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的喜怒,不算外露,因为他从来都是面带笑容的模样。但丧子一事,于哪个正常的父亲而言,都如晴天霹雳一样。虽然赵煜已经极尽地用行动给他明示暗示,尽量照顾他心情了。肃王依旧像是没听清他的话一样,呆愣片刻,向前几步,颤声道:“赵大人……说的什么?”赵煜一直伏在地上,没抬头,觉得肃王的衣摆,几乎要扫到他头顶了。“肃王殿下节哀。”赵煜一字一顿,他确定肃王听清了他说的话。只是不愿意相信。花厅内静悄悄的。良久。终于,沈澈轻声道:“王叔,琦儿走得蹊跷,还是尽快让赵大人还他公道吧。”说了这话,他走到赵煜身侧,托着他手肘,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赵煜这才看清,肃王冷着脸,面无表情,他神色悲伤,但看上去并不让人觉得难过,反倒有些骇人。杀气,从他的眸子里溢出来:“他……是怎么死的?”赵煜便只把沈琦是在湖畔被人绞杀的事情说了,至于他死得屈辱,就只字未提。瞒得住吗?赵煜知道瞒不长久。可他眼看肃王的模样,明白他内心其实已经挣扎在崩溃的边缘了,若是此时把大世子的惨相一股脑说出来,恐怕要徒生事端——当务之急,他需要清查大世子的生前物品,以及他的关系脉络。莫说他被凶徒折腾得不像样,这会儿就连回想硕宁的话,都觉得别有深意。大世子,可能是真的喜欢男人。与他那同窗并非是投缘那么简单。但这事儿,赵煜没勇气在此时让肃王知晓。声名,在王室看来,可能比冤屈莫白重要得多。赵煜见肃王尚算平静,便继续道:“世子走得蹊跷,待下官查验过伤处,殿下便能前去与他相见,捉住真凶,就能送世子回家了。”肃王深吸一口气,道:“劳烦赵大人了,府上需要如何配合,找官家就是,本王……少陪了。”说罢,他转身往后堂去了。步子在动,魂儿却已经丢了。这样也好,好像就连身旁的沈澈都松了一口气。不大的功夫,官家就来了。肃王府的大管家,是个六十来岁的老人,看他的神色,显然是肃王做过交代,他已经悉知因果。老人家红着眼圈,见到赵煜半句话没多说,恭谨着道:“太子殿下,赵大人,有何需要老朽效劳?”他是看着世子长大的,但首先,他是王府的官家,情意再如何深切,心里再如何难过,门面总要顾及。他带路到大世子的寝居室时,赵煜见他已经略有佝偻的背影说不出的悲切。一路上,老人用袖子抹了好几次眼角。与赵煜想象得不同,肃王世子的居室,格外简单朴素。本就不算大的屋子,只有一进,外间放置着桌椅、书架,内间只一张卧榻。这么一来倒是省了赵煜的事。本来他还挠头,没带有经验的衙役前来,便翻查线索,怕是要费一番功夫,这下倒好,这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书架子上,书都没有几本。赵煜戴上织纱手套,搜罗一遍,全没头绪,若不是官家笃定大世子就住这屋,他都要以为,这屋是个摆设,世子另有居所了。既然无甚发现,赵煜便想赶快回去,衙门口,还一堆的事情等他。也就这时,一旁的老管家开口了:“大人……”他叫得略带迟疑。赵煜懂人心思,一看就知道有事,道:“老人家不妨直言。”那老官家还是犹豫,赵煜也不催他,手上事情再繁杂,这点耐心总还是需要付出的。老人看看赵煜,又看向太子殿下,终于“咳”了一声,道:“他是好孩子,从来正直得很,但老朽发现,近来府上的账目不对,细查,是……大世子巧借名目,支取了。老朽怀疑,他遇到了什么麻烦。”这话出口,赵煜突然想起他初见沈琦时,沈琦背着父亲向他寻求帮助的事儿。他尽量把声音柔缓下来,问道:“老人家,恕赵某直言,您为何笃信,世子是遇到了麻烦,而非……只是想多些花销呢?”他问得含蓄,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世子情窦初开,在外面结识了情投意合之人,给对方多些开支,也不为过。更甚会不会沾染了什么恶习……老管家摇头,道:“不会的,什么花销,能在短短四五日,就支出四千两银票。老朽偷偷查问过账房,世子说有朋友家里遇到了难事,这些钱算是借的。可他身边朋友不多,老朽问了一圈,没听说谁家里有难事,城里的赌坊,也都打听过……”说到这,他摇着头,吸了吸鼻子,“而且,老朽还曾见到,殿下屋里的香鼎中,有没焚净的信件纸张……本来想这两日找机会私下问他,但谁料……”说着,便是长叹一声,又红了眼圈。赵煜又问道:“老人家,世子他近来,与何人来往密切,您知道吗?”