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毒下在香露里,应该不是你想出来的主意,下毒之人,也不是你吧?”赵煜问道。戚遥呆愣片刻,露出惨笑。真相终于演变成他设想过,却又不愿相信的那般——自从琰儿不着痕迹的向他透露,大皇子与她亲热时的细枝末节时,一切便都在她的算计里了。她说,她受不了皇子的怪癖:他着迷香露的味道;他喜欢亲吻她的耳后;每次她在耳朵后面涂了香露,都会被他吻个干净……戚遥当时听着,心里刺痛,但他曾经觉得,只要能见她,听她说话,即便心里不是滋味,也是甜的,而如今想来,不知自何时起,她已经不是江南水畔,天真烂漫的姑娘了,她的每一句话都有目的,为了给他心里埋下一颗生毒的种子。戚遥心里知道,却又不愿意相信,眼看着她撒下的毒种在自己心里发芽生长,却不忍拔除。肃王一直默声看着,见他笑得惨淡,轻叹一声,想说什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戚遥苦笑道:“王爷放心,在下不求死得痛快,已经擅作主张,连累了王爷的声名,就不能再让事情落到死无对证的境地了,”说罢,他转向赵煜,道,“赵大人,一切都是在下做得,我与你回刑部去。”真凶落网,大皇子与皇子妃均丧命于这人之手,周重把人押走的时候,上了重枷。皇子府门前,肃王叫住赵煜:“赵大人,借一步说话,”说着,他看到了一直在赵煜身旁不远不近晃悠的沈澈,微一皱眉,叹道,“澈儿愿意来,也来吧。”肃王的马车内,香气清雅,一壶淡茶,几盏小吃。他招呼二人随意,向赵煜道:“戚先生……其实也是个爱而不得的深情人。”娓娓道来,讲述了一段与赵煜查证出的不一样的过往。当年,大皇子看中皇子妃白琰儿时,她并没拒绝,但她家在江南声名太盛,众人都知道她与戚遥青梅竹马、指腹为婚,若是得了皇子的青睐,便即刻悔婚,皇家再如何能做靠山、当挡箭牌,终归也难堵悠悠之口。老百姓的口舌,浅谈是茶余饭后,说得多了便是舆情民意。因此,皇子妃的父亲,才与大皇子暗提要求,说给戚遥安排一个好前程,这样便能两不相欠,对外面,也好说些。为抱美人归,安排个把差事算什么难事,大皇子欣然同意,他本来有心收戚遥为幕僚,但又想着自己心爱的女子与他的关系,日后再见难免尴尬,于是才求了叔叔肃王。这事儿对于肃王而言,便更不叫事儿了,不过是个顺水人情,收进府内,养着不重用也就罢了,于是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而后,坊间才流传出赵煜查到的那段流言——戚遥一夜之间,攀附肃王,背弃两小无猜的姑娘。……肃王说的便是真相吗?未必尽然。赵煜听得皱眉,如今皇子妃和大皇子都已经死了,戚遥一心维护肃王声名,只怕真相无人能窥见全貌。但刚才,皇子妃瞬间撇清自己,舍弃戚遥是事实,戚遥拉她共赴黄泉也是事实。“肃王殿下,与下官讲述这些,是何意?希望能酌情轻判?”赵煜道。肃王提起茶壶,给赵煜满上半盏热茶,摇头道:“只是希望赵大人在整理卷宗时,把这些都作为补充材料记录下来,一个人,即便是十恶不赦,也该让后人知道,他的恶始于何处。本王相信,这世上有非常纯粹的恶,但戚先生,不是这样的人,”说着,他顿了顿,“初见那日,他跋扈的模样是装的,外界都传我与澈儿面和心不和,他只不过是想帮本王,试探赵大人的脾性罢了。”赵煜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又把杯子轻轻放在桌上,道:“下官受教,领命告辞。”说罢,起身向肃王躬身行礼,出了马车。春夜里的风,吹散赵煜头脑中的困顿气,他迈步往自己马车前走。太子沈澈,预料之外的没有跟下来,隐约听见他在车里轻声谄媚讨好道:“王叔,澈儿有事想跟你打个商量,你若是应了我,我再去求父皇。”赵煜听了,不自觉的摇头笑了笑,他总是把前世那人的一切投射到沈澈身上,但冷静去想,如今时过境迁,太子就是太子,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跟肃王这般叔侄对话,大约才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外人面前他是太子,群臣的在意、皇上的器重,抹杀了多少少年心性?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吗?这辈子,赵煜不愿意想这些。但上辈子,他早就经历过了。——————————第二日晌午,赵煜和周重扮作户部官员,站在一座民宅前。大皇子被害一案水落石未出,如今剩下药铺老板程一清的案中案尚未了结。若是顺利,今日也该盖棺定论了。周重上前扣门:“王湛,在家吗,户部事访官,来了解程家与你的债务问题细节。”片刻,屋里人应门,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这人长得不丑,但看得出他生活得并不富裕,可能是为生计所迫,让他疲态尽显。他把二人让进屋里。小院的陈设简单粗陋,但胜在收拾得干净。屋角一处地方,吸引了赵煜的主意,那是一处草窝,看得出是给什么动物搭建的。赵煜环视一周,面色平和可亲的问道:“王兄一个人住?”