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怀抱着赵煜,慌神。他搭上赵煜的脉搏,只觉得对方心经惊乱得不像话。一瞬间,就想起曾经因为担心赵煜所受的内伤,请空青查看。结果,内伤是没什么大碍,空青倒看出点别的问题——赵煜外劳内殇,现在身体看着尚可,是因为有些功夫底子、外加年轻,长久下去,必伤劳成疾,心胃俱损。当时,他便问空青,内殇是何意。空青指了指心口,道:“他有心结,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依我看……八成跟你有关,”说着,这人便不正经的问,“外面都传,你对他可不一般,是不是你俩有一腿,你对人家始乱终弃来着?”沈澈要不是眼睛蒙了黑纱,非要大白眼子翻空青一眼——这人医术高明是真,嘴贱也是真,仗着皮相年轻,越发为老不尊起来。想起这,他从怀里摸出从空青那讹来的药,说是稳定心神有奇效,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赵煜所有自身体表现出来的病象,多是与他的心思有关,哪天心里释然,毛病自然就会好的。沈澈一手搂着赵煜,一手捻开药瓶,将一粒药丸塞进他嘴里。四顾看看,这地界儿毕竟是个墓室,格局布置再如何像阳宅,桌椅也都是石头的。把他抱去哪里都硬邦邦,冷冰冰……索性倚着石桌坐下,让赵煜依偎在自己怀里,脱下外衣,盖在他身上。怀抱着他,愣愣出神——是何内容,让赵煜激动心悸到这般地步。沈澈回手自桌上拿下手札,借着幽微的火光,翻看起来。入眼,便觉得字体熟悉,竟和自己的手迹有七八成相似。沈澈年幼时做过怪梦,也探查过陈年旧事,以他太子的身份,能查阅《御制宫纪集录》这样的内参。是以,有些事情,他知道得比赵煜还多些。那些他曾经东拼西凑来的、支离破碎的片段,在这手札上完整的呈现出因果过往——雨夜、破庙、还有那看不清面貌的神像……更甚,前些时间案件中的殉道者,也在此得以溯源……那些人,本是多年前一位王爷为炎华秘密训练的密探死士,隐匿于三教九流中,却织罗成严密的网络,在必要时发挥异常关键的作用。手札的主人,是三百年前一位名叫涧澈的将军,而他字里行间提及的,正是已经在史料中被隐没姓名、那名训练了死士的煜亲王。一段一段的文字,处处都是阴谋算计,也无处不透露出将军对王爷情意。“我是个懦夫,护不住他,喜欢,也终归是没说出口。”字字夺目。沈澈看完手札,心思难以平静。他知道三百年前,炎华的朝堂里,发起过一场政变,可万没想到,这场乱事背后的操控者,竟是邻国北遥。还有……将军是喜欢王爷的。那种喜欢里,充满了小心翼翼,他曾多次试探,只觉得王爷心怀天下,自己心底的喜欢与之相比,太渺小也太匪夷,终于被转换成守护和陪伴——爱他所爱,守他所守。这心思,沈澈从前不懂,可遇到赵煜之后,便像是旧锁锆了油——终于开窍。他对赵煜,也有这种莫名的情愫。他想着,忍不住低头看怀里这人,此时他像是终于平和下来了,呼吸舒缓了,就像睡着了似的。可刚才……他为何这么激动?他又为何,与那画中的煜王,相貌一般无二?前些日子沈澈被左朗刺伤,重伤昏睡时,梦见对赵煜一剑刺过去,梦里的赵煜,穿着雍容,当时想不明白,如今再回忆……赵煜的穿着是炎华国亲王的服制。事到如今,诸多巧合堆叠在一起,便不再可能是巧合了。他骨子里不知从何处而来对赵煜莫名的熟悉、在意和呵护;赵煜曾经对他奇怪的态度。让沈澈不由得相信脑子里冒出来的诡异念头——这世上真的有轮回。前生的纠葛,今生续写。至于赵煜……恐怕不知为何早就悉知了一切,又或者,他从来都不曾忘记过。他怀里的人,这会儿眉头蹙起来,好像是梦到什么,神色又悲切起来。那是一种很淡的,但让人看在眼里就觉得很难过的神色。沈澈不忍心,便依着心意,把赵煜搂得紧了,在他耳畔轻声道:“阿煜,是梦……那是梦……都过去了……”果然,轻语几句,赵煜的神色便轻松下来,甚至展露出些许自在。沈澈此时只想搂他在怀里,妄图从记忆里搜寻出一些不属于今生的碎片。但无论怎么努力,都只有残破如碎雪的梦境,还有不知从心底的哪个角落里透出来的一道声音:“对不起……阿煜,对不起……”再说赵煜,他骤然晕厥,确实如空青所言,一直以来心结难解,如今骤然知道颠覆过往的真相,精神和身体再难支撑。这会儿他也不知是在梦里,还是飘飘****又回到了前世,只有手札上的文字,在脑海里反复映过,一切都随着文字的记载,在眼前映出画面来——他尽心扶持的三皇子,不知何时已遭北遥细作的毒手,而他后来拥护的,不过是北遥安插在皇子身边的影卫;他费尽心思,几乎是抛开人性为炎华社稷训练的密探死侍,最终被瓦解、被敌国纳入阵营、被炎华官府围剿,未曾为国效忠,便死伤无数;“三皇子”发动政变前,涧澈得知真相已晚,无力挽救颓势,为了让他不被论作谋反叛国重罪,在千钧之际,刺伤他,带他离开是非的旋涡;相处的三年光景中,涧澈无数次想向他道出真相,却都因他伤重不愈,怕他被真相刺激得伤情加重……后来,涧澈在他伤重丧命后,回到朝堂,扶持炎华政务归上正轨,尽心给王爷的残兵旧部们安排好归宿,将与煜王相关的过往在史料文献记载中抹去之后,就带着他的骨灰来到这个地方隐居起来。