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华建都以来,还没人敢在大殿之上这般放肆,自然没人有应对的经验。这会儿,与曹隐站得最近的,是礼部尚书。他见曹隐游魂似的在大殿上漫无目的的溜达,口中还大放厥词,一把扯住他袖子,沉声道:“曹大人癔症了么,乱说什么!”声音不大,但喝止的语气颇显严厉。曹隐先是一甩袍子,桀骜极了,下一刻礼部尚书的喝问才好像自耳朵传进脑子里。人一怔,懵在原地。他不笑了、不溜达了、也不“胡言乱语”了,眨巴着眼睛看是谁厉声呵斥。目光移动,先是看见礼部尚书看疯子一样看着他,而后越过尚书大人肩头,就见殿上已经气得面色铁青的皇上。曹隐突然大梦初醒,“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微臣……微臣……”他哆哆嗦嗦的,显然是回过味儿来。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刚才为何一时痛快了嘴,此时吓得缩在地上,抖筛子一样。皇上阴沉着脸不说话。礼部尚书见曹隐回魂儿了,寻思着这般下去也不是事儿,便想缓和两句。他看着曹隐,佝偻成一团,缩在地上……这人平时溜须拍马后摇头晃脑的模样,莫名惹人厌烦。曹相,也有今天!呵呵。他心里的痛快就像过年放的烟花,瞬间在心头炸裂开。越看越痛快……突然忍不住笑出声来,刚刚肃静下来的大殿上,又被打破了安宁,一声笑,如和稀泥掺凉水——越发难收拾。他虽然知道这不对劲,可就是难以自持,笑声渐而放肆,终于哈哈哈的狂笑不止。“曹大人……哈哈哈……”吏部尚书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平日里惯会溜须拍马,怎的刚直不过两句,就又成了个怂包蛋……本官刚还觉得你是王/八羔子终于探头了,想不到啊……哈哈哈……想不到……探头片刻,就又成了个缩脖子乌龟!”按下葫芦浮起瓢之势已经渐成。他身旁又有其他官员去拦他。可这狂笑不止、互相揭短的毛病就好像会传染一样。这边,礼部尚书被羞怒至极的曹隐一耳光抽得回了神,站在原地反省——刚才我到底怎么了,说了什么!那边,户部尚书、护国都护、工部尚书……都开始言行无状。就连扯出来的事儿也都越发没边儿——这个收礼不办事、那个偷偷养外室始乱终弃、还有玩忽职守、公器私用、横征暴敛、甚至更有觊觎皇妃的……这么一听,炎华官场真的是没有好人了,这一屋子里聚集的,简直是人间杂碎里的极品杂碎。场面一度失控得好像市井流氓们对骂、骂不过就大打出手。疯了吧?起初还能听见众人说什么,到后来,狂笑、惨呼之声纠缠在一起,不绝于耳。曹隐又一次失控了,突然跑到皇上龙椅前,一把拉住圣上,将他一个趔趄扯下椅子来。皇上踉跄着,差点滚下殿阶,被沈澈冲过去一把架住。寿明公公眼见主子都被拖下龙椅了,终于缓过神来,捏着嗓子高喊一声:“护驾——”执殿武士一拥而入,见到这等乱象也是一副今儿真开了眼了的表情。有生之年,能赶上一回谋逆,实属不易。若是救驾有功,简直就是手握扶摇直上的秘籍了。美不叠的上去救驾,可再仔细一看,又发现,这不是谋逆。聚众闹事都算不上,顶多是聚众发疯,还约好了似的,各发各的。此起彼伏。不明缘由。但唯有一点可以确定——朝会是继续不下去了。沈澈黑纱后面的眼睛偷眯开一条缝,瞄一眼赵煜,见他倒是好好的。只不过正被礼部尚书指着鼻子骂,说他恃宠生娇,不顾太子殿下名声云云。放下心来的同时,无奈在心里跟赵煜到了个歉。