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阿煜”,浇灭了赵煜想要转身逃开的念头。他定定的看着眼前的人。一晃三百年过去,他不是当年的将军了,那人有趣、刚毅、偶尔招欠,却从不曾让他这般心生怜意。眼前的太子殿下,不过是个比自己年幼,又心思机巧的年轻人罢了。尚不知道沈澈到底伤在何处,赵煜只得腾出另一只手,在他手背上轻拍着,哄孩子似的安慰道:“殿下,殿下惊梦了吗,正是下官。”沈澈抓握着赵煜的手在抖。气息也不安稳。赵煜就只能任他抓着,等他自行缓神。好一会儿,沈澈才像缓过来,一只手捏着自己的眉心,另一只手却把赵煜的手握得更紧了。他犹疑着,舔了舔惨白的嘴唇,道:“孤……孤做了一个梦,梦见……”等了半晌,他也没继续说。赵煜试探着问:“殿下梦见什么了?”沈澈心里压抑,深吸口气去缓解胸中的苦闷,可他气息吸得深了,扯动腰间的伤口。真实的痛感,让他确定,现下才是现实。沈澈的梦,是一个又一个的片段。梦见雪夜与他初识;梦见看他站在城墉,满眼慈悲的望山河秀丽,说江山情重,儿女情短;梦见烈烈大火中,对他一剑刺去……那一剑,让沈澈心痛无比,出手却没有半分犹豫。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他又为何忍心对赵煜下这般重手?那人在他眼前倒下,眼眸藏着千言万语。梦境,可以梦出这样真实的细节吗……沈澈费解。最重要的是,他清晰的看到赵煜的容貌,不是年幼时遥望相见的模样,反倒有种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感。好半天,沈澈才答道:“孤梦见……做了非常对不起你的事情。”说着,他情不自禁的抬手,指腹飞快的、温柔的掠过赵煜的面庞,描摹着他脸颊的轮廓。对方的皮肤入手像凝脂的润玉一样,让沈澈的心突然乱了节奏。从前,他对赵煜确实在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若说是喜欢,也不为过,但就仅仅是喜欢,很单纯。是源自骨子里的保护欲。外加看透了赵大人总是口是心非,很多事情,他明明心里记挂着,却偏要装作冷漠不在意的模样,就想逗他。可今日,沈澈被左朗一刀刺伤,恍惚衰弱的时候,骨子里只盼着能让赵煜在他身边。他想到了死亡,若真的一命呜呼,死前他希望赵煜能在身边。更甚,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昏昏沉沉的时候,他呢喃喊了多少声“阿煜”。近侍听到了,才急急火火的差人去刑部传讯的。就在迷糊衰弱、不知是真是幻的时候,又做了这样的梦……那么光怪陆离,又那么真实。梦醒了,好像他的心也醒了。忍不住,去碰触他,判断梦境和现实的区别。难道真的是冥冥之中,早有羁绊吗?回想年幼梦境里的废庙……沈澈的心彻底翻腾起来,自那时起,他梦里与赵煜相关的细节,便是真实存在的。那么他对赵煜下手,也是真的?是何时?再说赵煜。太子殿下突然伸手过来,他一个没防备,就被对方在脸上好一通摸索。反应过来,也不管太子身上有伤了,使个巧劲,挣脱开还被沈澈拉着的手,便要起身。“别动,”沈澈声音很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赵煜一下被他喝住了,不知他是何意,定在原地。“孤梦里的你,不是当年初见时年少的模样……孤想知道,你如今的相貌,和我梦里的有几分相似,”说着,他的手自赵煜肩头攀上去,划过颈侧,轻轻触碰在他脸上,“孤梦见,把你伤得很重……咱们在宫里,周围都是火……”换了旁人,定要觉得太子殿下要么失心疯,要么耍流氓。