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辛的功夫很一般,这样诡异的局面,直接让赵煜的心提到嗓子眼。“小心!”他低喝。同时,双脚离蹬,借力跃起,下一刻,直接站在衡辛的马背上,阻隔开那怪人和衡辛,折扇“啪”一声打开。扇子净白,半月轮刃似的,带起戾风,扑散了雾气,往那怪人脸上扫去。奇的是,那怪人来势汹汹,可掌没出老,本可以变招对应赵煜的扇子,却愣是生生顿住动作。他人在半空。无处着力,突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倏然下坠,稳稳落地。怎的突然又不打了?但此地、此事、此人都过于古怪,赵煜脚腕一翻,勾起马缰绳,猛地带起。马儿嘶鸣,双蹄扬起来,逼得那怪人又往后跃开几步。雾,比刚才淡薄了许多。日头还躲在云层里。哪里有起得如此快,又散的如此快的雾气。绝对有问题。赵煜站在马背上,居高临下的看那人。对方也站着,抬头看赵煜。这时,赵煜才真的看清他的面孔上,其实是附着一层很薄的皮面具。因为太薄了,与面目极好的贴合,刚才大雾中视线不清,乍看,才好像没有五官的怪物一样。“你……煜王殿下……”怪人站了半晌,犹疑开口,自己想想又觉得荒唐,喃喃道,“不对……他早就死了……你……你姓沈,还是姓赵?”赵煜大惊,对方话里的深意明确得很——他见过煜王。至于为何猜他姓赵,赵煜想不明白了。回想临行前,空青与他只言片语的交代……“阁下是谁,是否认得空青大夫?”赵煜没答他的话。“空青……那孩子……他还好吗?”那孩子?空青不是个老不死的么。“空青大夫安好,一直跟在当朝太子殿下左右,”说到这,赵煜试探着问道,“阁下,是空青大夫的师父柳华吗?”“他跟你提起过我?”赵煜一跃自马背上下来,抱拳施礼:“正是,只是他不知前辈的行踪。炎华都城爆发了一种怪症,得病的人先是大笑癫狂,最后身死,空青大夫说,早年与您在此遇到过类似病症。”接着,他便把都城里近来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简述一遍。柳华沉默许久,面具后面的一双眼睛越发凝重起来,轻叹一声:“你们随我来吧。”看来是不动手了。赵煜和衡辛跟柳华后面,兜兜转转,也闹不清是怎么绕的,雾气散尽,眼前豁然开朗——一座茅屋,几只白鹅,被篱笆院子围着;院里垦了地,种着满地低矮的植物,冬日里依旧开着黄黄粉粉的小花。篱笆院子外面,一处压杆装置,通入院后的水域里。那水质清透极了,被风吹皱,衬得倒映在水面的荻花也舞蹈起来,生动又冷瑟。可再往远处看,赵煜再如何喜怒不形于色,也被惊骇目光顿涩。宽阔的水域对岸、荻花深处,立着一座又一座简陋的墓碑,密密麻麻的,怕是要有几十上百座。“那毛病没得治,只能抑制,就是靠这些药……”柳华一句话,把赵煜从惊骇里拉回来。说着,他示意赵煜二人随他进屋去。屋里扑面而来药石香气,石臼、草药、银针、药杵,这屋里一看就住得是位医者。再看屋子迎面的供桌上,供着一座泥塑像,也不知是什么神仙,整座泥像都是棕褐色,唯独那塑像一双眼睛,黑晶晶的亮,瞳仁镶嵌着一对黑宝石。衡辛没心没肺,直言问道:“这是哪路仙家?”柳华看他一眼,答道:“是神农大神。”说着,他端上两杯温茶给二人,衡辛早就口渴了,一饮而尽,赵煜却没喝,只是把茶杯端在手里。柳华见他心怀戒备,没说什么,从柜子里拿出一包种子递在赵煜手上,道:“交给空青,这是抑制病症的草药种子,一会儿你们离开,再从院子里摘些种好的草药一并带回去。”他见赵煜讷讷的接过种子,虽然没说话,却好像有很多问题要问的模样——想问的太多,反倒不知如何开口了。“太多年没人听我说话,你与我一位故交的朋友相貌一般无二,若不是经年日久……”说着他无奈摇摇头,“我当真要以为他又活过来,站在我面前了,这里面的过往,你想听吗?”