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迹部睡得很沉,一如既往的多梦,梦境重演了安卡的死。他醒来,走到床和电视之间,蹲身把影碟机打开,顺势坐下,紧握着遥控器,盯着屏幕上那个女人,他的母亲。她的眼睛和嘴角依稀残留了往昔那种温柔快乐的神色,那是仅留存于他模糊回忆里的。他听她说话,觉得那声音尽管因痛苦而扭曲了,也说不出的熟悉。在她倒下去的瞬间暂停、倒带;在她站上天台的瞬间暂停、倒带;在镜头最开始捕捉到她背影的瞬间暂停。他久久地凝视屏幕,不让她在视野中消失,仿佛用自己贫弱的记忆和遥控器几个橡胶键子能留她在这世界上。泪意浪潮一样平静地涌上来……很奇怪,这种时候人下意识的知道自己能否哭得出来,如果哭又能否止住,至少迹部是这样,他知道自己哭不出来。独自来日本的长久以来,他的眼泪都像静谧的潮汐一样,涌来就必定退回。踏过温室花房湿漉漉的台子,花坛里的玫瑰枯败不已,不断深入,沿途的玫瑰逐渐振奋了生机,靠近尽头的两侧,是大片将绽未绽的柔嫩骨朵,本该是密封玻璃的墙上出现了一道门,白光晃眼,迹部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眯眼摸索着走了进去。一半天是淡淡地晴的,一半天将雨未雨,湿润的暖风灌进他的网球短袖里,呼吸间是些微苔藓和菌类的好闻腥气,除了风声和树叶摩擦声,偶有一两声鸟鸣。寂静的闪电,轰隆的雷声,打破了这深入灵魂的安静。一点一滴的水珠慎重地自苍穹落下来,预示着一场合乎自然,酝酿已久,经过深思熟虑的雨。“小景,我们回去吧。”他发现自己拿着球拍,额际微汗,又听到网球场对面传来一道女声。“换作以前的我,绝对不会怕这点小雨……”他见到了丽莎,虽然比起分别时年轻健康的母亲,面前的她已有了年岁。这个世界的气候,像他幼时人口膨胀弊端尚未显现时短暂体会过的那样宜人。迹部崇宏,他在沙发上看报纸,抬头对他们笑了笑,亲切而担忧的问:“没有淋到雨吧,丽莎,你的头疼不疼?”迹部见到活生生的母亲都没这么见了鬼一样。“没事。”丽莎注意到他的情绪转变。“怎么了?”“父亲他……”“你一直叫他爸爸的。”迹部沉默,既然都做了这种梦,怎么还带着真实世界的情感,不得安宁。“有点糊涂,睡一觉就好了。”迹部说着独自上楼。他身后,丽莎有些奇怪,紧接着若有所思,忽然,她神色间有几许不敢置信,脚步迟疑的缓缓跟着迹部上楼。假若迹部这时回头,便会看到她和录像带里选择跳下去时如出一辙的,忧郁而愧疚的眼神。他回到自己房间,房内摆设有细微的不同,他坐在**,盯着墙上悬挂着的油画。颜料的涂抹并不细致,只是色彩的搭配和渲染极佳,使得具有威慑的灼热感扑面而来,火焰仿佛要溢出画框,蔓延的火舌和滚滚烟尘从一栋模糊的建筑冒出来,四周围着树林。迹部正待辨认,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丽莎走进来,挨着迹部坐下。迹部因不习惯而局促。“那幅画……”“不喜欢它啦?作者不详,所以非常便宜,扔了也不可惜。”丽莎将他垂下的刘海捋到耳后,以便观察他的表情:“小景,怎么感觉你有些难过?”“没有,就是觉得自己现在太幸福了,什么都太好了,像场美梦。”迹部侧头避开她的视线,“挺……莫名其妙的吧?”“哪有?根本不会!”丽莎佯装责备,随即用柔软的双臂搂过他,微微摇晃着。“这就是现实。”僵硬了几秒,迹部闻到她发间淡淡的玫瑰香气,感到她的体温,窗外的光线晃得他眼花,他闭上眼睛,让自己放松,任她晃着。难以形容那种忽然被触动而柔情迸发的欣喜快乐。这种感觉提醒了他,自己实际上一直以来都不开心,鼻子就有些酸,嘴里发苦。久违的梦到母亲,自怜竟大过思念。一刹那,所有的都已散去。阳光、玫瑰香气和她的体温……唯一残存的只有鼻子和嘴的感觉,他仰面躺着,有冰冷的东西流进两鬓,他闭着眼睛,假装自己还没醒。依旧困倦而了无睡意,考虑这么睡了明天眼睛会肿,他扶着床沿从地上爬起来,去洗了把脸,坐到书桌前,课本上的插图让他记起梦中的画。肯定在哪里见过,它才会出现在潜意识的梦里。