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站在屋檐下,疑惑今天山上盗猎放的枪怎么听着这么近。白村招手,涉谷过去,与那几个提着刀的高大男人错身而过,大门在她身后合上。她坐到车上,围起毯子,稍微暖和了她摇下车窗:“你不冷吗?”白村面朝大门,背对着她摇了摇头。她看着这个由她孕育、喂养长大的躯体,里面却是她另一个在未知时空长成的孩子,止不住感到神奇且不真实。他举止合宜,谦逊谨慎,也像黑’道下三滥那样凶恶行事,从未优柔寡断或心惊胆颤,是他身体里的哪样东西、见过的什么人、经历过的什么事让他变成这个样子的呢?又有多少是源自于她?她给他的生命,荷鲁斯也能给他,她给他的多,还是荷鲁斯给他的多?安静的大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女孩怯怯冒出头,目光搜寻着,很快对上白村的眼睛,她一下子低头,慢慢把自己挪出门缝。“他们说得求你……你能不能别让他们杀她。”竟有孩子为女主人求情?白村扶额,难不成记忆又出现了偏差?得不到许可,她走过来,跪在白村脚边,仰起的小脸干瘦枯黄,能看出清秀。她轻轻揪住白村的裤脚,白村目光落在她的手上。这是一双与十来岁少女年轻的脸不符的手,粗糙,有老茧和冻疮。他在这生活的时候没见过她,她那时可能已经死了。“行。”本也无所谓的事。“谢谢!”她跳起来,欢快地奔进去。很快,里外门大敞,孩子们被陆续领出来。他们在易燃物上大面积淋汽油,女孩和女人还在院里,女人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凄惨的笑,亲热地搂抱女孩。女孩也是笑,并不推开她,手伸到女人背后,捡起一把刀,刺进女人后心。女人面朝佛龛,跪坐着倒下,好似虔诚的参拜,玉米悬在她头上。根本没有什么玉米橡皮,白村的记忆再一次自我修正。那时候他连半截铅笔头都没有,埋橡皮是他在挨打时想出来的借口,女人每打一棍就问一句,他每挨一下就回一遍这个谎言,到最后连他自己都深信不疑,自己就是为了埋玉米橡皮,而不是好奇那些突然不见的孩子,和常常翻土的月季花为什么开得那么好。女孩来到白村面前,这回她能够直视白村了,一副生死由命的神气。“我杀了人,不能和其他孩子一起了,你收留我,或者杀了我吧。”不等白村说什么,她脸微微一红,捂着肚子:“如果杀我的话……能不能让我死前吃顿饱饭……”涉谷拿出随身带的面包,朝她晃晃。她眼神在面包和白村之间徘徊,白村点点头,她才跑过去,边吃边问:“意思是要杀我吗?”杀死男主人的人腋下夹着火铳,双手捧着婴儿,呈给白村,白村竖着拿了一下,发现不行,横着捧过来从车窗递给涉谷,转身低头,眼前是那女孩因咀嚼而微微晃动的头顶。“你先跟着他。”警察快到了。白村随手指了指拿火铳的人。“好。”那人的铳管上满是血迹,女孩站到他身边,提起仍在咀嚼的腮帮子,毫不畏惧地冲他笑了笑。车子远离,火已燃起。路上涉谷和白村说了些话,白村只听着。回到剧组安排的住处,有人问起孩子,涉谷解释是亲戚的,找道具组的人和当地的人家帮忙,添置了物品,安顿了孩子,叫来了村医。低温没对孩子造成太大影响。“这条件太差了,明天我联系人把小业送回国内,可是有一个耶利米还在日本……”涉谷一再调整摇篮距离火炉的位置。“他们都不知道蓝珠互换这回事。”“我的人会去接应。”白村不白答应她庇护那孩子,“荷鲁斯和奎师那,你还知道什么?”“荷鲁斯属于伊西斯项目的成果之一。奎师那,躯体改造和活体供应,臭名昭著又必不可少的基础项目。这边的风里希,则是笑话一样的边缘项目,开发什么超能力,甚至不是官方在搞,交给了民间。”“它们共通的本源是什么?”那很有可能是两个世界的根源分歧点。“有那种东西?我了解的和我理解的,就是一堆互不相干的计划,个别两个项目可能有共通性,综合看就太乱了。”摇篮里的孩子在频繁的挪动中昏昏欲睡,她总算满意了摇篮的位置,开始归置婴儿用品,烧水,准备冲奶粉。“还剩多少时间?”忙碌中她状似不经意的问,“这具身体。”安卡出现痛症的学园祭到冬至,两个月。“最少四个月。”涉谷试水温的手被烫得一缩。“都说,时间是公平的,但它并不慷慨,有时候连公平这一点都存疑……”蓝珠的互换是强制的,不遵从任何人的意愿,只要符合条件,一方生命垂危,无论蓝珠在双方谁的手里,互换都会伴随死亡发生。他生活在没有荷鲁斯的更好世界,却被拖了过来,使用一具回光返照的尸体,独自面对艰险的现状,经历反复无常的后遗症,还要去庇护另一个在呵护中长大、如今是健康新生的孩子。