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夷陵公墓在西郊, 位于山脉的中部,两侧山林分属两市,皆景色优美, 遂能将公墓掩于其中, 鲜少有人知道这里面还有公墓存在。穿过隧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红枫林, 虽然正值夏季,但也是红叶成片。红枫林算是公墓一景, 绵延十公里, 终于到了公墓大门。长长的阶梯往上是高耸的牌楼,中央苍劲有力的题字牌匾让这里显得庄严肃穆。楚佑安将车停在路口, “我去停车, 你先下车去买祭祀用品。”孟星应一声开门下车。过来是楚佑安开的车,一路上两人几乎没有交流。孟星知道楚佑安心情不大好,但他没能找到合适的话安慰两句。买好**和香烛, 楚佑安正好在店门口等待, 半垂着脑袋, 黑衣黑裤衬得他有些颓唐。“公墓不让烧纸, 就买了这些。”孟星说楚佑安“嗯”一声,从他手里接过口袋, 换到另一边手, 腾出手牵住孟星, “得爬到半山腰, 行吗?”孟星扯出笑来, “有什么不行的。”“走吧。”楚佑安跟着笑了笑,虽然没多少笑意。拾阶而上, 两侧扶手以及宽阔的阶梯中央都有雕刻图案, 不知是龙还是蟒, 很威武。修剪过的灌木和树木遍布,一层层的墓碑立于其中。“公墓这种地方风水很好。”楚佑安突然道。孟星二门头看了眼,“风水好也不能在这儿多买房。”“我挺不孝的,这么多年很少来看他们。”楚佑安慢慢说,“一开始不懂,对生死概念模糊,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是丢下我了,有过怨恨,后来忙学业忙工作,当然,在如今看来那些都是借口,有时候避无可避,自己良心都过不去了,来一趟,就发现时间过去太久了,也没多少感情在了。”孟星握紧楚佑安的手,“以后我们俩的骨灰就让人找个地儿撒了吧,反正也不会有孩子来吊唁什么的。”“我怀疑你在点我。”说到他们自己,楚佑安肉眼可见的开心些许。孟星也放松下来,“没有!我认真的!死亡也没什么不可面对的,你也不是没说过关于死亡的话。而且爷爷不是说和身边的人一起多看看这世界吗,过去其实也是这世界的一部分。”楚佑安长长呼出一口气,拉着孟星跑起来,一步跨出去直接上三四阶阶梯,孟星被吓了一跳,“喂,楚佑安你慢点。”“得快点,带给我妈看看我找了多么好个老婆。”迎面扑来的山风裹着一身清爽,孟星望着跑在前面的楚佑安心里泛起阵阵的疼。他理解楚佑安,早些年在荆棘丛中趟过,遇到难处都是咬碎了往肚子里咽,而那样的境况是最需要父母的时候,最想在父母怀里撒娇休息的时候,然而什么也没得到,最终只有立起层层外壳将自己包裹起来。他说他自己不孝,或许还有别的标签,心硬心冷,把父母都忘了,他自责怨恨过父母的自己,可情绪并非平白无故来的,谁从出生起就是这副模样呢。走到墓碑前,除了喊一声“爸妈”,翻翻找找,也找不出别的温情话来同他们讲,索性便不来了。快到时,孟星才半真不假地埋怨道:“你早该带我来。”楚家父母是合葬墓,占地有三十几平,门前开阔,两侧还有雕塑,算是小豪宅。孟星注意到墓碑右后侧有雕刻的两棵树,虽然只比墓碑稍稍高一点,但一眼就能认出是长白松。还记得楚佑安第一次提起他爸妈就是在华府进门的长白松大道。他们应该很喜欢长白松。孟星看向墓碑上的照片,夫妻两人都甜甜笑着,只一眼就能感觉到父亲是爱着护着敬着母亲的。只是这照片的尺寸和画中人的笑容……“哥哥,这照片……”楚佑安知道他想问什么,笑着点点头,“恩,是他们结婚的证件照,改了底色放上来的,这也是我妈走之前的要求,她那会儿说……”楚佑安说到一半顿住,孟星歪着头看他,“怎么了?”“有些记不清了。”他的笑容一点点收了回去。孟星不相信他是记不清了,应当是想到什么令人难过的事。两人摆放好**点好香烛,一起在墓前跪下。“爸、妈,这是孟星,是我惦记好久拐回家的,往后也是你们儿子。”“爸爸妈妈好,我是孟星,孔孟的孟,一闪一闪的星,我和佑安哥结婚这么久才来看你们,是我不好,以后我和佑安哥会常来的。”楚佑安侧目看着孟星的侧脸,低低“恩”一声。“闭眼,默念祈祷,然后磕头。”孟星小声指挥着。楚佑安听话地闭上眼。“爸妈,你们放心,我现在过得很好,我有小星,我很爱他,我会一直爱他敬他。”而孟星偷偷睁了一只眼,盯着楚佑安,等他磕了三个头,孟星才小声出声,“爸爸妈妈,我是孟星,是你们的儿婿,请求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爷爷身体健康,保佑佑安哥生活事业平平顺顺,保佑我们平凡的日子红红火火开开心心,儿婿孟星敬上。”然后“哐哐哐”三下响头。第一下下去楚佑安就吓了一跳,刚想要阻止就看孟星瞪他一眼,示意他别动。三下磕完,楚佑安立即掰着他的肩膀查看脑门,脑门通红不说,还有几个坑印,应该是被地上的细碎的石子硌的。