可赵煜彻底怔住了。呆愣着,任沈澈的手触碰他的脸。这副场景,不正是前世那场劫难吗?对方的手,略微温热了,轻轻的描摹,在赵煜心底柔软的深处,拨弄起一层涟漪。下一刻,赵煜硬下心肠来——既然你忘了,又何必再去想起来。可能遗忘,对于今生的你我而言,才是最大的慈悲。想到这,他捉住沈澈的手,声音淡淡的道:“殿下不必多心,惊梦而已,还是好生休养吧。”就在二人各怀心思时,殿门极轻的被推开了。赵煜第三次心惊起身。饶是如此,阿焕和衡辛还是看见,两位主子这莫名其妙又暧昧的动作。于是一丝尴尬飞逝后,二人极为默契的飞开眼神,摆上一副“小的选择性失明,什么都没看见,您二位继续”的表情,就要退出去。可救星来了,岂容再跑?“何事?”赵煜朗声道。衡辛皱眉,觉得是自己东家不解风情了。虽然但是,他还是答道:“周大人来了,直接去问讯了左朗,”“如何?”赵煜和沈澈异口同声。接着,就见太子殿下要挣扎着下床,他刚掀开被子,就被赵煜又按回去:“殿下消停吧,伤还不够重吗?”被子掀开的瞬间,赵煜闻见一股合着药味的浓重血腥气。隐约瞥见,沈澈纯白的寝衣下,缠着厚厚的白帛。衡辛在一旁,等自家主子“关怀”完太子殿下,才适时的回答道:“那凶徒左朗,起初什么都不肯说,寻死腻活的,好几次抓着空子,想自我了断。后来,周大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才让他交代了些事情,至于具体的……周大人说,不能代传,只得他亲自来说。”赵煜道:“我去见他。”“啊……”衡辛迟疑着,拦住自己东家要往外冲的步子,“周大人还说,要跟太子殿下亲自交代,至于……大人您能不能旁听……要听殿下的。”嘿……周重。岂有此理!赵煜脸面上多少有点挂不住,回头瞥一眼沈澈,见他面色如常,反倒显得自己心眼儿小气了。“阿煜,还是扶孤起来吧,”沈澈说着,又向阿焕吩咐道,“你去请周大人过来,他来之前,先拿一套孤平日的衣裳,给赵大人换换。”这么一说,赵煜才想起来,因来得匆忙,他还穿着寝衣呢。赵煜人在矮檐下,想听案情,只得服从太子殿下安排,轻缓的扶他起身,拿个软垫给他靠在身后。心里隧在想,这人真精明,都伤成这样了,还有心思顾得上他的穿着。但确实,这般见周重,不大好看。片刻功夫,阿焕回来了,递上一整套衣裳,月白的里衣、中衣,墨蓝色的长袍:“这是殿下平日的衣裳,赵大人凑合换上吧。”穿太子的衣服,哪还敢挑拣了。赵煜打量一周,这屋里没置屏风。沈澈非常适时的接话:“来不及换了,套上就是。”就……也对吧。衣裳是新洗过的,还带着熏染的淡淡香气,闻着颇感熟悉。赵煜刚套上袍子,周重便进了门。关怀一番太子殿下的伤情,而后向赵煜行礼。赵煜总觉得周重看他的眼神,有点奇怪,他不动声色的垂眸打量自己,默默的把袖子卷起一个窄边——沈澈比他高些,袖子便不合适了。肩膀也不太合适。更何况,他领子里面的内衬,一看便是寝衣。周大人堂堂三司总捕,眼光刁钻厉害。欲盖弥彰,反倒显得不坦**了?若是突兀的解释一句,只怕更加此地无银,赵煜索性闭口不言。心里莫名有点噎得慌。周重眸子里划过一丝笑意,随即隐去,正色道:“殿下,这是下官结合郡君和左朗二人的口供,整理出案情。”说着,递上一纸文书。沈澈没接,虚着声音道:“给赵大人过目便是,周大人辛苦,可以回去休息了……”说着,他缓了口气,“案情的内里细节,孤暂时不希望再有旁人知晓。”周重自然领命,把文书递给赵煜,便退下去了。