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煜急急切切,往阴宅花园的方向去。穿过回廊,见花园中花树山石的布局,都还是前世记忆里的模样。只不过,院子里的造景也都是汉白玉的石雕,唯独角落里,一颗海棠树,玉枝干,翠枝丫,坠着点点红翡雕琢含苞待放的花朵。在清一色寡淡的惨白中,艳得夺目。当年,煜王曾经亲手在王府的角落里种下一棵海棠。他喜欢海棠。“阿煜,你说你怎么就偏偏喜欢海棠呢?它还名断肠,又无香,花色也淡淡的……”涧澈曾经站在海棠树下的光影里,歪头看着满树的淡色小花问煜王殿下。煜王眸子里蕴出些笑意,瞟向将军,折下花枝,随手别在将军衣襟上,笑道:“你懂什么,桃李漫山总粗俗,果然是,土人不知贵也(※)。”当然,涧澈不是土人,还是知道煜王拐着弯取笑他,笑笑收下花朵,问道:“你喜欢这么淡薄的花朵,何必自己裹进党争里,做个富贵闲人,平安一生不好吗?”王爷挑起眉毛看了将军半晌,突然欺到他身前咫尺的距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呢,近来平步青云,只怕拉拢你的人不少,三殿下和太子势如水火,若真有一日要你抉择,你又当如何?”王爷的眼瞳很好看,离得近了,将军觉得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眼瞳里,好像映在一湾清澈灵动的泉水里似的。这泉水有魔力,让人不忍挪开眼睛,只想一直看着。片刻,王爷轻咳一声,笑道:“我很好看吗?”将军这才回神,皱起眉,尴尬的笑了,回避王爷的调侃,道:“阿煜啊,你怎的总是要问这些没影儿的问题?我谁也不帮,就是了。”煜王摇摇头,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却也没再纠结将军,苦笑道:“时移世易,我从前也像你这般想,可到头来,还是觉得要做对得起身位的事情,难置身事外……”“阿煜,”将军定定的看着王爷一双柔和的眸子,不忍心见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酿出半分凄清,道,“至少我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若是我对不起你,便教我死了就挖一个坑,把自己埋在这棵树下,守着你骨子里的这份清寂。”王爷听了先是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在将军额头弹了个脑嘣儿,假嗔道:“你当本王是什么,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听你说这些疯话,胡乱发哪门子誓言。”依着将军的本事,若是想躲,王爷自然是弹不到他的。可他没躲,生生受了一下,揉着额头,笑道:“我没和你说笑。”赵煜站在廊下,看那株玉雕的海棠,思绪也被扯入前世的过往中。他快步到树下,在地上仔细的端详起来,想着自己方才跃入脑海的想法荒唐,可又不知为何,就是觉得那人还守着这句承诺——他没说笑。赵煜在这棵树下,觅宝一样,把地砖一寸一寸的检查过。果然,见一块砖缝要宽得多,他运劲一踩,那块砖便凹陷下去,脚下响起一阵机械声响,玉树根处,打开一道黑漆漆的缝隙。若不知前尘过往,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层。这回,空间里面再没有长明灯了。赵煜划亮火折子,把火焰放在缝隙口,发现它燃烧的状况没有太大变化,便往里走去。这地方与其说是一间石室,倒不如说是暗格,空间非常狭小,往里几步,便到了头。也正因如此,火折子几乎照亮了整个空间。映入眼帘的画面,再次让赵煜的心被人狠揪了似的疼——石室尽头,一具枯骨盘膝而坐,身披的衣裳让赵煜觉得熟悉。他手里抱着一只白玉坛子。一看,便知那是一瓮骨灰。这抱着坛子的枯骨身边两件事物——一柄剑,古朴无华,与太子沈澈的佩剑一般无二;剑旁边,放着一本织锦封皮的册子。炎华的正史,对于当年涧澈将军拜相又辞官之后的去向全无记载,沈澈在内参记档里,也只是查到散碎片段,反倒是野史传闻说,将军带着假死的煜王隐居江湖了。而今看,他是带着煜王的骨灰,在这间阴宅里,兑现了他当初随口一说的承诺了。又或许,他当年就并非是随口一说。傻不傻?赵煜怔怔的看眼前这具枯骨,隧而,突然转向沈澈,喃喃道:“你傻不傻啊?”沈澈接不上话,先是一愣,脑子随着意识顺口笑答道:“若是心甘情愿的,便不算傻。”太子殿下终归是心有猜测。说完这话,他目不转睛的看着赵煜。刚才这人突然就晕过去,即便服了空青的药,沈澈也还是担心的,生怕他又心绪激动起来。