老人认真想了想,道:“与他交好的朋友,只有几人,都是獬豸阁里的伴读同窗,也曾邀请过几人到府上作客,名单老朽有备下。”于是,赵煜回到刑部衙门时,事情便有了几个岔头。一来,皮疯子的案子,须得从头查问;二来,世子的人际关系,要仔细滤清,尤其是小硕宁提及的那人。赵煜思来想去,怎么都觉得这事像是勒索。从他支出四千两银票这事来看,对方该是得逞了的,但为何……又要辱人杀人呢,这是两个相互独立的因果,还是内有联系?他刚把手头事情安排妥当,仵作高师傅对尸身的初验文书,就递到了赵煜书案前。结果与赵煜在现场的判断几乎一般无二:大世子不到子夜时便死了,窒息于自己的腰带之下,自他伤口及敏感部位皮肤的磨损、愈合情况来看,他不仅生前做过情/事,死后,也被人极尽羞辱,十分激烈,说是单方面的发泄都并不为过。而且,他身上的抓痕,自方向和力道来看,确实是凶手侵犯他时的怪癖。至于和他一起的伤者,到现在还没有醒来,据高师傅和医师的估计,待到他神志清醒、可以说话,至少要四五日的光景。他独自在书房里看完验伤文书,已经过了午夜。赵大人捏捏眉心,心里哀叹一声——好好的三日休沐,便这么搭进去了。自从入都城上任到现在,他一直被卷在凶案里,一直想回家去看看老爹,也就一直这么阴差阳错的错过。这回更好,案子牵扯王爷世子,疾风骤雨,眼看要来了。夜很静,好不容易忙叨叨上头的劲儿暂缓,赵煜突然反应过来——沈澈去哪儿了?自回衙门便没见他。闷不吭声的消失,不像是他的风格。平日里人前正经,人后没正行的太子殿下,难不成还是自责吗……赵煜一边想,一边往卧房走,路过跨院,隐约看见敛房方向还有一丝微弱的光亮。赵煜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已经丑时了。别说衙役,就连衡辛,都让他打发休息去了。高师傅吗?不是已经查验过了,怎的又要复验?他悄悄的摸过去。见敛房的窗子敞着一条缝隙,赵煜路过,往里扫一眼,寻思着,若是高师傅专注,他便不去打扰。谁知一看——正与屋里那人四目相对。二人同时愣了。屋里的人哪里是高师傅老成持重的模样?他轮廓分明的面庞格外年轻,一双眸子,晶亮得如同倒影了星河灿烂,被暖黄的烛火温柔了寒光。“你……!”赵煜手指那人,一个“你”字,卡在喉咙里,愣是半天没再吐出第二个字。屋里那人倒是应变更快些,见赵煜满脸惊诧伸手指着他,便“咳”了一声,伸手贴在唇边,示意赵煜噤声。而后,推开个门缝,一把将人拉进屋里。“卡哒”一声,窗缝也被关上了。赵煜这才回神:“你……”话出口,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突兀极了,隧又压低几个调,沉声道,“骗子!”那人“啧”一声,假嗔道:“阿煜你也太无情了,知道孤眼睛能看见,不替孤高兴,反倒第一句便是责怪。”看见对方这副嬉皮笑脸的神色,赵煜瞬间觉得刚才担心他自责的心思,有一大半需要喂狗了。至少这人,表情看上去依旧那么欠揍。至于他的作为……赵煜见沈澈似笑非笑的看他,对方一双眼睛好看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得病,太子殿下眸子的颜色不是黑的,而是隐约泛起一层幽蓝的光辉。所以,刚在门外仓促一瞥,赵煜便觉得他眼眸里好像收尽点点寒星。如今这般近的距离,竟看得怔住了。沈澈不以为意,他不知道赵煜的心思,对方说他“骗子”他也不在意,反而好像很纵容似的。见他呆呆看自己,又解释道:“孤没骗你,眼睛曾经是看不见的,只是近来好了些,”说着,他收回目光,“毕竟‘瞎’了多年,耳朵、鼻子都要比眼睛管用,所以也就继续维持着这副模样,更何况……朝中众人已经习惯孤是个瞎子,孤的眼睛若是骤然好了,不知要有多少人拿来做文章。”这些赵煜懂得,也都合情合理。但是……想起他给自己上药、自己当面翻过他的那些个白眼、跟不知多少人欺负他眼盲暗打的手势、还有那夜……他就睡在自己身旁……赵大人恨不能跟前有个地缝,要么自己钻进去,要么把眼前这货塞进去。脸上倏然就发了烧,一直烧到耳根后面。但他显然不愿在这档口露怯,只得清清嗓子,道:“这个时间点儿,殿下独自在这里做什么?”这话一出,沈澈眼眸里明显润上一层淡淡的悲凉,他垂下眼帘,睫毛的阴影就把他眸子里的璀璨隐匿了。他道:“终归觉得对不起琦儿,所以想来看看,他有什么话留下。”作者有话要说:大世子:你俩礼貌吗?沈澈/赵煜:拉回来了,拉回来了,话题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