她摇着奶瓶,没话可说。问完消息白村本该离开。可他走了过去,蹲身与摇篮平齐,隔着光滑的竹栏,里面是熟睡的婴儿光洁如玉的小脸。父母在起名字时,大都相信名字可以预示孩子未来的品性和作为。他叫芥,命如尘芥的芥。白村起身,把襁褓摊开,逐个部分检视这具完整无缺的小小躯体——右手臂,三年后将在这出现烫伤,为此他的常用手会变成左手;左大腿,四年后将被断掉的烧火棍木茬豁开,挑不出的木刺最终会长进肉里;后背,五年后将缀满一片片烟头烫过的熟皮;十几年后,一部分骨缝会在阴雨天刺痛难忍,那是冰天雪地的遗毒……他的过去从未过去,甚至还未开始。如今避免了,这躯体里也不再是他。白村将双手放在他的两个小拳头下面,绵软的皮肉,柔软的骨头,一折即断,如果握住两只手臂向两边扯,定会像深深对折过的报纸一般开裂。他醒了,纯澈的黑眼睛一瞬不瞬看着白村。白村草草把襁褓包回去,走出去,尽量轻的带上门。院子的水井边,他略站了站,久违的感觉到冷。碎絮似的雪不下了,风打着旋掠过雪面,带起一层雪沙,灰尘般纤细但闪着光的颗粒在空中自由变换着形态,倏尔又如同虚弱的飞虫般飘飞坠地。他的脸久久、久久地仰向遍布云翳的天空。好想消失。早在上一次生命结束时他就已不再妄想不出生,现在,他只想不留痕迹,不为人知,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就此消失。变成雪花中的一粒,消融掉。风停了,却响起风铃的声音,是手机的默认铃声。他从号码认出是迹部。迹部和安卡跟互换机制一点搭不上边,荷鲁斯也对迹部无效,迹部是世界规则的bug。“居然接了。”对面的声音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你送的鸽子在本大爷肩膀上拉屎,这事忍足笑了我一天,当然不是一直笑,比如他好好的调整网球拍,突然想起来就笑……”迹部忽然停下了气愤的控诉。他好像听到了极轻的笑声,又有点像风声。“难不成你也在笑?”“是。”“呃……”头一次听见他这么明显忍俊不禁的声音,迹部一气之下把手机扔进面前的网球框里。有那么好笑?手机卡在网球的缝隙间,迹部伸出手,指腹抚过通话中的界面,忍不住也笑了。呼出的水汽让屏幕结了一层薄霜,霜色褪去,屏幕偏转后的反光中出现了另一张脸,白村挂断通话。“原来你在戏外也能笑啊。”白村回过头来时,黄濑做出一副怕被灭口的样子。白村不接他茬,他正经起来:“赶进度,去片场。”推开片场大门,一片黑暗,黄濑把白村往内引,忽然,四周亮起烛火,剧组演职人员的脸现出来,围着白村唱生日快乐歌,导演和编剧捧出来一个散发劣质奶油气味的蛋糕。白村吹了蛋糕上的蜡烛,被催促着假装许了愿,摄影棚亮起灯。“不赶进度了?”白村问导演。导演摇头,向大家挥手:“切完蛋糕赶紧去备戏。”黄濑笑脸一僵,不敢怨导演,抓了把奶油摸白村脸上。做完之后他跟白村面面相觑,白村向他走近一步,黄濑后退两步:“我错了我知错了。”白村只是盯着他又迈进一步,黄濑几个大步退到蛋糕旁边,把脸撞进去。他在蛋糕里待了很久,再抬起头,白村已经走远了。白村在化妆间找能擦脸的东西,一块方帕递过来,他没回头,化妆镜照出一个姑娘。她饰演少年女主。白村接过方帕,给她一张大面额纸币。她困惑地捧着钱:“是送你的。”“这也是送你的。”她愣愣点头,揣起钱走了。白村对着镜子擦去奶油。他很少这么长时间地盯着自己的脸,镜中的他似乎先于自己抬眼瞥向门口。“她很可爱吧?”涉谷一进来便拉了个凳子坐下。“你生日是我告诉他们的。”白村收回视线。“说起来,你有喜欢的人吗?”她没得到回答。“总有一天,有人能教你学会喜欢学会爱。”白村的记忆力称不上过目不忘,不过认真看两遍就差不多都能记住,他曾经被训练出了过度观察的习惯,类似的场景、元素都会加强他的记忆,所以学习能力远超常人。要是感兴趣白村能自学,如果他不会,肯定是因为用不着。涉谷换了个姿势,正对白村:“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怨恨也好,只要对她发泄出来,就能稍微减轻她的罪恶感。“还行。”“我知道,我们亏欠……”“没事。”“你可以恨我。”她不错眼的注视着他,嘴唇无助的张着。白村总觉这表情像地产行业那些擅长利用人同情心的推销员。“谢谢,不用了。”恨和爱一样没有必要。在孤儿院时,他恨自己所见的东西;在画廊时,他恨自己所感觉到的东西;他照顾的老人离世后,他什么都不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