好在,这会儿看上去,赵煜除了伤怀,已经平静下来了。沈澈便想去把枯骨身边的册子捡起来。能与墓主人共处一室,显然里面的东西比那黑玉匣子里的重要千万倍。可就在这时,一道白影掠过沈澈、赵煜身边,径直向那册子去了,一把抄起来转身便又要夺路而出。沈澈,赵煜没能第一时间察觉到第三者的出现,已然惊骇。毕竟不是吃素的。惊变之下,沈澈使出擒拿手,直接去扣那人手腕。赵煜甩手,两枚铜钱封住他的退路。再看那人,先是腕子急翻,沈澈的手指,贴着他的袖边擦过,紧接着,他脚步急转,一跃而起,赵煜的铜钱也打空了。“慢动手!”这人稳住身形,站定在枯骨身边。沈澈和赵煜虽然没能一击将他制住,但显然,背后没路了,这窄小的空间,他以二敌一,若真动起手来,也并没有太大优势。双方便就这样僵持着。火光映照着他的狐狸面具,闪烁出让人难以琢磨的笑意,看着狡黠又阴森。他杀害左朗之后逃离,被沈澈追击,甩脱了沈澈去而复返,又或者说自赵煜追踪到袁掌事,他就一直黄雀在后。沈澈朗声问道:“阁下功夫高明,先杀左朗,后又来此处明抢,到底有何意图。”狐狸面具笑道:“殿下哪只眼睛看见我杀左朗了?”说着,他扬起手中的册子晃晃,“我也想直言,只是所述之事匪夷所思,苦无证据,若是一切如我所料,这里便是证据!”说着,他便要把册子翻开来看。他称沈澈为“太子殿下”……当朝太子名声在外却不是随便抓来一人便认得的。赵煜脑子里闪念突然划过,冷声喝道:“江吟风!”可那面具人一心只顾着册子,没什么反应。倒是他身后,石室外又一阵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那人一边跑一边喊:“你个混球……竟然耍我……小爷在自己地盘上,让你涮得团团转……”下一刻,一道黑影,闪进门里,这本就狭窄的空间装着四个活人,一具枯骨,几乎已经局促到转身就要撞在一起的地步。黑影挤在三人中间,不管这许多,对那狐狸面具人劈头就是一拳。狐狸面具侧身躲过,也笑骂道:“小兔崽子,你可真缠人。”说着,他身子一扭,灵巧的闪到枯骨身后,拿他做了挡箭牌,“你若是纠缠不休,我就把你主子挫骨扬灰了!”赵煜这才看清,后跑进来的,是个少年人,也就十五六岁的年纪,身穿一身白麻布衣裳,像是戴孝的模样。二人寥寥几句对话,赵煜便知道了些信息,这少年人,该是守墓人。自涧澈至今,也不知传承了几代人。这些人戍守在此,起初装神弄鬼的,让胜遇府中流传出此地闹鬼的流言,久而久之,这里也就没人来打扰。果然,那少年骂道:“前些日子你装鬼吓我的账,今儿个一起算!”话音落,也不管狐狸面具是否用那枯骨做挡箭牌,飞起一脚,便向对方脸上踹去。这少年的功夫基本没有什么招式可言,横冲直撞,却有一种非常纯粹的目的性,反倒越发让人难以招架。想来也是因为他常年守在这,远离世间纷扰,心思洁净直白得如同山巅雪。可饶是如此……加上赵煜和沈澈,三人合围起那狐狸面具,与他对拆十余招,愣是谁也没讨到便宜去。狐狸面具人一边应承三人的攻势,一边道:“我只不过是想看看这册子上写了什么,看完就还你们。说不定咱们是友非敌。”那守墓的少年人喝道:“不成!祖上训诫,见到有缘人,才能给看,你不是!”说着,随手抄起地上一块大石头,丢沙包一样看出去。石头打着旋“呼——”的就向狐狸面具迎面拍去。狐狸面具“啧”一声,骂道:“你这是什么小屁孩子打架的手段!”少年人功夫直接,还嘴也快:“打你用不着章法!”面具人侧身躲开,结果石头既不长眼,也不会拐弯,一下糊在墙边端坐的枯骨脑袋上。顿时稀里哗啦,场面不怎么好看,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赵煜看得呲牙闭眼,但尘归尘,土归土,皮囊而已,想想便也罢了。狐狸面具可就幸灾乐祸起来,哈哈大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少年人满不在乎,道:“我如今已经找到有缘人了,再也不用守着将军和他心爱之人的枯骨,这里本就该即刻毁了,一会儿我就把早先埋好的炸药引爆,落得清净。”这二人手上过招不停,嘴上也不识闲。狐狸面具笑哈哈的道:“那些炸药,经年日久,只怕不中用……”他话音未落,像是回应他一般,就听见“轰——”一声响。紧接着,便是地动山摇。一瞬间,四个人同时停手了,大眼瞪小眼。狐狸面具先反应过来了:“你的人动手也太快了吧,这么个炸法,岂不是要把你也活埋在这了!”少年人眨巴着眼睛:“到我这一辈,没别人了呀……”而后,他突然反应过来了,高喝一声,“快跑啊!”沈澈反应神速,抄手拎起地上的古剑,另一只手拉了赵煜,撒丫子往阴宅出口的方向奔去。作者有话要说:※桃李漫山总粗俗出自苏轼《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