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正月十五,雪没有打灯。反而淡散的几片云彩,追遮着月亮,让本来皎洁清透的月色,含羞起来。太子沈澈带着东宫的仪仗,等在城门口,迎接皇上和文武百官。说是百官,其实跟随皇上卤薄仪仗同行的,也是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不过几十人。今年刚打过仗,皇上让一切从简。然而,即便如此,加上随行的护卫侍人,也是乌央乌央,浩浩****的千余人,从早晨出发,折腾到天黑,才回来。皇上自辇跸下来,直了直腰。沈澈接驾,行礼起身,献上祭酒,需要陛下将月色映在碗里喝下,预示今年顺遂圆满。万众瞩目中,皇上将酒杯高举过头顶,寓意盛上月色满杯,正待就在嘴边喝下。突然之间“砰——”的一声响。惊起无数栖鸟展翅。这声音于沈澈和赵煜而言,再熟悉不过——有人放枪。沈澈几乎在枪响的同时就做出了反应,咫尺间,他合身扑向父亲,将他扑倒在地,可他还是听见皇上一声闷哼。他高喝道:“结阵——护驾!”瞬间,龙武卫结阵,把皇上、太子团团围拢在中心。再看诸臣,也已经乱了,有人抱头伏地,有人木讷四顾,只有少数的几名武将将军、肃王和赵煜,警醒的戒备四周。可一声枪响之后,周围一切又归于寂静。事发突然,竟无人察觉,枪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一早戒备在周围的玄鳞军,全没发现,何时何处有人埋伏刺杀。刺客,是高手中的高手。“陛下受伤了!”万般混乱中,寿明公公一声呼喝,更乱了。众人,护着皇上上车,顾不得什么典仪,仓惶入城门,回宫医治去了。赵煜心中隐约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他吹响鹰笛,三两在空中打了个旋,飞入云层。皇上遇刺,必得全力缉凶。此时留在现场的,大多是有身手的,非要把城郊翻个个儿,才肯罢休。不大一会儿,三两就回来了,在赵煜身边叽咕几声,赵煜便皱了眉头。肃王这时凑过来,道:“是否有消息?”赵煜只得点头,王爷把话挑明了,他也不好再隐瞒什么。肃王向身后一众玄鳞军兵将道:“来,跟着赵大人!”海东青一路带着众人,回到南山山脚。这地方其实是一处进山的必经之路,依着地势,道路往南拐弯,便上山,往西去,则是一处断崖。就见那断崖边上,一人临渊负手而立。他依旧一袭白衣,衣领上纯白的风毛,随风轻缓的飘动。只看身形,赵煜便暗道果然:“江吟风!”白衣人应声转身。他脸上戴着狐狸面具,唇角勾起来,笑得戚戚淡淡的,像一只白狐,幻化成人形,让人捉摸不清。“赵大人,”他微欠身子,算是行礼,面具后那双灵动的眸子扫过赵煜身后的肃王和一众骑军,手轻缓的一挥,“给你凶器。”六翼铳,被他抛在赵煜坐骑前一丈的距离。赵煜知道,他万不会同自己回去,更不会束手就擒。“为何行刺,从胜遇到如今,你到底想干什么?”赵煜道。江吟风没着急回答。他摘掉面具,闭上眼睛迎着山风,深吸了一口气。夜风扑面,他沐着月色,被描摹出的轮廓皎光涣散,显得朦胧又不真实。拎着面具的手,轻轻松开,面具便落入悬崖深处。江吟风漫不经心的往崖下看。“为了毁去一些本就不该留存在这世上的东西,比如……”说着,他轻轻扯开衣领,白皙的皮肤上、胸口处,一片殷红的花瓣。是殉道者最高阶的印记。肃王却不知情,喝道:“谋逆犯上,胡言乱语些什么,”说着打手势,要把他拿下。江吟风摆摆手,拢住衣襟,笑道:“肃王殿下,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的,莫要着急动手。”肃王愣了愣。就借着这档口,江吟风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手一抖,东西直向肃王面门飞去,肃王抄手接下。袋子里的东西发出“叮当”几声金属的碰撞声响。下一刻,也不等众人再有何应对,江吟风就身子直直的向后仰躺下去。赵煜大惊,脱开马镫,飘身冲向断崖边……但二人相距太远,赵煜只来得及看见色沉如墨染的山崖深处,江吟风身着的白衣格外扎眼。