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侍卫这种话,若是换作其他皇亲提出来,赵煜非要觉得满是荒唐。可这人偏偏是沈澈,感觉就很微妙了。赵煜还保有着前世对沈澈的些许熟悉,让他也并没太把血脉尊卑放在心上。轮回一事,还不就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辈子为尊作孽,下辈子便要去还上辈子的债。他与沈澈前世的纠葛,成了这辈子的双刃剑,一方面让他想对沈澈敬而远之,另一方面赵煜又不自觉的想,既然已经隔世,便独自安安生生过完这辈子便罢了——人家早就把你忘了,你何必还独自矫情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一瞬间的胡思乱想之后,赵煜迅速摆正了心态,沈侍卫便沈侍卫,你爱怎么耍随便你,老子只想尽快把恶徒拿下。“陆大人,当日的马车上,可有什么线索?”赵煜问道。陆吴川明白赵煜在问什么,答道:“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马车,下官猜,许是偷来的,”说着,他也低了声音,“这事不知是为何极快的在坊间传开了,说……驾车的其实是个鬼……”为何在坊间传开?凶手传的吧。为了民声畏惧,给府衙施压,让他的挑衅更带劲。赵煜没拾陆吴川展开描述怪力乱神的机会:“既然如此,有没有人报偷窃案?”陆吴川语塞,他自当官以来,从没遇见过这样恶劣的大案,这几天心思就没定过,忽略了这一点显而易见,却又极不明显的线索。但平心而论,也不能怪他。府尹,是个父母官,并非天天只管推敲断案,赵煜是个特例,陆吴川这样的才属正常。赵煜看把他问住了,便又道:“劳烦陆大人带本官去看看马车,再把这几日的事情转述一二,天崖几人遇害前,是寻着哪一条线索追查的?”说话间,陆吴川带着赵煜和“沈侍卫”来到那架极为普通却血腥异常的马车前:“二位请看,便是这一架。”他话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反应过来沈澈是看不见的,觉得自己说错话,看向赵煜,希望他给打个圆场,然而赵大人的一门心思,已经全在证物上了。好在身为侍卫的太子殿下,像极为随和,不太在乎陆吴川的无心之失。站在一旁,刚正笔挺,真像个保镖侍卫的模样,一言不发。赵煜举着火把,把车体里外看了三个遍,抛开车内还泞在已经干涸的鲜血中的海棠花瓣不说,这车确实如陆吴川所言,是一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车,看得出主人对它并不爱惜,车体和车厢内,有许多划痕,且新旧不一。忽然,赵煜发现车门框顶端,有一个归整的刻痕,上面刻着“甲子”,那刻痕非常浅淡,已经很旧了,赵煜伸手摸了摸,刻痕的边缘已经平缓得半分毛刺都没有了。他跳下车来,笑道:“陆大人,据本官所知,胜遇府辖区内的租车行一共有六家,大人查一查,哪家以天干地支做自家车驾的标记,”说着,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先不要惊动,天亮了,本官亲自去一趟。”这样明显的线索,陆吴川全没注意到,他汗颜。确切的说,他觉得一上任就遇到这么恶劣的凶案,是倒了八辈子血霉。终于,他把赵煜拉到一边,偷眼瞄沈澈一眼,见他竟然特别识相的担起侍卫的职责,不仅没凑过来,反而退开几步。陆吴川低声叫苦:“赵大人,这案件……下官做官二十余年,也没遇到这样的案子,曾经办过最大的人命案,不过就是抢地皮斗殴,或者谋害亲夫的,”说着,他没汗也在脸上使劲揉了两把,“这回,到底是什么人,竟然……竟然这般令人发指。”这样的案子,莫说陆吴川没遇到过,就连赵煜也没遇到过,只怕全炎华上下与命案相关的官员,都少有遇到。但陆吴川抱怨唾弃凶犯的初衷,赵煜理会得,缓和道:“陆大人莫慌,天崖曾经查过什么,又查到过什么,劳烦大人告知。”一句话,戳上陆吴川的肺管子了,他这回真的冷汗往外冒,支支吾吾道:“大人启程后,钱大人与其余三名兄弟每日早出晚归,本来说一半日就向本官回禀,却没想到……”这意思就是,赵煜走后,他便当起甩手掌柜,把事情全都交给钱天崖几人了?赵煜缓缓的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要升腾起来的怒火,捏了捏眉心。沈澈一直没说话,这会儿上前道:“那就劳烦陆大人,把我家大人想查问的事情顺清楚,天亮后,早膳前,给个结果。”——————————胜遇府出了可怕的凶案,若第一起能说凶手与死者有仇,那么第二起呢,更甚,劫杀官差呢?坊间把事情传得沸沸扬扬,说凶手其实是地狱索命的恶鬼,更有人看见,那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驾车把官差尸身送到府衙门前的,是来自地狱的使者、是索命的恶鬼。起初还只是描述出个轮廓,短短几日内,连地狱恶鬼是黑是白,红眼睛还是绿嘴巴,都描述得似模似样了。这样的言论环境下,胜遇府里最大的一家车行的老板,惴惴数日了。