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蒙蒙亮,大理寺卿急匆匆地进宫,将孟棋芳的死讯告知圣人。“……被小吏发现时,人已经凉透了,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瓷器碎片,扎了自己的心口……微臣有负圣人重托,还请圣人责罚。”此时圣人刚起身,为了扮演好一位爱子心切的父亲,确实需要付出些辛苦。他沉吟片刻,十分体贴地吩咐内侍扶起大理寺卿,“是老天饶不过此等贼人,与爱卿何干呢?死了便扔到城外烧了,免得脏了太子深爱的东都城。”大理寺卿应下,又小心翼翼地问道:“那……案子该如何查下去?”圣人道:“罢了,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抓紧审问颖王去,定要事无巨细,全都给我查出来!”“臣遵旨。”大理寺卿暗松一口气,迅速退下。很快,两名小吏赶着一辆牛车离开大理寺,还没出城,被人拦下。天色再亮一些时,朝阳落在赶牛车的两个中年人身上,深色的粗布衣衫,相貌普通,隐没在人群中,谁也不会多看一眼。牛车直奔龙栖山,在太子陵东面的一处坟墓前停下。有人从茅草屋中奔出,急忙将一颗药丸塞进牛车上已死青年的嘴里,又手脚利索地包扎好胸口的伤口。不一会儿,发灰的脸竟然渐渐好转,露出些许生气,紧接着眼皮子颤了颤,缓缓睁开来。孟棋芳望着灰蒙蒙的天色,以为自己到了阴曹地府,没成想一转眼就看到个沉静中带着一丝戾气的脸。那张脸在黑色披风映衬下,格外苍白,但夺不走眉眼间的俊逸……以及,一种可怕的熟悉感。孟棋芳猛然清醒过来,不顾胸口的疼痛,挣扎着坐起身,厉声问道:“你是谁?!”晋海川对他冷冰冰的笑了下,“你觉得呢?”温柔却又清冷的嗓音,孟棋芳瞪大眼睛,脑子里忽地浮现出罗行川的脸。这是第一次,他从这张陌生又厌恶的脸上,看到了罗行川的样子。不可能,罗行川已经死了!他亲手碰触过冰冷而僵硬的身体,那时候狂喜的感觉还在心头激**。可是……他看着看着,恍惚中觉得面前站着的就是罗行川。他身形晃了晃,一头栽下牛车,眼见要摔进潮湿的泥土里,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胳膊。“你……”他不仅没有道谢的想法,心更是乱跳的厉害,震得伤口处一股暖热,应该是又出血了。晋海川一手拄着手杖,一手抓紧孟棋芳的胳膊,拖着他,走向不远处的墓碑。尽管这些时日以来,各种精心调养,但是十几步走下来,他仍免不了气喘吁吁,对茅草屋门口的人摇了摇头后,拼着一口气,把孟棋芳丢在墓碑跟前。孟棋芳抬头一看,“安国公世子司淮之墓”九个血红大字映入眼帘,连日来的梦魇争先恐后地涌现,在脑海中卷起狂风暴雨,带来的震撼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得更加厉害。晋海川不急不慢地说道:“二十年前,北庭都护府副都护孟尧暗中投靠北齐,欲协助北齐吞并大周江山。但他的诡计被大都护觉察,北齐人担心计划泄露,串通其它内应,斩杀孟家满门,烧毁府邸,不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孟尧叛国一事传回京城,先帝念其往日功劳,不忍大周功臣遗臭万年,故而隐瞒下来,还叫人好生优待孟尧唯一活下来的孙子,期望孟家将来能够回归正道,继续为大周百姓效力。”孟棋芳吼道:“你……你在胡说什么?!”晋海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丢在他面前,“北齐大将军柴丹亲口说的。”两张纸轻飘飘地落在孟棋芳的面前,他迟疑了。晋海川讥笑道:“怎么,敢杀了相识二十年的挚友,不敢面对真相吗?”孟棋芳哆嗦着,垂眼看去。白纸黑字,正是柴丹的字迹。他不信,“字迹可以造假!”“哦?”晋海川道,“那就是说明你认为自家满门是被先帝所杀了?”孟棋芳怔怔,好一会儿才缓过神,胸口疼得更厉害了,“我……没有……”“你爱信不信,反正我是信了。”晋海川蹲下,按住孟棋芳的脖子,“你与害死自己全家的北齐人勾结,又撺掇罗行洲,设计害死司淮,如今该向司淮磕头认错了。”孟棋芳感觉到脖子上那股不容抵抗的力量,拼了命地挣扎,“我不要,不是我,我没有错……”“咚!”他一脑袋磕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接着,他又被拎起来,再摁下去。如此反复几次,直到灰白的额头渗出血丝。晋海川望向墓碑,眉头微微拧起,露出哀愁之色,轻轻道:“可惜司淮永远回不来了。”甚至魂在何处,也无人知晓。