他试着描摹下来,连带描述发送给认识的艺术老师,一连问了数位,得到的回复都是不知道。如果不是画太冷门,那么就是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人不会梦到一点现实基础都没有的东西。刚才那可能不是梦境,而是白村提到过的……平行世界。白村旧宅呈现出荒废了很久的衰败景象。疯长的植株叶子泛黄,仿佛栖息着暮色,高至膝盖,时不时传来微小生物的异动。迹部本来还不确定白村会不会像安卡说的那样在这,一来就听到二楼有东西翻倒的动静。门虚掩着,和煦的阳光从一侧照进来,微光似的尘埃在空气中漂浮,正对着门的那面墙燃着颜料的火焰。认识他的第一天,他就在画这幅画,如今才完成。迹部辨认出火焰中的是一个形似白村旧宅的建筑,四周生长着白桦林。脚手架倒在这堵墙边,遍地散落着乙烯颜料和颜色驳杂的调色板。白村正在当中翻找。找了个遍没找到,他去了下一间,迹部跟过去。“你在找什么?”他仿佛没听见。“丢了东西吗?”他翻完去下一处,迹部无奈跟过去,发潮的木质楼梯的软腻触感令人毛骨悚然。一间接着一间,持续不断的找着,仔细翻遍边边角角,迹部看不出来他要找的东西大小,可能根本没有东西丢了,是他的歇斯底里发作。迹部耐心地等他自己停下,外面光线依旧很好,晴空却有雪花飘飞,房子里没有暖气,随着日头偏移和细雪积累,空气越来越凉,缓解了迹部早晨起来就有些胀痛的头脑。终于,白村静立不动了。从下到上,整座房子,他已找完最后一处。“我不知道你怎么处理的,我把他安葬在了东城区的宠物公墓。”罩在白村身上的衬衫衣襟上结块着大片蓝的红的颜料,肩臂剐蹭了灰尘,迹部走近,白村仍望着房间的一角出神。不见了,被拿走了。可是他没在这栋房子里闻到外人的气味儿。“那天安卡不仅说了你在另一个世界的过去,还和我预言了今天,也许这个局面是他想要的。”更可能是被安卡送走了。安卡把那东西交给了别人,没有告诉他。白村缓慢的眨了眨眼睛,呼出一口气,这才感到身后逼近的温度。白村回身,侧移一步避开迹部,显然想无视他,就此离开。“你又做回了哑巴?”他的步子毫不停顿。今后也没什么能让他回这栋旧宅,要想再找见他就只能寄托于天意了。“但愿你说不会伤害我是真的。”迹部叹了口气,大步过去,一把扛起尚未迈下第一级台阶的白村。“你反抗,我就摔下楼梯,然后拉下脸跟我父亲告状。”白村默默松开扭着迹部肩膀的手。找到浴室,扔进浴缸,反手扳阀门,冷水劈头浇白村一身。“既然你不怕冷。”迹部居高临下睨着他。“衣服都放哪了?”白村不说话,面朝墙。迹部也不信这座阴湿的空**宅子会有干爽厚实的衣服,边打电话给管家,边调试热水器,待水稍微变温,迹部抬眼看向只留他后脑勺的白村。湿发贴在他背上,乌黑夹杂着少量银白,顺滑坚韧,如同银子一般,浸了水又有晶石的质感。“本来还怀有愧疚的,都怪你态度太气人了。安卡走了,总算用不着理我了?”迹部掰过白村肩膀,只看到他一点侧脸。“你有意识你一直以来是怎么对安卡,又是怎么对我的吗?就因为我是人类?你这是种族歧视。”他想用玩笑消解沉痛的事实,然而心里忍不住觉得不恰当,因此语气格外不自然。“迹部。”白村直视他忽然发亮的海蓝色眼睛。“安卡的每次离开于我没有不同。我明白你认为我应该难过,或者你很难过,以己度人,就认为我肯定难过,我无心纠正你,但你有点烦到我了。”迹部张了张嘴。“如果你想偿还葬礼那晚的人情,到这程度可以了。”“呃……”迹部气笑了。“你永远比我以为的恶劣。”他甩了甩手上的水,起身走了。白村动了动脚趾,似乎是验证自己还在操控这具身体,他又一根根收拢手指,进一步证明操控准确无误,接着他向下滑,直到胸腔感到压力,下巴触到水面,有些烫。迹部拿着衣服回来了。白村并不意外,他耳朵把迹部的动作听得一清二,甚至听得出送衣服来的是迹部宅哪辆车。意外的是迹部脱口而出的:“生日快乐。”他没指出今天是那个白村业的生日,而不是他的。“谢谢。”迹部也知道,所以对他这句谢异常领情。虽然总体上跟他还是难以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