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连心,此话一点不假。尽管他每次来见皇后时都乔装改扮,且小心谨慎,但眼神是藏不住的,皇后都感觉到了。纵是再荒谬和怪力乱神的结论,做为母亲的也会认出那是自己的孩子。“在我悲痛欲绝之时,漱瑶来到我身边,保护我,开解我……让我振作起来,延续你的梦想,一步步引导你父亲收行湛为继子……起初我以为自己太思念你,所以哪儿都有你的影子,但后来我确信川儿你仍在暗中保护着我,我感觉到你的目光是真的,和从前一样温柔明亮,尽管不知道你为何不肯现身,但我知道定有云散月明的那一天……”皇后用力抹去眼泪,不想再哭了,不想泪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自己的孩子。她心疼的捧着晋海川的脸,指腹细细的抚摸着。“漱瑶昨天与我说,今日有个重要的人来拜见,我就猜到是你。我的川儿,那个挨千刀的罗行洲都对你做了什么啊……”想到棺椁中,他脸上手上的伤痕,皇后忍不住再度哽咽。晋海川轻描淡写道:“阿娘,都过去了。”他又看向俞烨城,“那时候我晕了,感觉不到疼,等再醒过来,已经成了另一个人。您看我现在这般模样,是不是比以前好看些?”“不管川儿是何模样,在我的眼里都是世上最好看的。”皇后的眉头又蹙起,担忧而紧张地左右上下打量着儿子,“我闻到你身上的药味比尚药局的药童们重很多很多,这些时日以来你一定吃了很多很多苦。”晋海川苦笑,面对爱子心切的母亲,有些东西是怎么藏也藏不住的。他手背上的伤痕在药膏的作用下,已经减淡到不太明显,但皇后一捧起儿子的手就看出来了,顿时心疼的要命。“怎么会有这样的伤痕?”她连忙要撸起衣袖仔细查看,可想到如今天寒地冻,怕他着了凉,又停住手,“川儿,这半年多来,你都是怎么过的?”晋海川腾出一只手,把俞烨城拽到自己的身边,“这些伤痕是不小心剐蹭到的,不碍事。我借尸还魂之后,便遇上了阿烨,有他一直照顾着我,所以您看我的气色,是不是很好?”不仅是气色好,这一个月来他一天里有十个时辰躺在**,被喂了不少补药和药膳,还胖了一点呢。皇后又端详他好几遍,确信脸上不是涂脂抹粉伪造出的好气色,这才稍稍松了口气。晋海川担心她的心病,不想她一直在意着自己的身体,故意往俞烨城身上蹭了蹭。皇后的视线被两人身上的玉佩吸引,因为挨着近,两块玉佩上的花纹快拼凑到一起。她认出玉佩代表了什么含义,惊讶了一瞬后,心绪又平静下来。晋海川握紧俞烨城的手,大大方方地说道:“不瞒阿娘,我与阿烨两情相悦,想要共度余生。”俞烨城恭恭敬敬地再向皇后行礼,“皇后娘娘,草民真心爱慕行川,恳请您成全。”皇后看看儿子,又看看俞烨城,她确实没想到儿子会爱上一个男人,这个人还是冷面冷情的俞烨城。她了解自己的孩子,他绝不是他父亲那般三心二意又薄情无义的人,这孩子迟迟不肯选出太子妃妾,为的就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太子良媛的事一开始真的骗到她了,没多久她缓过神来,意识到儿子绝不会不给名分就宠幸女人,所以太子良媛肚子里的定然不是她的亲孙子。川儿是专情的人,她相信他的理智与眼光,不会像她选出个看似深情却最薄情的人,她的川儿选择与俞烨城在一起是认真的。她拉起俞烨城的手,将他与川儿的手交叠在一处,“我看着烨城长大,知道你是个很可靠的孩子。你们俩在一起,平平安安,幸福快乐,我便心满意足了。”晋海川冲俞烨城眨眨眼,“我说我阿娘很开明的吧?”俞烨城再行礼,“皇后娘娘请放心。”“怎么还叫我皇后,是不是也该随川儿一起唤我阿娘?”皇后知晓俞烨城幼时在须昌侯府过着极苦的日子,可怜的孩子刚出生就没了亲娘,受尽欺凌。被川儿接到东宫后,她像母亲一般疼爱着俞烨城,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俞烨城去了龙武军,他们之间的感情淡了,说到底也不是真的母子。缘分奇妙极了,现在她真的当了俞烨城的阿娘,那么她会继续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俞烨城也不扭捏,喊了声“阿娘”。这两个字一出口,他心中那团奇妙的感觉很强烈了。和行川在一起,让他有了家,然后有了更多的家人。他不再是九岁前那个孤零零的侯府弃子,也不再是用冷漠包裹自己,疏远所有人的曾经的俞烨城了。“诶!”皇后爽快地答应,笑颜如花。俞烨城道:“阿娘,我们坐下说吧?”“啊对对对。”皇后赶紧带着他们坐下,板着脸又说道,“川儿,你必须将这半年多来所有的事,无论巨细,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晋海川笑着瞥眼俞烨城。现今走路不太需要手杖,但不能久站,为了不让皇后担心,进入正阳宫前,他把手杖交给阿牧。站了是有好一会儿了,还能支撑得住,俞烨城是太紧张了。其实他挺享受被人细致入微的关怀着。他清了清嗓子,那些不好的事自是不想提起,但全都不说吧,皇后定然会多想多虑,便简略的道出自己被诬告,俞烨城是如何信任自己,陪伴自己查清案子。