赵煜当然想听,忙道:“自然,晚辈洗耳恭听。”听赵煜称呼都变换了,柳华笑了,只是,他依旧戴着皮面具,一笑,说不出的诡异恐/怖:“我给你讲一段往事,远到……我自己可能都记不清楚细节了。”柳华的叙述,刻意忽略了年代,可赵煜依旧从中听到了前世已经被他遗忘的、和他全知晓不全的过往——那段往事,被柳华由朝堂家国的恩怨,演变为一段江湖往事。他说,他有个多年不见的朋友,名叫阿澈,心里牵挂着一个人,可那人的心思,全在江湖大业上,阿澈只得将这份感情压在心底,全心全意帮对方雄图大展。后来,这人被奸人所骗,在夺权之争中丧命,他曾经训练的死士也被围剿。那些死士都是极有本事的人,有一部分,逃到荻花镇,却被对手团团围困。这一困就是大半年。终于,阿澈历经万难,前来解救众人,镇中却已经是一派人食人的惨相,随之而来,爆发了怪事,很多人都疯了,癫狂大笑、难以控制自己,疯癫而死。当时,柳华作为阿澈的朋友,带着空青,一同前来此处。一看,便怀疑这是疫病。阿澈不忍朋友的旧部受苦,恳请柳华医治。柳华为了医治众人,对镇民谎称是天罚。他研究了许久,发现这病症根本就没办法根治,只能靠草药抑制。又怕真相公之于众,引起骚乱,便只得居于此地,定时将药物由湿地的活水源处,混入水中,经地下暗流带入荻花镇。一晃,只觉得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但到底多少年了……他也记得了。赵煜在一旁听着,越听越是心慌,猜测终于被证实。自己当年训练出的死士们,落得这般下场。那么如今都城里的乱子呢?柳华见他目光定定的,若有所思,便继续道:“我研究了那病症多年,最终发现病源,非是存在于肉质里,而是……”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脑髓。”(※)柳华当年得知真相,一度不愿相信,曾疯狂实验,试图推翻残忍的事实认知,可越是求真,便越发现,这病症始于同宗而食所产生的畸变,只有种下残酷的因,才会得来残酷的果。赵煜和衡辛同时脸色大变。赵煜即刻便想起曹隐寿宴上极推崇的那道菜肴。一瞬间,没人说话了,屋里寂静。突然,衡辛就干呕起来,直接冲出茅屋,跑得远了。柳华看向赵煜,道:“你倒算淡定,”他笑着,皮面具被挤成一团,“你知道了因果、也得到你要的东西,便走吧。”说完这话,起身送客。院子门口往外好远,衡辛铁青着脸蹲在地上。赵煜见他已经吐得天昏地暗了,问道:“你怎么样?”衡辛只是捂着嘴不说话。柳华见了,从怀里摸出一颗山楂,扔给他。衡辛接过来就吃了,片刻,才道:“多谢前辈,”他眨巴着眼睛看看柳华,又看看赵煜,开口问道,“前辈,你孤身一人在这,总戴着面具做什么?”柳华看着衡辛,就如老人看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说话,直接把面具揭了下来——他相貌好看极了,也不知这二位神医是何门何派,不仅长寿似神仙,还这般驻颜有术。空青和他,看上去都不过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只是空青的眼眸灵动,不知内情的人见他,只会觉得他是个调皮年轻人,但柳华的眸子,让人看了就觉得空寂。除此之外,他脸上自左边眉梢,到右颊,一道深深的伤疤,把他清俊的相貌一毁两半。经年日久,已经是旧伤了,但依旧能看出当时的惨烈。柳华见对面二人同时愣了,笑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有时候,美好里包含的丑恶,还不如纯粹的丑恶更容易让人接受。”衡辛似懂非懂的点着头。赵煜的目光却依旧直愣愣的落在柳华脸上。衡辛见了,偷偷拽他袖子——大人,你也太失礼了。