因为就在事发前一日的白天,他店里的一个伙计驾车给租客送去,便一去不返,直到店铺打烊了,人也没回来。这老板平日里做生意随和,寻思着许是送车之后,时间晚了,伙计便直接回家了,明儿早来了,须得好好教他,做事要有个交代。结果第二日一早,伙计依旧没来上工,那名租车的客人却怒气冲冲的顶门就来了,说是说好昨日下午送车上门,等了一夜,车没看见,人也没看见。老板当时心里便有种不详的预感,但他毕竟是生意场上的老油条,客人至上,没多做解释,诚心道歉后,免了客人五成的车钱,叫另一名伙计,带着客人重新挑选一架马车,送走了。了了生意上的插曲,老板便出门去寻自家伙计,还没走到伙计家门口,就听说了昨日夜里,府衙门前有一架鬼马车,送来了侍卫的尸体。找到伙计家里,人是见到了,但他面目全非——一副鼻青脸肿的模样,趔趄着给老板开门,还没说话,眼泪就下来了,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委屈的:“您的车,昨儿被抢了,小的还被人狠揍了一顿。”老板生意人躲闲事的心思瞬间便造作起来,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询问细节。旁的不说,唯独伙计千万分确定的一点,就让老板心惊——劫车的人穿得是胜天镖局的衣裳。老板道:“你在家休息,有人来问,便说是被酒鬼寻衅,工钱我照发你,别提马车的事。”伙计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老板怎么说,就怎么做呗,有工钱拿就行。就这样,日子过了四天,老板也不知道,自家店里被抢的那架马车,是不是如今在街市上传得沸沸扬扬的鬼马车,但即便是,他也不想惹官非、沾上命案。更何况这命案的苦主是官家,另一边是在胜遇府极有威望的胜天镖局。两边儿都是爷,谁都得罪不起,索性闭口不言。车厢老子不要了——舍小财,才能平安顺遂。但他心里终归是有事的,也就每日心神不宁的看店,一有人经过便先惴惴的观瞧是不是官府来人了。这日一早,他照常开门,连续惨淡了几天的车行,今儿个顶门来了五六名客人。为首的是个秀气的公子,身后跟了几名侍从模样的人,开门做生意的老板,阅人无数,打眼便看出这公子气韵非凡,他身后一人更是出众,那人眼睛上蒙着黑纱,看年岁,好像比他家公子略小几岁,更奇的是,这蒙眼的瞎子走路不光不用人扶,反倒比明眼人还利索。瞎子进得门来,便客气道:“请问,若是想租车,需要办什么手续?”老板一看生意来了,笑脸相迎:“不知贵客,要租拉货的车,还是坐人的,有普通一点的,自然也有好的。”赵煜不动声色的把车行的老板和在店里闲得难受的两名伙计打量了一番——这几人脚步虚浮,没人是练家子,更甚,那恶徒即便是挑衅,也不会以这种脑子被驴踢了,相当于直接自暴的方式挑衅。但赵煜行事也还是谨慎,答道:“几日后,想运些布匹去都城,家眷也会跟着,掌柜的带在下看看车吧。”老板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合着是三天不开张,要给攒个大买卖呢。立刻应承道:“好说好说,二位这边请,”又吩咐店里的伙计道,“去待客厢房沏一壶茶,备上水果。”赵煜二人随着车行老板步入后院,车行的院子极大,院子里停着约四五十驾还没套马匹的车厢,规格确实看得出参差。赵煜一眼,便看见有几辆车子,与那架“鬼马车”一模一样,正是市面上非常常见,毫无特色的款式。赵煜见四下无人,便道:“掌柜的,那个款式,”说着,他指了指斜前方,“‘甲子’号的车厢,租给谁了?”得吧,车行老板的一听,心凉了半截子,赵煜身后的盲眼年轻人非常适时的拿出腰牌,在他眼前一晃。老板便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果然是怕啥来啥,他忙作揖,低声道:“原来是官爷,甲子号的车厢,几日前被人劫去了,劫车的人的穿着,是胜天镖局的衣裳,我这……一般的小老百姓,不敢惹呀。”胜天镖局。赵煜在胜遇为官时便知道的,钱天崖和安一更是和这一众人有过往来,用安一的话说,那些镖师骨子里就是土匪。想了想,赵煜问道:“看清劫车人的面目了吗?”老板摇头:“被劫的是店里的伙计,他说那人蒙着脸,但衣裳确实是镖局的,说话声音也像是自己改了腔调。但……”他说着,便迟疑起来。赵煜道:“老板无论有何猜测,但说无妨,今日说的话,在案情未明时,本官不会透出去半个字。”那老板“咳呀”感叹一声,道:“我家那伙计说……看身形,那劫车的人,像是……少镖头江顾帆。”嗯……若真想隐瞒身份,为何要穿镖局的衣服?这是挑衅,还是刻意嫁祸……无论如何,事情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即便是凶手栽赃嫁祸,那么选中胜天镖局,也自有他的道理。赵煜一双眼睛转了转,向沈澈道:“沈侍卫,咱们去会会这些镖爷们。”老早就看他们不顺眼了。沈澈非常板正的躬身抱拳,低声道:“卑职定护佑大人安全。”他答得正经,赵煜多少觉得有点噎得慌。原地不动,声色不动地,悔不当初了片刻,迈步向外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