他的衣摆袖边在烈风中狂抖,好像一只蝴蝶被卷入旋风,渐而被撕碎了翅膀,坠入无尽的黑暗。直到彻底看不见。眼看事态已经无可扭转。肃王殿下只得连夜派人绕路下到断崖的深处去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可这深渊下面本就荒芜,走到最后,几乎没有路了,只能听见不知多深的地方暗流湍急。饶是如此,一众身手不凡的将士,也挂了绳索,**下去,打着火把,犁地一样在崖底翻了个便,终是没见到有人。直到晨曦破云,冲撞进深不见底的地缝,才有人看见,江吟风昨夜穿的白衣裳,残破的挂在头顶一块伸出来的尖利石头上。被大片的鲜血染得斑驳,迎着清晨山涧的烈风,一块残破的旌旗似的,烈烈又残喘。只看那出血量,便能推断,衣裳的主人许是伤了哪里的动脉,即便不是身处在这样恶劣的地势环境下,怕也是十死无生了。这满身谜团的人,该是掉进深渊暗流里,不知被冲向哪里。赵煜看着那件白衣裳怔怔出神,他虽然不知江吟风对殉道者的恨意源自何事,但可以肯定,一直以来,江吟风是想要找出殉道者的残余部众,然后如他所述,让他们彻底消弭。若是按照江吟风的逻辑去想,他为何行刺皇上?他交给肃王的东西又是什么?唯有颠覆……太过颠覆!颠覆朝纲,拨乱反正。皇上的真实身份,他查清了。那么他给肃王的东西,一定能助肃王登位,可是沈澈……破晓之前,宫里来了消息,皇上召肃王觐见,王爷已经入宫去了。想到这,赵煜飞身上马,往都城里赶去。入宫门,得知皇上一直安置在寝殿里。寝殿门口,朝臣簇拥,执殿的内侍认得他,见他形色匆匆,便迎上前去。赵煜道:“劳烦大人通传一声,刺客身份已明,赵煜前来复命。”前几日刚刚立春了,寝殿内,碳火却烧得极暖。凛冬已尽,暖便不是暖了,是燥气。床榻上,皇上咳了几声,虚着声音道:“赵大人彻夜缉凶,辛苦了,起来吧,赐座。”赵煜起身,瞥见肃王面色如常就坐在一旁椅子上,沈澈则坐在父亲床脚处。岳太医,不远不近的伺候着。再看皇上,只穿了一件寝衣,衣襟没系上,他的伤不知具体在何处,是能看见大片的白帛斜向自右肩跨过来,而后缠在腰里。可就是这样好巧不巧的,赵煜隐约看见皇上左胸心脏的位置,有一块伤疤,颜色已经浅淡得紧了,却引起赵煜无限猜测——那会不会曾是一片海棠花瓣的印记?为了掩盖身份,被他毁了去。想到这,赵煜暗下决心,前世那些阴沟里的算计,他这辈子本来再也不想碰了,而如今,为了沈澈,他愿意变回从前那个机关算尽的人。他不愿,更不忍心,让沈澈独自肩负两个人的未来。赵煜向皇上行礼道:“陛下,刺客是胜遇府胜天镖局的镖师,他行刺不成,自南山脚的深涧一跃而下,尸身被冲入涧底暗流,依照寻到的衣裳残片来看,他出血极多,这般落入暗流,九死一生。”皇上皱眉听着,沉吟片刻,道:“罢了,死了便算了。”一不查底细,二不问缘由,皇上这决定,更让赵煜觉得问题无处不在。面儿上,他行礼领命。皇上伤得不算轻,却没有叫众人退下的意思。他上了年纪,又至尊多年,坐在榻上一言不发。眼神光,从半眯着的眼眸中扫出来,好像能算计到人心里去。看着就让人觉得心慌。赵煜随意看向沈澈,见他素着脸,蒙着眼睛,坐在父亲脚边,心里也不知在盘算什么。众人各怀心思,屋里的气氛静得尴尬又凝滞。终于,岳太医救命稻草似的说话了:“陛下,多大的事儿也没龙体要紧,您伤得不轻,休息吧。”皇上摆手,示意他知道了,却看向沈澈。他直言问:“澈儿,你想都没想就扑上来,就不怕没命吗?”结果沈澈还没答,寿明公公就急急火火的进来了。他先是看看皇上,又看向沈澈。这二人被他看得不明所以,皇上受了伤,心情暴躁:“有话直说。”寿明公公诺诺道:“陛下,外面闹起来了。”皇上,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说人话。”“督查院的方御史,昨日告病没参加祭奠,其实是前日夜里去了花好月圆楼,马上风,人没了。”在场的几位瞬间皱眉撇嘴。想那方御史,本是黄河道总督,因为朝中官员换血,刚调任进都城不过半个月。他已经古稀之年,玩得这么花,不死才怪呢。寿明公公眼看着在场的几位一脸鄙夷不屑,又继续道:“但他是怀揣着一份折子去逛楼子的,折子的内容露了一部分,被传到了坊间,如今已经压不住了。”“什么折子?”寿明公公看看沈澈,一字一顿的道:“弹劾太子殿下。”