他又道出这些时日以来,如何与俞烨城、罗行湛等人的齐心协力,稳定朝堂,挫败北齐的阴谋,以及揭发罗行洲的罪行。皇后听完,感慨连连,心中一丝悲凉浮动。“川儿,我这半年来,做的好吗?没有让你失望吧?”晋海川点头,“阿娘做的很好。”皇后笑了下,又自责道:“因为我年少时的任性,一意孤行地嫁入皇家,没能给你平安快乐的人生,更没能保护好你……”“阿娘,没关系,”晋海川柔声道,“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怪罪过谁……那些事教我成长,变得强大,我一直一直都很开心,很感激您把我带到人世间,去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皇后又紧紧地抱住他,心好似被温柔的阳光包裹着,那样的安定而幸福。她像他年幼时一样拍抚着他的后背,“你也教会了我成长,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不再是那个软弱无能、只会哭的大周皇后,我是坚强勇敢的闻昭宁,是罗行川的母亲。”“是。”晋海川笑着肯定她。圣人被杨淑妃请去喝茶,保不准什么时候会突然过来,所以又说了一小会儿话,约定好过几天找个时间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后,晋海川要走了。皇后依依不舍地拉着他的手,失而复得的孩子让她恨不得永远拴在身边,可她知道川儿是个有远大理想的孩子,会振翅高飞,翱翔于蓝天之上。晋海川道:“阿娘,尚药局日日要来请平安脉,日后会常来看望您。”皇后点点头,又笑着摇头,“我在宫中有漱瑶陪伴,她月份大了,还有叡思这孩子可爱乖巧,我啊,要忙的事可多了,也会照顾好自己……所以川儿安心去做自己的事吧,完成你的梦想。”罗叡思是太子良媛,也就是现在的宋贵妃生下的女儿。她是个可怜人,被罗行洲绑架了家人要挟,又被不知名的暗卫欺辱而有了身孕,拿来冒充川儿的孩子。宋贵妃被逼得神志错乱,在大夫们的静心调养下,渐渐好转,待罗行洲逼宫谋反被抓后,她自己跑来主动坦白一切。行湛和漱瑶一再细查之后,认定她没说谎,但她的身份不好随便处置——圣人欢天喜地的晋封她为贵妃,又册封孙女为宣国公主,取名罗叡思,搞了好大的排场。她和宋贵妃相处也有半年,同情可怜她的遭遇,宋贵妃又是个性子安静柔顺的人,相处起来不错,便继续留在身边,就当是自己多了个干女儿。想起嫁给圣人时,夫妻俩夜里说情话,她羞红脸说想要儿女双全。后来,黑暗无情的宫廷人心、日渐离心的夫妻感情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她连川儿都无力保护,更不敢再有个女儿来面对那些阴谋算计。现在,算是圆了当年的心愿。至于罗叡思根本不是罗家血脉这件事,她不在乎,一来大周江山将来有行湛继承,二来那是她闻昭宁的干外孙女儿,和他罗耘深没有关系。晋海川自然知道罗叡思是谁,也记得宋贵妃从前是东宫的宫人,在卫司则手底下做事,是个认真仔细、心地善良的姑娘。他不止记得宋贵妃,也记得东宫里每一个人。不幸被卷入宫廷斗争的她有皇后照拂,过着平静安稳的日子,希望能忘却从前的伤痛,他这个换了副皮囊的“孩子她爹”不宜去打搅。他们谁也不提要不要远远看一眼圣人,对那位高高在上的帝王早没有什么感情可言。皇后厌倦了他沽名钓誉的逢场作戏,只想他能早早退位,随便拥着哪个美人快活去,不要再出现在自己面前,打扰团圆美满的生活。出了正阳宫,俞烨城立刻将手杖塞回晋海川手里。雪后路滑,有手杖分担,他走路就不会很辛苦。不过,应该用不了多久,他会彻底扔了手杖,因为还有很多事要做。罗行洲下狱以后,一桩桩罪行都被揭发出来,圣人震怒过后,还是暂留他的小命,待罗行湛登基之后再处死。说到底那是他亲儿子,当爹的下令处死儿子,日后会被人怎么说?大义灭亲那是好的,终究会有人说他这个爹太残忍,圣人才不想被后世这么议论呢。说起来,聚集在罗行洲身边的,除了野心勃勃、见风使舵的宵小之辈,也有忠心耿耿之人,誓死要救出罗行洲,东山再起。这一部分人藏得很深,意图悄然在朝堂中搅起风浪,要把他们连根铲除,需得耗费些时间和力气。再者,一部分罗氏族人依旧不满圣人的选择,认为拥有前朝皇室血脉的罗行湛不配得到皇位。有些人无视大败北齐的功绩,时不时的拿罗行湛和他做对比,说行湛哪哪儿都比不上他。他在太子之位上坐了二十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与臣子、天下人同心协力得来的,而行湛才一个多月,这么比毫无公平可言。这些人可不管,偏要把罗行湛拉下马来,好让自家亲儿子顶上。他们为一己私心,不顾江山太平,行湛与他必会用雷霆手段来平息。等这些事都处置完了……晋海川放慢脚步,望向天空。漫长的甬道很窄,湛蓝如洗的天空却辽阔无垠。他低下头,正好对上俞烨城深情的注视,唇角不由地高高扬起,凑近他一些。腰间的玉佩轻轻碰撞,发出叮咚悦耳的脆响,似是两只鸟儿啼啭对鸣,互诉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