“你是傻子吗?”楚佑安有点生气。孟星屁股一歪,变成跪坐在地,又把楚佑安吓得不轻,“怎么了?脑袋晕?”他抬手捂着脑门“嘿嘿”笑,“以前我爷爷说,磕头得磕响,底下的人才听得到。”“大傻子,手拿开,我再看看。”“没事儿。”“那你怎么不告诉我,让我也磕响?”“我帮你叫就好啦,你磕响,我舍不得。”“你这样我就舍得了?”“别一句一个反问啦,跟公鸡一样,一个劲儿往前啄。”“……”孟星又狠劲儿揉了揉额头,没什么痛感了就将手放下来,“你别蹲着,一会儿腿麻了,坐。”他也改坐在地上,拍拍身边的位置,“时间还早,坐着和爸妈说会儿话,一般来说新媳妇进门,婆婆总得拉着儿媳妇的手说些体己话,你看你是去找爸爸还是和我一起同妈妈说话。”“……我要是去找爸,你就成寡妇了。”“……行吧,那你跟我一起和妈妈聊天吧。”楚佑安脑袋上乌鸦都飞三个来回了,“上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话。”“这还用学吗?都是宫斗剧宅斗剧常识。”“以我的身份,不应该是霸道总裁文配置?”“那不行,我不能给妈妈甩我支票让我离开你的机会。”楚佑安不接话了,今天孟星存心要逗他,接一句一个坑,还是别乱接话的好。“爸爸是车祸当天死亡的?”孟星注意到墓碑上两人的死亡日期并不相同,差了三天。“恩。他尽全力护着副驾驶,也只帮我妈续了三天的命,这三天我妈都在ICU,爸当场死亡她是看见的,据说当时她不让人带她走,不肯上救护车,不过伤势太重,喊了两句就晕了,那时候她就没什么求生意志了,完全是用仪器和药强行吊了三天命。”楚佑安几乎没有回忆过那几天的场景,特别是在医院,他心底的印象就是那几天太冷了,尽管已是初夏,但冷得刺骨。仪器的声音……不,ICU病房外应该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仪器的声音来自于最后离开瞬间,也就是心跳线平直的瞬间,刺耳的警示声。最后听见的声音却贯穿了那几日的记忆。“回想起来还是不太好受。”楚佑安双手抱住头,埋首深呼吸。孟星挪过来,温热的脸颊靠到他的肩膀上,楚佑安将手放下,揽住孟星。“如果我年纪再小一些,不会记得那些就好了,或者十几岁,更能理解,能更好地调节情绪也好。”“不管多大年纪,死亡对于人生来说都是不会愈合的疤,因为是挚爱。”孟星说,“带你来这里是爷爷提议的,这事儿原本不想和你说的,但我好像忍不住。爷爷说,他也老了,说不准…哪天就走了。”楚佑安沉默下来。这话让孟星心口也堵得慌,但他还是扯出笑容,尽量用轻快的语气说:“爷爷的原话是——臭小子要是还不敢面对,我都担心我死了没人扫墓,到时候又给气活了,人间地府上上下下老头子我跑着累!”老爷子的语气孟星实在学不来,毕竟二十五岁的他也做不到笑谈生死。楚佑安别开脑袋,孟星下意识探头,却被楚佑安的大掌盖住脸。他哭了。孟星想。隔了好一会儿,才又听见楚佑安的声音,“你说得对,不管多大年纪,死亡都是难以面对的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死”这件事不难说出口,可若是换作身边人,不管亲情爱情友情或是别的什么,这个词都令人难以呼吸。就像不管躺着的患者多么难受多么想放弃挣扎,守在病房外的人都不愿意面对心电监护仪的警示声。“妈要求遗照的时候说她其实很想用一家三口的全家福照片,她想看着我,但不合适,所以最后说用结婚照吧,回到家庭组成的一开始。”楚佑安那时候就站在病床边。小时候的楚佑安也很坚强,从得知车祸发生到母亲手术再到日日守在ICU病房外,他都没哭,直到妈妈说:“佑安,以后我就看不见你了。”楚佑安抬头看着孟星,“小星,我们结婚了,要白头到老的,你要陪着我,让我天天都看见。”“我在,会一直在。”两人依偎着坐了会儿,楚佑安情绪缓过来,话题也跟着轻松一些,随口扯了几句小时候的事,楚佑安突然说:“老爷子怎么想的,我过生日让你带我来墓地。”孟星笑出声:“生日来感谢妈妈的孕育之恩,有问题吗?没有问题。”楚佑安无奈,伸出手抚摸孟星还有些微红的眼角,“让你跟着难过了,对不起。”“说什么对不起。”“走吧,快中午了,我们抓紧时间过生日。”孟星有种预感……“去哪儿?”“去长白山看长白松。”楚佑安站起身,朝孟星伸出手。“……”就知道,每次出去玩儿都是这家伙自己想去!跟他的不开心没多大关系!诡计多端的臭男人,就会找借口。“我周一有个合同要签,这两天晚上还打算再核对后面的流程,我们下次再去好了。”“没事,我们明天晚上回来就行了,老爷子不是也去北边了嘛,我们过去然后借他的飞机回来。”“……”对,老爷子当真昨天从公司离开就连夜飞走了。这祖孙俩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