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川城郊,天子脚下。郊野的景色,都更大气磅礴一些。官道宽阔,三里一亭,十里一阁,赵煜挑开车帘往外看,眼看马车行到当日钱天崖等人遇害的地方。半月的光景,已经恍如隔世。绿草野花已经有夏日郁郁芬芳的模样,生机盎然,哪里像是不久前发生过那般惨案。这是他第二次自胜遇府回都城来,短短个把月,经手过两起凶案。这两起案件结局惨烈,最让赵煜觉得不爽的是,都有涉案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殒命。当真是邪性赶在一起了?他正看着景色出神,车外一匹马儿自后面轻巧的贴近窗边。是沈澈。太子殿下借口车里闷得慌,要求出去骑马透气。其实赵煜大约也是明白的,这人体恤他大病初愈,有意把马车让给他——让他在车里怎么舒坦怎么待着。可若非是一直在车里睡觉,马车坐久了也是累的,他正想说也下车骑马透气,还没开口,便见沈澈神色突然戒备起来,注意力集中在大道前方。车里毕竟视线不佳,赵煜只隐约瞧见有什么人突然自官道旁窜出来,快步拦在道中。接着有个苍老的声音大声喊道:“车里是赵煜大人吗!老朽身怀冤情,求赵大人做主啊……”车队就这样停下来。沈澈就着车窗边,低声道:“我去看看。”轻夹马肚子。马儿小跑着上前去了。半分架子都没有,好像还继续坚守着他侍卫的职责呢。太子殿下当侍卫上瘾,赵煜可不能真把他当侍卫。也就紧跟着下了车。这才看清,拦车的是个老人,此刻正佝偻着身形跪在地上。他的衣衫已经很旧了,但胜在干净整洁。从服制看,该是个文人,只是不知为何,家道破败。沈澈翻身下马,行至他近前,柔和了声音道:“听声音是位老人家,您有何冤屈?”老人这才抬起头来看眼前的年轻人,有些迟疑的问道:“你……你是赵大人?”这时,赵煜也已经行至沈澈身旁,道:“本官是赵煜,老人家拦停车马,有何话讲?”老人已经浑浊的双眸投射在赵煜脸上,眸子在这一刻瞬间有了神采,喜极了的神色自眼底蕴出来,泪水也跟着汪在眼眶里。他颤声道:“大人,对……你是赵大人!大人如今已经这般玉树临风了……老朽是翟恪啊……您还记得吗?”翟恪这个名字,赵煜印象极深。他惊而上前,细细端详眼前的老者……赵煜年幼时,家里有一位教席先生,名叫翟恪。他对赵煜极好,只有他,在听到小赵煜说那些奇怪的记忆时,没当他是胡说或者脑子不清楚。他曾对赵煜说,或许,这是小煜儿前世的记忆,万事都有多面性,你若是在意,就多去发掘因果,善恶利弊要多面地看。这份信任、这些话,让赵煜感念铭记。可有一天,他突然离开了。赵煜当时曾问过父亲,翟老师去哪里了?老赵大人只说,翟先生家中有事,离开了。便这样一晃二十年,赵煜还时不时会想起他,不知他过得好不好。万没想到,今日骤然相见,会是这般情境——当年四十多岁,儒雅文质的先生,而今已经被岁月在脸上刻画出沧桑。不用问也知道,他过得不好。赵煜忙上前去,双手把老人搀扶起来:“翟老师!”声音不自觉带出些滞哑,“当年不告而别,您……到底……是遇到了何事吗?”赵煜一句问话,便让老人含在眼中的泪水,沁出眼眶。他忙用衣袖擦拭:“人老了,眼窝浅,但……老朽若非是无计可施……也万不会来拦大人的车驾。”站在一旁的沈澈先接了话:“既然如此,就没有当街畅叙的道理,老人家有何冤情,随我家大人回府衙,慢慢再说也安心。”说罢,上前搀扶起翟恪,把老人送进马车里。赵煜跟在二人身后,看着翟恪的背影,心里也说不出是副什么滋味。府衙内,赵煜让衡辛把老人家安排在书房稍坐,传书记前来。毕竟翟恪口中喊冤,所述事由,须得记录下来。赵煜就趁着这当口,回卧房更衣,正待再前去书房,便看见沈澈闲人一样在他院子里溜达,听见他脚步声,向他露出个极文雅的笑容,道:“等你半天了。”刚才入都城,沈澈便策马离开了,赵煜以为这人回宫向他皇上爹问安去了,怎么眨眼的功夫又回来了。阴魂不散的。“殿下……不觐见陛下,有失礼数体统,若日后陛下怪罪了,下官可吃罪不起。”沈澈笑道:“赵大人国之柱石,父皇不会怪罪的,更何况,他今日招内阁议事,这会子没工夫应承孤。”那你也该回东宫修整一下吧。赵煜如是想。然而沈澈,好像知道他的心思一样:“你翟老师的事儿,孤得听听,可能事涉皇室,”他话音落,再不等赵煜再说什么,推着他肩膀就往书房方向走,“别让老人家等久了,他有心等你,不知已经在那荒道旁守了几日了。”