何忽然送你这份很有心意的大礼?”这是从来没有遭遇过的窘迫,罗行洲除了干笑,一时做不出其它反应。有人站出来解围,“圣人,宋正字是嘉王妃的妹夫,嘉王妃是颖王殿下的婶婶,听说颖王妃的生辰快到了,所以献上寿礼吧?”然而谁也解释不了为什么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所以默契的装作这个问题不存在。圣人瞥眼说话的中书舍人,拍了拍罗行洲的肩膀,“既然人家是一番好意,怎么能关押审问,寒了人心呢?赶紧放了吧,这尊观音像也稳稳当当的请回家去,好好供奉着。”罗行洲硬着头发应下。圣人感慨地叹一声,“宋正字夫妻真是热心肠啊……午后叫宋正字来贞观殿,也来看看我为太子写的悼文如何,另外备下一些礼物送去宋家,我这个做父亲的得给人家的一片好意回个礼不是?”自有人应下去办。圣人笑了笑,挥挥手,“退朝吧。”很快,早朝时颖王殿下收到一尊送子观音像的事如长了翅膀,从大殿传到皇城,再在东都城内传了个遍。罗行洲走在去临华宫的路上,隐约觉得连路边洒扫的内侍都在偷偷议论自己生不出孩子。他心中怒火熊熊,努力压制着自己狂暴嗜血的心,可越是压制,越是想杀人发泄,恨不得现在策马奔去龙栖山,炸了罗行川的棺材。他到临华宫时,狠厉的视线一扫所有人,大步走进正殿。“您前些天塞给我的女人到底是谁?!”张贵妃病歪歪地躺在纱幔后的软榻上,听见儿子一进门就当头劈问,“腾”地一下坐起来,痛心道:“你以为我愿意做这种事,让你碰那么卑贱的女人吗?闻昭宁害死了我的行沧,罗行川害死你的叡昕,都怪他们!要不是他们,我们何至于有这样的窘境?你怎么还不弄死闻昭宁,让我入主正阳宫?!”罗行洲没心情扯这些,喝问道:“那个女人真是嘉王妃的妹妹,宋朴的妻子?”“是,她前后两次生下的都是……”“您和嘉王妃要害死我!”罗行洲不等张贵妃说完,急匆匆地出去。张贵妃懵了会儿,怒道:“我全心全意为他好,他居然这般对我?!要是行沧还好好的活着,今年该有二十二岁……能让我抱上孙子了,何至于今日为他罗行洲如此劳心费力,还得不到一声好!”她揪着衣襟,放声大哭,泪水滑过脸上暗红的抓痕,更触目惊心。晚间,俞烨城仔细为晋海川披上长斗篷,系好系带。现在白日里仍有些热,但日落西山后明显有了一些凉意,握着晋海川的手,能感觉到指尖微凉,他要细致入微的保护他。他看眼外面,“今日甪里大夫又被什么事耽搁了吗?我叫人去打听打听,接他去海园好了。”晋海川点点头,打哈欠,“要是太晚了,明天再来看吧。”俞烨城横抱起他,“怎么感觉你还是睡不够的样子?”“这叫养精蓄锐,好早日康复。”晋海川在他怀里扭动几下,“好不容易不用拐杖,只需要手杖了,让我自己多走两步吧。”俞烨城道:“甪里大夫说不能操之过急,你好的比预期的快那么多,得多适应一阵子,不可大意……”看他唠唠叨叨的样子,晋海川笑着靠在他肩头,“是是是,都听你的。”两人正要出门,就见甪里大夫来了。注意到晋海川的眼色,甪里大夫一挥手,“走,路上说。”一行人上了马车,甪里大夫捧着水囊,猛灌两大口才说道:“前些天,张贵妃把嘉王妃的妹妹送给罗行洲,就是今日在大殿前送罗行洲送子观音像的那个宋正字的妻子。幸好这位宋正字聪明又有勇气,假装卖妻求荣,麻痹了看管他全家的人,跑出来买了一尊送子观音像,令龙颜大喜,赏赐他们夫妻。罗行洲怕生出意外,急忙叫我和嘉王妃护送她妹妹回宋家,说只是接去嘉王府调养几天。”晋海川问道:“看管宋家的人都撤走了?”甪里大夫道:“都走了,罗行洲不想和他们家沾上一星半点的关系,顾不上嘉王妃是他长辈,把人骂了个狗血淋头呢。可是有什么用呢,送子观音像的事传得街知巷闻,背地里都在看笑话。”“如此一来,罗行洲既不会帮嘉王府对付罗行湛,”晋海川握紧俞烨城的手,“还要头疼自己到了而立之年却无子女这件事被摆到了明面上,更与皇位无缘。”“对他来说如钝刀子割肉,反复的痛不欲生。”俞烨城心底里觉得还不够,但包裹着手的温暖驱散了对杀戮与鲜血的渴望。他倾身过去,额头贴着晋海川的额头,心间安宁极了。“虽说罗行洲现在很可能无暇分心,但还是要小心他报复宋家。”他道,“我派人盯着,万一会有意外收获。”晋海川刚“嗯”了声,就听甪里大夫用力咳嗽几声。他们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甪里大夫板着脸,阴森森的盯着他们,“我少收一成诊金,只要你俩不当着我的面亲亲热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