遂而吩咐武士们平息乱象,误伤人命。他自己则扶着皇上爹退回后殿去了。皇上,当然生了好大的气。沈澈看皇上爹的脸黑得像一块碳,心道可不是么:悉数殿上胡言乱语的官员,人数不少、官位不低,这般闹法,炎华的朝堂简直要塌下半边天去。若众人所言属实,那么一个个的都该撤官清查;若不属实,能让诸多官员集体发疯,必有始作俑者,其心思用意,该是多么可怕。他扶皇上在卧榻上坐下,张罗传了岳太医来。一番诊治,幸而,陛下只是惊骇过度,心率有些碎乱。岳太医正拟个方子,皇上突然问:“他们到底在闹什么,是都失心疯了吗!”气愤难消,声音都不平稳。岳太医行礼道:“微臣未细看诸位大人,不敢妄下定论,但方才听寿明公公叙述,这像是中毒或是群体失常。不如陛下请空青大夫来看一看,微臣听闻他年轻时游历在外,见多识广。”说罢,煎药去了。殿里剩下父子二人,沈澈闷不吭声的在一旁陪着,脑子里过朝堂上的事。皇上本来已经在闭目养神了,抽冷子突然就睁了眼,看着沈澈,沉声道:“拟一道旨意,你,择日纳妃,”他说完这话,就看着儿子,见沈澈站在榻前,半天不动也不说话,全没有接旨的意思,火气一下顶到脑门子,脸沉下来,“你跟赵煜给朕适可而止,闹得凶了,朕可不保赵煜!”他本以为无论沈澈要说什么,跪下叩头在所难免。可没想到,沈澈只是面色平淡的走近皇上床榻边蹲跪下来,拉着自己父亲的手,声音沉稳:“父皇息怒,今日朝堂上的一遭,父皇可曾想过是有心人为之?若是被人牵着鼻子走,儿臣不仅会陷入无穷无尽的自证旋涡,我炎华,也有可能连续折损良臣,若让对方得手,得知舆情如利器一般,今后,便再无宁日了。”说着,他才跪着向后退开几步,沉声道:“儿臣斗胆问父皇,您更在意的,是江山常握于手中,还是天下百姓、社稷安康?”这话,大不敬。分明是在质问父亲,是不是心里只有皇位传承。皇上冷着脸,看沈澈。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惊骇,生气,自问,诸多情绪一股脑涌上心头来。自己看重的小儿子,心思远比他预想的犀利。在这一刻,沈澈突然变得陌生起来了。一股失控的慌乱感,袭上皇上心头。沈澈顿挫片刻,叩头郑重道:“流言可杀人,父皇龙体康泰,便万事不惧。”皇上张了张嘴,心知沈澈的话在理,但心里依旧有一口气闷着。好在这会儿,岳太医煎药回来了,刚才的话茬儿,不好再继续下去。沈澈起身,在一旁看着太医伺候父亲服药,又折腾了个把时辰,皇上才安睡下。出寝殿,沈澈舒出一口气。父亲做皇上已经二十几年了,人一旦大权握久了,原本在意的大义分量就变得轻浅了。只有控制一切,才能让他觉得安全。沈澈稳定心思,转回大殿,平日肃穆的殿堂上,只剩一片狼藉。“人呢?”沈澈问道。收拾残局的内侍忙答道:“几位……还清醒的大人,让把人都挪到泰安殿去了。”泰安殿,是冬日里群臣等上朝的地方,把人挪那去,无可厚非。沈澈赶到时,空青已经到了,早朝上发疯的众人,被他安置睡下。剩下神智清晰的诸位,各自怀着心思,四散坐着。“诸位无恙的大人先行回府休息吧,今日之事勿要多言,孤……即刻查验缘由。”沈澈一进门,便遣散不相干的官员。待到泰安殿安静下来,赵煜向空青道:“什么缘由?”这一回,向来傲气十足的空青也犯难了,他忙活出一头薄汗,直了直腰,才道:“我年少曾到过一个镇子,镇民生有怪症,会莫名大笑发狂……”他说到这里,话就顿住了,但看他神色就知道,结果不会是美好的。“病因呢?”赵煜问道,他看着这一众朝臣,突然一个闪念,“是不是病从口入?”