说着拿出户部的腰牌递上去,“王兄与程家借条上的金额不小,按规矩,需要查问清楚。”王湛客客气气的,面对官差,他略显局促和卑微,倒上两杯水,微躬着身子递给二人,笑脸应和:“明白,明白,二位差官有什么要问,尽管问。”说着,张罗二人坐下。赵煜不动声色的有把屋里的陈设看了个清楚,向周重道:“劳烦周大哥。”周重依言从怀中拿出记事簿和笔,记录二人对话的重点。“王兄曾是程老板城南药铺的二掌柜,为何会与程夫人有借据往来,且款项巨大呢?”王湛叹了口气,道:“这事……说来便话长了,程老板待草民很好,他人很实诚,生意越做越大是必然的,后来他搭上了宫里的关系,草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只是挣得多了,压钱也多,尤其是最开始的时候,他把身边能借的朋友都借遍了,还是差些窟窿,但他始终没向草民张嘴,后来是嫂子找到我,”说着,他苦笑了笑,“草民是苦出身,攒下点钱盖房子,是想讨老婆的,他们二人都知道……”在王湛的叙述中,程夫人叶氏最终还是向王湛开了口,王湛感念程老板平时对他多有照顾,便把买来盖房子的一块地皮又变卖了,钱财借给了程家夫妻二人,当时,二人感动至极,说日后必然加倍偿还,却并没立字据。渡过这道关卡,夫妻二人生意越做越大,王湛寻思着,二人手头该有活钱了,便旁敲侧击的向二人讨要。那二人明着答应,话说得动听,可就是不见有动作。王湛当时还想着,二人没说不还,看他二人居住的地方确实也并不富裕,这才没有日日催讨。事情一拖便是很久……几年后,叶氏突然又来找王湛借钱,哭得梨花带雨,说若是这次凑不齐钱财,程一清便只有死路一条,可王湛细问是什么事,她就只哭不说。话说到这,王湛顿住了,他苦笑着看向赵煜,叹息道:“草民是看不得女人哭的……但上次的钱还没还呢,一时犹豫,嫂子就看出来了,说她愿意把这次连同上次的一起打个借据,就这样,前前后后,加上第一次卖地皮的的钱款,这才数额大了。”赵煜点点头,非常感同身受,又显出些为难的说道:“王兄仗义,但衙门口办事就是麻烦,当年王兄卖掉地皮的证明文件,还有留存吗?”王湛明显一愣。赵煜赔笑着解释道:“王兄别慌,若是文件上的金额数目等同借据上的数额,钱款即刻便能偿还回来,若是小于数额了,也定是王兄还凑了其他的钱款给程夫人,毕竟时间隔得久了,王兄想清楚就是了。”听了这话,王湛才松了一口气,陪笑道:“毕竟是血汗钱,真怕哪有纰漏,就这么要不回来了,二位喝水稍坐,草民去找来。”半盏茶的功夫,王湛从屋里拿出来户部当年的公证文件,买主是一个叫郑临的人,而卖家正是王湛,二人的名字上盖着户部的公证大印。文件上“王湛”二字,龙飞凤舞,颇有劲道。字体与留在程一清家里的恐吓信件如出一辙。可算找到你了。赵煜拿过来细看片刻,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道:“王兄跟我们回去走一套手续,今天应该就能兑出银票了。”说完,他起身便往外走。王湛觉得不可思议,想不到对方欠下的钱财这么顺利便能要回来了,喜出望外,连连道谢,跟着就往门外走。结果,他刚一出门,便看见前面的赵煜一抬手。脑子里恍然划过不祥的预感,还来不及反应,门边埋伏的四名衙手中的钢刀就架在王湛脖子上。王湛眼见事情败露,仗着曾经跑过江湖,还想负隅顽抗一二,就见赵煜身形一晃,身法快得他都没看清晰,就欺到他身前,几乎是贴着他的脸,阴恻恻的笑道:“‘为富不仁,天必罚?’一念善恶已成,即便你逃得出炎华的天牢大狱,逃得过内心的地狱吗?”一双眼睛,像是盯着猎物的狐狸。全没了刚才随和厚道的模样。王湛眼见大势已去,也定了心神,确实……一念善恶,向程家二人下杀手的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变了一个人,被内心的鬼占据了灵魂,自那之后再难安宁。他道:“大人能想到通过七八年前的笔迹寻我,当真是难得了。”赵煜笑了笑,没说话。这一点他开始也忽略了,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一个人如何能够不着痕迹的写出两种书写习惯毫不相同的字体。后来还是太子沈澈送他扇子时,不经意的一句话给他的提点——我不是从小就是瞎的。不是一开始便这样……若顺着这个思路逆向去想,有没有一种可能是,恐吓信件上的字体,才是凶手自小写惯了的字体,而如今日常书写的字体,倒是他近些年来,才练成的呢?怀揣着这个猜测,赵煜安排人去查程一清药铺里早期的药方账目,终于,在王湛曾是二掌柜的那间店铺里,发现了和恐吓信上极为相似的字体,只是可惜日深月久,已经不知文字出于谁手。但这也已经算是巨大的进展了,起码赵煜确定,自己的方向没有错。于是,他设计了一个结案的骗局:用刑部藏匿了证明太子罪证的说辞,诈得戚遥密会皇子妃,希望她婢女玲儿的哥哥能够借职务之便偷看证物;又用户部要帮程家二人理清身后债务的事由,引出了王湛就是那写恐吓信的人。刑部门口,王湛忽然叫住赵煜,道:“大人,信件与现场的“报应”二字确实是草民写的,但这就能代表草民是杀人凶手吗?”赵煜回眸看他一眼,笑起来,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