赵煜的肩膀被沈澈包在掌心,略微一挣,没挣脱。换来对方安抚似的拍几下,没多言语。就这样走到书房门口,沈澈才非常识相的松开手,赵煜整理袍袖衣角,心道: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怎么就这么别扭呢……进门,就见书记在和老人闲聊,满脸受教敬佩的模样。二人见赵煜和太子来了,便起身要行礼。赵煜心知肚明,沈澈不愿在翟恪面前暴露身份,抢先道:“二位不必多礼了,沈侍卫心思缜密,也来一起听听。”书记一怔,不再多说,拱手在一旁坐下,摊开纸笔准备记录。翟恪则行至赵煜面前,非常郑重的双膝跪下。像是知道赵煜下一刻就要赶忙将他扶起来,老人一摆手,正色道:“老朽跪得是我朝的刑部尚书赵煜大人,并非是当年的小不点儿。”让赵煜一时僵在原地。翟恪又继续道:“事情本来已经让你父亲费尽了心思,但……瑞儿,真的是冤枉的,他没有杀人,他怎么会杀害郡主呢!”这话,着实把赵煜惊到了。他下意识看向一旁的沈澈。那人神色倒是淡淡的,只有眉心的肌肉,轻微的蹙起来。刚才他就说可能事涉皇室……他知道什么内情吗?在老人的叙述中,赵煜大概理清了事情的原委。当年他还年幼,翟恪不告而别,是因为独子翟瑞,突然就成为了杀害廉王女儿喆懿郡主的凶手了。刑部快刀斩乱麻,短短几日,就给翟瑞定了罪。行事又快又隐秘。最后,因为廉王承受不住丧女之痛,突然暴毙,才让事情有了一线转机。赵煜的父亲赵何故,即便身为右丞相,也直至此时,才得知朝里竟然死了郡主。他几经查探,与当时的三法司分庭抗礼,费劲心思手段,以人证存疑为由,才没让翟瑞被当成板上钉钉的凶手。后来,案件越查,茬头越多。但皇上与廉王十分的不合,廉王身故,皇上便摆出一副默许三法司拖泥带水的态度。从十日一问,到数十日一问,再往后便是问都懒得问了。三法司的行事也就逐渐慢待下来。时间拖得越久,线索便越发模糊。转眼便是二十年已过……直到前任刑部尚书病故,翟瑞还被当做疑凶,关押在大理寺的内牢里。案子一直悬而未决,人也就这样虚耗着。人情世故的缘由,赵煜听懂了。但此时若想翻案,只靠翟恪的坚韧是不够的。他把翟恪安置好,差人去拿当年的记档。屋里便只剩下他与沈澈二人。沈澈这半天没吱声,难得踟蹰起来,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背着手在屋里困兽一般的“走柳儿”,终于还是问道:“你……能不能不管这件案子?”赵煜诧异起来,问道:“为何?”沈澈舔了舔嘴唇,像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他的迟疑难得外露,赵煜此时才见他展露出一个二十来岁年轻人该有的模样,心也就突然软下来:“殿下有何事,不妨直言。”沈澈深吸一口气:“案发时,孤虽然还……很年幼,但后来听闻父皇偶有提及此案,”说着,他顿了顿,才又道,“当年,喆懿郡主,本来是要和亲去北遥族的,只不过诏书未颁布,她便薨逝了……所以案发之初瞒着满朝文武,后来案件的进度被一再弹压,如今事情停滞,只怕才是最稳妥的状态。”赵煜瞬间觉得,刚才怜惜他年轻人模样的心思,应该扔出去喂了狗。火气直往脑门子顶,冷下声音问道:“下官鼠目寸光,殿下所谓最稳妥的状态,是对皇室而言吗,那么翟瑞,就活该把大好的青春葬送在不见天日的牢房里?”其实,赵煜骨子里也明白,炎华与周围几国常年争斗不熄,即便休战,也只是面上和谐,暗度陈仓的手段从未停过。如今旧案重提,万一不慎,被谁抓住了把柄,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麻烦。前世他身为皇族贵胄,两害相权取其轻,政治场上的得失算计,他深谙要义,昧良心、对不起身边人的事情也做过。终归没能逃离名利场的旋涡,反而被深卷其中。今生站位低了,他只想对得起眼前人。再看沈澈,被他一句话问得愣住。屋里片刻的沉寂之后,太子殿下像是自嘲的轻笑出声,道:“赵大人说得对,是孤……辜负了民之膏血,眼前人都护不住,谈什么家国大义。”说罢,竟然拱手向赵煜非常郑重的行了一礼,转身便出书房门。什么话都没再说。闹别扭?赵煜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时不知作何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