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妇人刚平静下来,听了赵煜的问题,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陆吴川见状,上前低声提醒赵煜道:“这位是秦郑氏,女死者叫秦念儿,这二人是母女……毕竟是血浓于水。”赵煜本来是坐在秦郑氏对面的,听了这话,抬头看向陆吴川。陆吴川不明所以,心道:你看我,我也不明白你为何这样问死者的娘亲啊,是不是哪里有误会?沈澈就在这时候,非常适时的两步踱过来,把陆吴川拉到一旁,低声道:“陆大人,来来来,我且问你,若你乍听说,家里的某位重要亲人,遇到了意外,会不会连人都没见到,就悲痛欲绝?”一切不合逻辑的细节背后,都富有深意,破案的关键也极有可能隐匿其中。赵煜心下赞叹——沈澈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通透。这种看似简单的人之常情,是他近十年来,面对无数被害者家属总结出来的规律经验。沈澈比他小了七八岁,而且他从前也没有日日与案件为伍,竟一下就说到点子上。陆吴川看看赵煜,又看看沈澈,低头认真思虑片刻,这才转过弯来。人,都是存有侥幸心态的,乍听变故,第一反应九成九都会是——眼见为实,我要亲自确认,说不定弄错了呢!从听说,到接受,需要一个内化的过程。而哭,则是承认既成事实的表现。秦郑氏被叫过来认尸,跳过了眼见为实这一重要的步骤,她见都没见女儿的尸身,就哭得那样声泪俱下,如果不是她在做戏,就是她早就知道女儿会死,如今只是等来了一个结果。秦郑氏看着赵煜,眼泪又吧嗒吧嗒的往下掉,道:“早就让她不要做纹绣这种不要脸的生意……每天都要男人在她面前袒胸露臂的……先是几年前莫名其妙怀了孩子,如今更连命都……”她话到这就止住了,隧而抓住赵煜手臂,急道,“小铃铛……小铃铛呢?一个小男孩,今年五岁了。”赵煜和周重对视一眼,知道这小铃铛八成便是秦郑氏口中所述,秦念儿莫名其妙生下的孩子。这么多天了……赵煜隐约有一股极为不妙的预感。周重立刻交代巡捕们四下去找。寻人的功夫,秦郑氏又哭哭啼啼的说回秦念儿。纹绣,其实就是刺青。但炎华国的纹绣,刺得不一定是青,而是通过颜色的调和,在皮肤上刺染出各种颜色花纹的手艺。这种手艺的初衷,是遮盖一些伤疤,以及为某些被官府施以墨刑的犯人,遮盖痕迹。随着日久年深,身体上美丽的图案,就受到了一些年轻人的喜爱,加之出胜遇府关门,便是崇尚图腾纹绘的北遥族,是以,胜遇府,有很多纹绣师。只是,大部分是男人。但秦念儿也不知是为何对纹绣如此着迷,即便和家里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从家里搬出来独居,也不愿意割舍纹绣这个心头好。她曾说,不偷不抢,靠自己的手艺吃饭,觉得我丢人的人,才好奇怪。这个说法,让赵煜敬佩不已,这年轻的姑娘骨子里的刚强洒脱,让他感念,只是可惜……叹惋之余,赵煜问道:“秦夫人为何觉得令嫒殒命,是与她的手艺相关?”“几日前,我来看她,见到有官差找她,那官差走后,我问她是什么事,她就是不说……”秦郑氏说着,用手抹掉眼泪鼻涕,“我说她,接触的人很多犯过事,即便没有,正经人谁在身上弄这些东西……身体发肤……”她说得越发激愤,好像这些话再也没机会说给女儿听了,今天就要说给在座的众人听。赵煜打断她道:“秦夫人还是说重点吧。”“后来我一再追问下,她才说,官差是来查问城里凶案的……那凶徒丧心病狂的杀人,她若是知道线索,还不危险了吗……我就叫她搬回家里住,”说着说着,她眼泪又止不住的往下落,“她死活不听,说要真的出事,她搬回家去住,就是拉着我一起死……小铃铛太栖娘亲,也不愿意和我走……这天下的母女啊……不知有多少像我俩一样,好话说不到三句,就像吃了火药似的,后来说到气头上,我……我就没再坚持,甩手离开了……”她终于再也忍不住又放声哭出来。