赵煜展开来看,看第一遍,心下惊骇,再看第二遍,结合他入都城以来经手的案件,许多细节其实早有端倪,加之肃王同他嚼的那些舌头根子……果然,炎华的皇室,越发浑水一潭——当年郡主和亲之事,是白妃提早透出消息给君主的。她把廉王家这两个未嫁姑娘的心思拿捏得巧妙,才造就了一桩看似儿女情长,实际满怀政治目的的悬案,破坏了炎华与北遥的和亲。不可谓不高明。今时今日,旧账被翻,白妃眼见掩盖不住,料想太子定然也已经怀疑到她头上了。这才破釜沉舟,让潜伏于纳乐坊的眼线行刺太子。只可惜,左朗功亏一篑。饶是如此,他狠狠一刀,扎在沈澈腰间,直没至手柄处。沈澈是在须臾间应变,身子偏开半寸,这才没有伤到致命之处。这背后的缘由,若是如肃王透露的那样——皇室有人通过穹川白家,暗通通古斯族,便将动机也解释通了。赵煜看完文书,半晌没说话。倒是沈澈先开口:“你不喜党争,只怕又要卷进来了。我举荐你入都城为官,本来是察觉胜天镖局的底子深沉,想让你远离他们。如今看,是孤……做事欠妥了。”他说得异常诚恳,又顶着一张让人看了就觉得心疼的脸,反倒把赵煜弄得过意不去了——都是凡人,如何能做到算无遗策呢。“所谓因果报应,这一切若是下官身上背的债,无论如何都难逃。”赵煜道。太子殿下,也是如此吧。你我的今生缘,便是前世纠葛的延续。沈澈听了,若有所思的半晌没吱声。赵煜问:“殿下是否要入宫去?”太子殿下这才露出丝笑意,点头道:“不仅如此,还需你跟我一起去,”说着,他笑容瞬间隐没了,捂着肚子,皱眉,“阿煜,孤受伤了,须得你随侍在侧。”话音落,歪起身子,病猫一样,装模作样的往赵煜身边蹭。想也知道,赵煜想躲。太子殿下当然心知肚明。可此时屋里没别人,沈澈就格外没了节制——躲是你的事儿,狗皮膏药上身是我的事儿。他一面往人家身上赖,让对方扶着往外走,一面有气无力的道:“阿煜,其实你骨子里,待我挺亲近的吧?”“殿下胡说什么?”要不是看在他受伤的份儿上,一把给沈澈扔出去三丈远这种事儿,赵煜绝对做得出来。太子殿下似笑非笑:“那当初城郊雨夜,你在枪口下救我,为何不是把我推开,反而扑到我怀里来了?”……下意识,往往暴露真心。赵煜想解释,可怎么解释,都苍白,反倒越描越黑。终于又一口闷气窝在心口。他对沈澈的感情就是这么拧巴,一面想对他敬而远之,一面又不切实际的盼望着今生能够弥补了前世的意难平。人呐……果然,有时候只疼一次,是远远不够的。于是,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赵大人,陪太子殿下入宫“告状”。状告皇帝老子的宠妃白氏,自多年前,就暗通通古斯族,设计郡君阻碍和亲,更致使廉王郡主丧命,冤屈被一个倒霉人一背就近二十年。回想翟瑞冤案近二十年,鸣冤一路受阻,这其中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只怕白氏,仅仅是其中的一环。如今太子殿下敢查敢告,想来皇上也是默许的。入宫门,太子坐在舆车上,赵煜跟在一旁。抬眸看他,见他额头上还时不时往外冒汗,心下不忍。正想拿帕子递过去,忽然见前方御道上一人快步而来,看清容貌——正是皇上的贴身总管,寿明公公。寿明年纪不小了,一通小跑让他气喘。他在太子驾前行礼,道:“殿下,殿下不必向前了,”说着,他到舆车近前,以只有沈澈能听清的音调道,“殿下受伤的因果,陛下知晓了,但祸头在宫内暴毙,陛下让转告殿下‘千丝万缕,从长计议’。”白氏,死了。一切,死无对证,渐明又骤转暗。作者有话要说:赵煜:今天总吃瘪,哼。沈澈:还不是因为你不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