孟棋芳大口大口的喘着气,斜瞥一眼身边的男人,猛然扭头,掐住他那纤细而脆弱的脖颈。“你为什么还要活着,罗行川,你去死吧!”他咬紧牙关,所有力气都用在手指上。“去死,去死!罗行川,你会受到比上一回更痛苦的凌虐,我要让你后悔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孟棋芳,没有了罗行川,你什么都不是。”晋海川轻轻松松地一扯,就甩开了孟棋芳的手,然后对飞奔到自己身边的俞烨城笑了笑,“我没事,这小蔫鸡一样的力气,伤不了我分毫。”俞烨城便没有插手,沉默地站在一旁。孟棋芳盯着俞烨城,喉咙里发出诡异的“咕噜咕噜”声,过了会儿,恍然大悟,“难怪罗行川死了之后,他的党羽却没有土崩瓦解……难怪颖王殿下的计划屡屡不如意……俞烨城,你藏得好深……我们所有人居然被你这榆木脑袋似的人给骗了……”俞烨城看他一眼,锐利的眸光似刀剑一般。孟棋芳感到彻骨的寒意与杀气,下意识地手脚并用往后爬去。晋海川丢了手杖,大步上前,俯身揪住孟棋芳的衣领,提起来,“你仍不觉得错了吗?仍不觉得对司淮有愧?仍不后悔今时今日的下场?”孟棋芳快喘不上气,还是努力吼出来,“你们都该死!都是你们的错!我为我的家人复仇,何错之有!”他慌乱地四处张望,可是除了面前从阴曹地府归来的人,和那个杀意腾腾的俞烨城,还有谁?还有谁能来救他?不对,不对……如他带着滔天仇恨,在东宫蛰伏二十年,不仅安然无恙,还被细心呵护,这一次也一定会有人来保护他!他还能活更多的二十年!晋海川靠近他的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孟棋芳盯着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有熟悉的温柔,也有不熟悉的凉薄,自己快要被吸进去,溺死了,“你……”晋海川道:“我护了你二十年,现在,把命还给我吧。”他另一只手亮出一把匕首,毫不迟疑地捅进孟棋芳的心脏里。温热的血飞溅在他的下巴上,看着鲜红的血从嘴巴里涌出,心里连一丝波澜也没有,而是继续把匕首往前送去。“唔……”孟棋芳眨眨眼,哭了,泪珠混着血不停滴落,哀求道:“阿川,阿川……救我……”他哭得很惨很可怜,像个被遗弃在风雪中的雏鸟,多么会惹人心疼。晋海川对他冷漠的一笑,一掌打在他肩头。孟棋芳踉跄后退,努力挣扎着向晋海川伸了伸手。可是,再也没人抓着他的手,任由他坠落深渊。最后一眼看看天空,一缕缕阳光穿透流云落下来,那么温暖,却永远遥不可及了。后悔吗?不,他不能后悔,那会显得自己太可悲……看着地上的人没了生气,晋海川转头望向墓碑,“阿淮,对不起……”忽然一股倦意涌起,他身体晃了晃,眨眼后被一只温暖的手扶住。俞烨城擦去他下巴上的血迹,问道:“孟棋芳的尸首,你想如何处置?”“烧了吧,连带着他留在世上的一切,不留一丝痕迹,如同他从未在这个世上活着。”晋海川靠进俞烨城的怀中。昨夜,俞烨城去杀孟棋芳,发现他活不了几天,便偷梁换柱,一早带到了司淮的墓前。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可心中依然沉甸甸的,他抱住俞烨城,脸埋在他的肩头,“我们回去吧。”俞烨城吩咐手下人处置孟棋芳的尸首后,与晋海川回城。他们没回海园,而是直奔皇宫。罗行洲随时发难,需稳稳抓住让他万劫不复的时机。进城的时候,晋海川看到衙役押送一队人马,其中有霍永富的老母与儿子,以及滑州来的“证人”们。他们被发配去做苦役,而杀了人的主犯们几日后将在南市斩首示众。只能稍稍告慰万将军的在天之灵。回到官署,俞烨城先去兵械库看过罗行洲送来的人,再去贞观殿。今日,圣人没在为谥号左右为难,而是面对一堆奏折,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问身边内侍:“嘉王世子还有很久回到东都?”内侍道:“最快需半月。”圣人忧伤地捏了捏眉心。他一面希望罗行湛快点回来为自己分忧,一面又想多演几回父子情深。这世上果然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圣人,始安公主求见。”这时,有内侍小声通报。俞烨城望着面前用看情敌的眼神打量自己的始安公主,不卑不亢地作揖。始安公主冷哼一声,随着内侍进入殿内,行礼过后示意身后的侍女,将手中木盘里的两样东西呈给圣人过目。圣人扫了一眼,不悦的问道:“哪里来的灵位?给我看做什么?”始安公主道:“这是女儿从佛堂的观音像后发现的。”圣人皱眉,“行沧和叡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