后悔迟,换也不回女儿的性命。但,她若是将她接回家中,就能高枕无忧吗?也不尽然。若真那般,可能便是更多条性命的陨落。只不过,活下来的人需要面对离别和失去,才将痛苦和后悔无限放大了。这样一想,赵煜倒不禁苦笑,上辈子,他不是那个活下来的人。沈澈也曾这般后悔痛苦过吗?一瞬间的感慨走神之后,他料想当日秦郑氏见到的官差,该是钱天崖四人中的一个,他能来这里查问,便是这里有什么线索。“秦姑娘,有没有记录客人信息的习惯?”赵煜问道。秦郑氏点头,答道:“她有一本册子,记录客人的姓名、喜好,若是有图样,她就会在白绢上画出来,附在后面,一般会和颜料、针具等东西,放在那边的地下暗室里。”赵煜听完,眼睛都亮了,道:“快,去找那本册子!”他有一种直觉,钱天崖死死握在手里的白绢,就是秦念儿绘制的图样。小院里一个不起眼的小门,正是暗室。周重带人,一马当先,推开门。身为三司总捕,见多识广的周大人看清屋里的情景,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被眼前的场面骇得说不出话。他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更是吓得低呼出声。暗室阴凉避光,即便是白天也昏暗,微弱的日光自高窗洒进屋里,斑斓了房间里四散迸乱的血迹,房门迎面的墙上,更被人用颜料描绘出一瓣巨大的海棠花瓣。阳光吝啬的投射到屋里,映衬出墙上干涸褐红的花瓣。犀利的笔触在粘稠颜料的衬托下,显得苍劲。违和感里无处不透露出诡异的恐怖。赵煜越过周重,走到那副巨大的画作跟前,用手指沾了一点“颜料”放在鼻子下闻闻。“是血。”他声线平和。这幅巨作,足有两人高,需要多少血才能完成……极少经历这等惨烈场面的衙役自然没有赵大人淡定,有几人已经在视觉、嗅觉和联想的三重冲击下,被刺激得干呕起来。赵煜回身,环视屋里,定睛看到墙角处半趴着一个满身脏污的小男孩。一动不动。赵煜连忙抢过去。那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被人一刀割喉,已经死去多日了,因为暗室的半地下环境,然尸体腐败得速度略慢。依稀看出,孩子死前的表情,定格在脸上。他一双眼睛已经混沌污浊,却满含着惊恐和不舍,一只小手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努力的伸向门口的方向,好像,是在叫娘亲快点来救他……赵煜蹲下,拂过孩子的面颊,帮他合了眼。紧接着,他皱起眉头——依照这童尸的状态,他至少该比秦念儿多活了一日。是凶手在这地方待了至少一日,还是他去而复返,又或是……行凶者并非一人?仵作老高走到近前,赵煜起身,让开些地方给他。一边的周重面色沉重的把目光从小铃铛身上挪开,又去看墙上的血壁画,自言自语道:“为什么要弄成这样……”看上去好像是什么仪式。但赵煜搜肠刮肚,在他两世的记忆中,对这般场景,没有印象,独有那片海棠花瓣,看着眼熟,却又实在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什么情况?”沈澈方才一直在和秦郑氏说话,这会儿也凑到门前来。“怎么……这么多血?”狗鼻子的太子殿下瞬间便察觉不对。周重还是比赵煜拿太子殿下当回事儿的,连忙把屋里的情形跟他描述了一遍。这时,赵煜已经极为小心的躲开地上斑驳散布的血迹,开始找秦念儿的客人记档。“那凶徒是变态吗?他到底在这里杀了多少人……”周重喃喃道。算上钱天崖几人,只怕这地界儿至少死了六人。赵煜暗想着,没接话,他闭了眼睛,心里着实不舒服。