赵煜回神,抱拳深鞠一躬,道:“前辈猜晚辈若非姓沈,便是姓赵?二十年前是否去过涤川右丞相府,说赵煜若是不入仕,炎华便将大乱?”父亲赵何故,之所以执着于让赵煜入仕,除了注重门第,还因为早年听了个上门的道士的话——独子若不入仕,炎华便凿灭顶灾劫。记得父亲说,当年那个道士,相貌清秀,脸上一道横斜的伤疤……柳华听过,面色淡淡的,眼睛鼻子嘴这时候就像是黏上去的一样,神色丝毫变化都没有。他摇头道:“我年纪大了,近些年发生的事情,反倒忘记了,”说着,冲二人摆摆手,“走吧,别再回来了。”但越是这般毫无变化,便越是欲盖弥彰,在赵煜看来,他就是变相承认了。赵煜想问他,多年不见空青,不想去见他吗?话到嘴边,没说出口。每个人都该能左右自己的人生,给自己寻一个归宿。他既然想在这里落得清净,自己又何必多问。最终只是道:“前辈,有何话要带给空青吗?”柳华先是摇头,后又想了想,还是道:“让他记得,师门大忌。”出来时,赵煜才知道,刚才那骤起的雾气,是一种迷烟的药引,刚才对招时,柳华没下手。当年,肖亭长众人,睡着了之后,被人死猪一样的移动出去,想来也是着了这道。事情的脉络,赵煜大致理清,真相骇人万分。回想都城里的烂账,赵煜本以为兰茵的案件,与群臣发疯的事儿无关,此时,却隐约有种不好预感蒙上心头——这两件案子,只怕是一码事。更何况,群臣狂笑而死的怪症,医不好,也就是说,炎华的朝堂,将被迫换血。无论怎样,他该尽快赶回涤川城去,把案件查清、把事情交代给空青。“大人……”一边的衡辛闷葫芦半晌,这会儿突然开口了。赵煜看他。“你说,那个柳华前辈很奇怪……”赵煜不明白他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个结论是为什么,歪着头看他。衡辛故作深沉的嘟囔:“往镇上投抑制药的法子多得是,他何苦因为这点事把自己困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知多少年……”沉吟片刻,他又道,“在这又没有别人,他戴着面具,给自己看吗?”赵煜也不知该说这小子是敏锐还是懵懂,叹了口气,道:“说不定就是为了吓唬咱俩呢,”顿了片刻,他骑在马上,幽幽的继续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过往,也或许,他的面具罩住的,是自己不愿面对的内心。”事情查清,本来该当即启程,无奈天公作对。荻花镇地处南方,今年的雪却格外多。大雪和这烈风,遮天蔽日。若是强行上路,天色暗沉下来,也太危险了。赵煜只得在客栈继续住一夜,待明日雪停,便早早上路。窗外风啸雪急,他让阿末、衡辛早早休息,自己也缩在被子里烤火。身子暖了,窗外的风吹得像是催眠曲一样,连日的劳顿,让他在这个简陋却温暖的房间里,意料之外的安心。迷迷糊糊睡着了,也没再做些乱七八糟的梦。但无论如何安心,该保有的警觉,赵大人一分也不曾减少。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潜意识让他睁开眼睛。蜡烛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取暖的碳火也暗淡得只剩下星点光辉,屋里有点冷。赵煜没动,警醒的环视四周,窗外的风小了,周围安静得不像话。他想悄悄起身,可一动……右半边身子竟然全是麻的。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涉及前世及案件原因,略重口。口味清淡的小天使谨慎阅读。※ 借鉴自笑死病及少数原始部落病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