赵煜一直以为,三皇子是信仰天下苍生的贤士;认为是涧澈算计他,别有目的的接近他,引他蓦然心动,又将心意付流水,他想要一句解释,哪怕一句“我就是骗你的”,却至死都没等到。如今,一切都明了了,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天大的笑话……涧澈待他,从来都是真情;对炎华,一直都是忠义。他也没等到涧澈讲明的句话,被将军一字一句的写在手札里,还有那句——他喜欢他。赵煜看见这句话时,心脏都要停跳了,写着“喜欢”二字的纸上墨迹斑驳。他仿佛看见,涧澈独自坐在石桌前写下这句话时,泪水滴落在纸上。似梦似幻的空间里,他走到那个阔别已久的身影前,替他拭去泪水,笑着告诉他:别哭啊,我不怪你了。你已经做到千万分的好,一直,都是我误会你……可是他刚要动……又隐约不知在谁的怀里,这个怀抱熟悉又温暖,中和了他心里的痛。涧澈……这个名字从心口跃到嘴边,他倏然睁眼起身。“咚——”的一声,随之而来便是抱着他的人一声闷哼。赵煜心里的痛瞬间窜到脑门子上,被额头撞上铁球似的生疼取代。他捂着额头,坐起身子,发现自己正以一个非常暧昧的姿势坐在另一人怀里的。而这人正捂着鼻子,脸上分明写着“好疼”二字。沈澈本来看着赵煜出神,心思沉浸在刻入灵魂的缱绻温柔里,只觉得从初见到现在,自己对他的在意都有了解释,今日可算追溯到了源头。正自努力消化这些听着就让人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信的过往。万没想到,怀里这人含糊喊了一句“涧澈”,抽冷子就坐起来了。脑门正磕在沈澈鼻子上。顿时又酸又涩。沈澈捂着鼻子看赵煜,对方也捂着脑袋看他,眼神里的懵然一晃而过,随后先是惊讶,骇于坐在太子殿下怀里的姿势,耳际迅速窜上些殷红,再之后,便麻利的退开数寸。因为离开些距离,对方的目光便也更能聚焦到沈澈脸上。就见赵煜眨了眨眼。眼睛里还有因刚才的大哭染上的血丝,可眼神里的悲意已经全然散去,那个让沈澈熟悉的赵煜又回来了。赵煜捂着脑袋,先开了腔:“殿下别哭,下官把你撞疼了……”沈澈:“……”非常的无言以对,我不是想哭,是鼻子太酸了。刚才的纠葛暧昧,瞬间烟消云散。太子殿下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这人功夫算不上顶尖,头是真铁,练铁头功恐怕有些天赋。想说话,鼻子也是真酸。摆手示意,意思是无碍。这么一闹,赵煜还魂了,前尘往事,虽然不能说是过眼云烟,但……今生他和沈澈二人还身处泥泞中,从前已经不得好死了,今生若是不好好应对,这辈子的结局照样稀碎。想到这,赵煜起身。眸子轻轻掠过掉在沈澈身边的手札,伏身捡起来,默默揣进怀里。看样子,他是看过了。沈澈也揉着鼻子起身,上下打量赵煜,见他真的没事了的模样,放下心来,问道:“阿煜……你……”“相信转世轮回吗”几个字,到嘴边,没问出口,目光就被画架上的一幅画吸引了。画上那人依旧是煜王,与赵煜一般无二的容貌,站在一株盛开的海棠树下。这画灵动异常,煜王正在练剑,拔剑出鞘的瞬间,横剑当胸,飒爽潇洒。沈澈突然没音儿了,赵煜便也就凑过来看——煜王的佩剑,并没有什么珠翠点缀,反而剑鞘古朴异常。回想胜遇府一案,自都城出发之前,他见到沈澈的佩剑觉得眼熟,原来,轮回一遭,就连他自己也忘记了,这剑,曾经是他的。沈澈此时摘下腰间佩剑,看看画、看看剑、又看看赵煜。实在不知话该从何说起。赵煜却笑了,道:“看来,你跟这画里的王爷,还挺有缘的。”说罢,赵煜转身出了这间让他背过气去的书房,往阴宅更深处走去——左朗言语中,重要的线索,是三百年前的过往?总不会是前世涧澈的这些墨宝吧……不,不对,都不对。一定,还有些沈澈也没发现的东西。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如果涧澈的阴宅是依照煜王府的布局建造,那么一定会原样照搬。沈澈,想必已经发觉这地方的布局与东宫一致,但有一个地方,他或许至今都不知道。那是对于涧澈和煜王而言,非常特别的地方。涧澈,你安眠在那里了吗?作者有话要说:下章继续~~~再攒个大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