从现场大量的血迹还有钱天崖几人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来看,事发的那个晚上,几人的遭遇让赵煜不忍推想,却又不得不去做,而且……赵煜内伤没有大好,思虑牵扯脉络,血腥味冲得他心口憋闷——自称殉道者的凶手、胜天镖局、镖旗上的徽纹,墙上的血海棠……这一切的一切像是某种有组织的仪式。依赵煜的猜测,案发之前,秦念儿有可能已经意识到了危险,危急关头,她让小铃铛带着线索,躲在储藏室里,而后,她先遇害了……若真如此,小铃铛便极有可能目睹了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惨事。直到他与钱天崖四人都遇害了。想着这些,赵煜又往屋里走。借着陆离凋敝的可怜太阳光线,他看见一本册子被扣在血泊中。非常残破。地上除去血迹,还有一只极小黄铜炭盆,盆里的碳火已经熄灭了,一旁掉落着一柄碳火钳。他心头一震快步上前,戴上手套,先是拿起碳钳。钳子头上还贴附着被烧灼得焦黑的皮肉……赵煜不禁咬了咬嘴唇。疼痛,让他的心绪稍微平静下来——只怕,钱天崖便是用这个东西,给自己断掉的舌头止血的。赵煜不忍再想再看,合了眼睛深吸一口气,才拿起地上沁血的册子。看得出来,册子是秦念儿精心制作的,一页纸,隔一页白帛,中缝骑马装订着一行棉线,针脚细腻极了。但如今大量的血迹沁染又干掉,纸上大部分字迹都洇花了,无法辨认。赵煜往后翻,很快,他便发现其中有一页白帛,被人扯了下来。他赶忙拿出钱天崖拼出性命带到自己面前的那半片白帛——二者的断口相接严丝合缝。只是可惜,白帛前面记录客人信息的那页,已经烧毁了。赵煜又往前翻,依稀能辨认出前面几页部分客人的名字。他走向在门口探头观望的陆吴川,把册子交给他道:“劳烦陆大人着人依照这些名字去查问一遍。”明知能查出结果的希望渺茫,却也不得不去做。希望这丧心病狂的凶手机关算尽一场,能够百密一疏。陆吴川点头,表示这就去办。现场忙乱无比,让一众人忙到傍晚。相比之下,太子殿下这半日一直安静得没有什么存在感,赵煜反而颇有些不适应。他环视一周,见那人在门口和两名衙役陪着秦郑氏,秦郑氏正神情悲切的和他说着什么。沈澈清和的面庞上,也晕出一股悲意,叫人看上去觉得他是从心底里难过。赵煜挑了挑眉毛,没去打扰。待回到府衙时,已经上灯了。如今,官差加百姓,遇害者一共八人,百姓中还包含了女子、孩童,案件行止恶劣、线索棘手。赵煜把自己关在房里翻查汇总上来的资料,试图找出被害人的交集或共性,却发现,这几人全无交集可言。终于,他不得不承认,事情正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凶手,起初就是在随机杀人。大部分告破的凶案,是因为凶手与被害者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凶手一旦随机选定目标,便是在犯案之初,就切断了容易暴露自身特性的线索。想要将这样的凶手绳之以法,难度可想而知。但往深处想,秦念儿和钱天崖会出事,显然是掌握了指向凶手身份的线索,于是他杀人灭口的同时,把对官府的挑衅升级了。如今只知道凶手会用十花刺,可能和胜天镖局有着某种渊源,但总不能,把镖局里的人一股脑都拘来询问。海棠花瓣,除了出现在镖局旗帜的徽纹上,还有没有其他的深意……赵煜起身,抻一个懒腰,他提气在胸前的几处穴道游走,自膻中到璇玑,还是滞涩气闷。便看着窗外满园春色出神,本是人间四月天,却闹得这般血雨腥风。正出神,忽听见身后房门一声轻响。以为是衡辛进来伺候,就没理会,就只想看看院子里向荣的嫩绿色,洗掉下午在现场看来的满眼褐红色。结果,下一刻他就听到身后响起让他脑仁瞬间隐隐作痛的声音:“赵大人,你背后的伤只怕已经红肿发炎了,该换药了。”赵煜猛然回身,就见竟然是沈澈,左手拎着药匣子,右手端着一盆水,站在房门前。作者有话要说:赵煜:使不得使不得!沈澈:放着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