空青摇头道:“我那时年轻,师父柳华留下医治病患,我却再也没能回到那里去……”说着,他沉吟片刻,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他一张嘴向来厉害,几次三番的扭捏倒是少见。“空青有话不妨直言?”赵煜道。空青则皱起眉头,摇头道:“事情太久远了,我师父如今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能不能查出结果。”太久远……赵煜心道,再久也不过百来年,有心查总有办法。正好这时,沈澈过来了,他耳音好得很,老远就听见二人低声交谈,上前几步,道:“这事孤让人去查,昨儿夜里在刑部击鼓那案子,只怕也不简单,赵大人专注那案件本身便好。”赵煜自然乐得,感激的看了沈澈一眼。安排妥当,他请辞出宫。刚要走,“哎——”空青叫他。赵煜刚回身,对方正扔了个瓷瓶过来:“有人交代我看顾你,别看你前些天血瘀清了,要是还作,照样好不了。晚饭后服了,好好睡觉。最好是子午觉。”他“有人”二字,咬得很重,一双眸子直往沈澈身上飞。知道了,知道了,除了他也没人指使得动您老大驾。赵煜心道。他没说话,向空青抱拳,便离开了。——————————赵煜进刑部内衙,周重迎上来。今日不是大朝,以他的品阶,是不必参加的。“大人,婉柔那丫头伶俐,半日光景,查到不少东西,在后堂等您呢,”他一边随着赵煜往里走,一边交代,见赵煜面露疲惫之色,便又问道,“今日小朝怎的这么久?”赵煜当然不能据实相告,叹口气,道:“通古斯想要议合,朝上诸位大人,对如何行事意见相左,就论得久了,这会儿,还没尽散呢,只怕要到半夜了,我惦记着案子,先回来了。”步入后堂,婉柔见赵煜回来,连忙行礼,忙不迭道出重点:“大人,兰茵姐姐的案子,怕是个连环案。”一语惊人。婉柔依据兰茵的叙述,察觉那凶徒似乎很在意她是否有家人,于是便去户部查询出一些独居女子的信息。走访了其中十人,发现竟有五名女子,已经不知所踪,另有两名更是坦言承认,确实曾有个戴着面具的人以招募人手为由,找过她们。但事情最终没成。如今看来,着实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凶手专挑那些亲缘淡薄的女子下手,原因其实很好理解。即便她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没人会在意。想来若非是兰茵命大,只怕这灯下黑的勾当至今都没人发现。三人商讨案情,指定调查方向,婉柔和周重告辞离开时,已经过了戌时。折腾了一天一夜,赵煜本想老老实实的遵医嘱,好好睡觉。可事情在他脑子里,就像走马灯似的,越是不想深究,反倒越停不下来。他胡乱吃点东西,洗个澡,睡意全无,索性回到书房,寻思着看闲书分分心,许就困乏了。谁知,进门就看见桌上整整齐齐,卷宗摞了一尺余。这是今儿上朝前,他吩咐给翟瑞的活计——把五年来的失踪案件卷宗整理出来。本以为天子脚下太太平平的,殊不知竟这么多。反正人也已经熬精了,赵煜便索性坐下来细细翻看。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只手猝不及防的伸过来“啪”一下,按在赵煜眼前的卷宗上。赵煜全神贯注,被吓了一跳,怒而抬头。就见沈澈站在他桌案前,另一只手叉着腰,脸上挂着假愠:“空青给你的药,吃了吗?让你睡觉,睡了吗?是不是非要把自己彻底折腾病了,才算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